元夕过后,朝廷便正式开印。
正月十六的朝会,气氛很是沉闷。
经过近一个月的探听、商讨与酝酿,先前被韩翊等人大加反对的国库入股市马之事,竟然不声不响地通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与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相比,去西域行商的这点钱财,根本算不得什么。
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那封来自王皇后的劝进表,是郗归今后的动向,是江左何去何从的问题。
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他们必须慎重。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想着慎重,现场反倒无人做声了。
郗归瞥了一眼,作为执政之一的谢瑾,便理了理衣袖,轻咳了两声,登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只听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年底封印之前,王皇后送了一封劝进表到内阁,力劝郗司空称帝。封印其间,兖、青二州,徐州,江州,雍州等地,皆奉了劝进表来。今日恰逢朝会,还请诸位说说自己的意思。”
堂下鸦雀无声,朝臣们一个个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大都不肯先出这个头。
沉寂之中,顾信第一个出列,朗声道:“郗司空创立北府军,平定孙志叛乱,打退苻秦大军,如今更是收复二京,荡平桓楚,如此大功,实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空悬,终非长久之计,臣以为,我等当恭请司空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南烛等几个郗氏亲信,亦一一出列,请郗归早日称帝。
谢氏受了家主的嘱托,也选了个不算晚的时机,出列表了个态。
几个小世家见此情状,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做足了劝进的姿态。
郗归看着殿中泾渭分明的几列官员,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等大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谢瑾从原本与郗归并列的几案后起身,快步走下台阶,转过身来对着郗归,郑重稽首道:“郗司空于国于民,功勋卓越,诸州郡及文武百官,无不心悦诚服。臣等恭请司空,顺此民意,即祚受箓,奉顺天德,养成群生,安民和众,康济宇内。”
谢瑾于群臣之前,俯首至地,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朝臣们看着他这番模样,忽然有些心惊。
江左数十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三个麒麟儿,如今只剩下了谢瑾一人。
他不负众望,执政多年,身居高位,宇量弘深,可今日却在这商议朝事的大殿中,对着一个女子稽首。
这不是对于皇后、太后的礼节性的臣服,这是一个臣子,面对君王的委质宾服。
无论郗归有多么大的本事,可她终究是个女人。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都要这样从形式到实质地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吗?
即便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即便方才已经说出了劝进的言语,可此时此刻,在这画面的冲击之下,仍旧有人心中发毛,生了退意。
第208章 乾坤
然而, 即便还有朝臣心存不满,可事到如今,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反对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越来越多的朝臣跪了下来, 正对着郗归, 做出宾附的姿态。
郗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光锐利地与殿上仍旧站着的几人相对。
韩翊并未躲避这注视, 而是沉声开口:“劝进表虽上了, 可究竟如何处置, 还要问问郗司空的意见。老夫斗胆,在此请教司空一句,你是当真要将这司马氏江山据为己有吗?”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以至于韩翊身后的一个门生, 身形立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悄悄地抬眼去觑郗归的神色,待看清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后, 直恨不得立刻跪下, 可又不好背弃师长、前倨后恭, 所以只能苦苦煎熬,等待郗归的回答。
殿中一片肃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声。
韩翊这话问得巧妙,一下就将群臣劝进的举动,变成了郗归意图篡位的阴谋。
但真要论起来, 仿佛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毕竟, 轰轰烈烈的汉魏禅代之事,虽然进行得极快, 可却着实拉扯了好几个来回,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曹丕表现出的态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劝进,曹丕公诸于众,言称“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当也”。
五日之后,群臣再度劝进,曹丕依旧拒绝。
越四日,汉献帝颁布禅国诏书,曹丕则连发七道手令,责令群臣停止劝进之举。
七日后,献帝再次颁布禅让之诏,尚书令桓阶等以死相请,曹丕仍假意训斥。
直到五日之后,献帝第三次下诏让国,三公九卿纷纷出面劝进,曹丕的态度才首次松动。
越三日,献帝第四次下诏,曹丕终于接受。
就这样,从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开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终于登坛受禅,正式建立曹魏。
后来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经过反复劝进,才正式接过皇帝的名分。
这两次禅让,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惯例,韩翊或许以为郗归也要像魏文、晋武一般,做足谦退的姿态,即便做不到“三辞三让”,起码也要推辞一次。
再加上他当众偷换概念,责问郗归是否要谋夺这司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归更不可能当场接受群臣劝进了。
对此,韩翊颇有几分把握。
然而他终究错认了郗归。
对于郗归而言,她有实力,有抱负,那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这劝进呢?
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抱负,难道是什么很值得羞耻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郗归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对着韩翊无声而笑。
多少年来,世人用谦让的美德来禁锢女性,用虚伪的推辞来掩盖野心,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道无形的铁律,可她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呢?
韩翊凭什么觉得,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够抵过北府军的千军万马,能够掩盖她这些年来的功绩,能逼得她表态退让呢?
在封印的二十余日里,王池的劝进表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朝野内外不乏惊诧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几声抱怨外,郗归竟未收到任何有关明面反对的消息,就连小打小闹式的异议与谏言都不曾有。
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
不过,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数,却也无法奈何郗归。
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
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更何况,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呢?
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韩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
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多谢韩公提醒,不过,盛情难却,我看大伙说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那就这样吧。”
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顾信等人,都心惊了一瞬,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简直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郗归微微扬起下颌,正色问道,“先帝皇后首倡,州郡群臣力劝,有何儿戏之处?”
到了这个地步,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阴阳,本有定数,你纵于江左有功,也终究是个女子。先帝仁慈,允准女子入朝为官。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这岂非忘恩负义?岂非狼子野心?”
“韩公此言差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让他说。”
韩翊身后的门生,已然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一位姓陈的门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可却不满女子称帝。
可过年期间,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贪生怕死、背叛师门的小人,可若始终不发一言,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
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身为人臣,却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如何能够受禅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岂非坐视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陈怀听到这话,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
韩翊听着这声响,冷笑一声,愈发直起了身子,等待着郗归的回答。
平心而问,他对郗归这个人并无太多意见。
在他看来,郗归纵使执拗猖狂,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对江左立有大功。
也正因此,他才甘心屈居郗归之下,在内阁为之效力。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共和行政已是对于郗归十分有利的体制,郗归不应再奢求太多。
他甚至觉得,就算郗归与谢瑾生出一个男孩,让这幼子承继司马氏江山,他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郗归却不满足于共和行政,也不愿意作为母后行使君权。
她竟然要做皇帝!
她怎么可以做皇帝?!
对于韩翊的想法,郗归约略明白几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扫视阶下群臣,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阴阳倒置?可谁又规定,男人一定是阳,女人一定是阴?就凭《系辞》中的几句话吗?”
“君为阳,臣为阴,在朝为官,则处阴位。父为阳,子为阴,在家为父,则处阳位。同一个人,居于不同的位置之上,则有不同的属性。韩公怕是想错了——阴阳是处境的差别,而非性别的差异。我居上为阳,你居下为阴,我称帝为乾,尔称臣为坤,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乾坤阴阳,你能明白吗?”
第209章 国号
大殿之上的争锋, 最终以满朝文武北面稽首的臣服之态而告终。
对于郗归而言,这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从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无数的心血、无数的筹谋乃至于无数的牺牲,共同造就了今天这个结局。
胜利的果实固然甘美, 可过往稳稳踏出的每一步, 都早已给出了预兆, 以至于回过头看,这付出的汗水, 未必不比今日的结果更加动人。
众臣齐齐下拜的那一刻, 郗归心中有一瞬间的空荡荡, 仿佛终于登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台,有种不真实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之感。
这感觉很快就被其他思绪取代,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 郗归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