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就算太宰治不同意,芥川龙之介也会倔强地跟上。
太宰治瞥了眼芥川龙之介紧皱的眉头,双手插在兜里向前走去。
“如果是为了你部下的那位樋口小姐,倒是不必担心。”
芥川龙之介负手跟在太宰治身后,听见走在前方的老师说道:“和你我这种人不一样,她是不会伤害别人的。”
“太宰先生——”芥川带着些许不满反驳,“恕在下直言,黎川遥阳……小姐已经在市内引诱十余人自戕,连黑手党内部都被伸入了魔爪,这样的人——”
“好好动动脑子,芥川君。”
太宰治仿佛不耐烦一般地叹了口气。
芥川龙之介这个人,看似十分尊敬他的样子,实则天生反骨,时常顶撞老师。
无关能力高低,在带起来舒服上这一点,中岛敦真的能甩芥川龙之介十八条中华街。
“我会看错人吗?”
“可是,太宰先生——”
“好——我听不见!”
反正现在不用带芥川了,不需要再在他面前摆出什么师长威严,太宰治索性捂住耳朵耍起赖来。
领路的蝴蝶见状回头,绕着太宰治翩翩飞舞两圈,竟轻飘飘地落在青年的鼻尖上,安抚似的扇了扇翅膀。
“……”
真是的。
太宰治抬起手,蝴蝶便乖巧地落下去,停在了轮廓分明的骨节上。
他会习惯性地耍起赖来,关芥川什么事情。
好在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从前方传来:
“芥川前辈——”
樋口一叶从前面跑了过来,显然也受到使魔的袭击,全身上下有不少狼狈之处。
原本在太宰治身后喋喋不休的芥川龙之介闭了嘴,板起脸看着樋口一叶跑到自己跟前,冷着声音道:“樋口,你……”
“芥川君,这种时候还不会说话是会单身一辈子的。”
樋口一叶:“哎?”
太宰治不嫌事大地掐断前部下的话,把芥川龙之介和樋口一叶丢在身后,继续往前走去。
一队使魔士兵跟着樋口一叶,从前方逆行而来。
“太宰先生!”
“啊前辈,那些是——”
不待芥川龙之介冲上来扫荡使魔,亦不待樋口一叶阻止。
使魔士兵的队列向两边分开,整齐的队伍为受邀而来的青年指引方向。
太宰治继续前行。
队尾的士兵竟转身回头,向芥川龙之介与樋口一叶脱帽致以一礼。
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以礼相待也没什么可高兴的,芥川龙之介露出了被恶心到的神色,低声道:“……这些又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那些东西……”
跟着士兵们一起过来的樋口一叶小声说道。
“大概,对【人类】没有敌意。”
***
你做了一个梦。
被刺穿心脏的梦。死亡的梦。
真是漫长的噩梦啊。
你无数次在梦中惊醒,看着梦境一次次重演。
这是梦。这不是梦。
这确实是梦。这也是现实。
梦中。现实中。
“要不要试着向我许愿?作为代价,你要成为讨伐魔女(魔兽)的魔法少女。”
“反正这样下去你也是死路一条,怎么样?”
白色的魔物诱惑你许下愿望。
梦中。现实中。
你的视线远远望见了隔壁邻居家窗口的暖色灯光。那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呢。
“一个月后的,他的生日……去年、前年,都约好了,所以……要为他,祝贺才行……”
诉说遗言的时候,模棱两可的措词是大忌。
你曾经和青梅竹马肩靠着肩,在家里的客厅看电视,也曾吐槽过这样的剧情。
实际濒死之际,才感觉到在这种时候想要准确地表达内心的想法,其实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现在想来,或许那时之所以没有立刻将愿望诉之于口,是对出现时机过于巧合的那只魔物,出于本能地不信任吧。
不相信它会实现愿望。不相信它心怀好意。
所以哪怕要浪费所剩不多的生命,也想先一步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即便希望倾诉话语的对象,不会听见倒在小巷中的你的声音。
你在最后一刻,才张开溢满血腥味的口腔,对魔物说道:
“我的,愿望是——
——请将我死亡的事实,推到一个月后的他的生日后。”
你许下了愿望,用愿望推延了终将到来的完结。
真是,可怕的噩梦。
真是,可怕的现实啊。
有什么人,有什么东西,将你从永恒的沉眠中唤醒,拖进了不会结束的噩梦当中。
好累啊。好黑啊。好痛苦。
明明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却无法抑制害怕的心情。
这是不正确的,事到如今,不可以再将后悔挥洒到人世。
你拒绝了圆环之理的拯救,没有资格再有怨言,没有资格像漫长的噩梦中一羽抹去的现实那样化为魔女,去诅咒别人。
……但,果然还是太痛苦了。
难怪治君不喜欢痛苦。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痛苦呢。
对不起。好痛苦。好可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说了谎,对不起,所以——
【谁来,救救我】
【已经不想再做噩梦了】
【请将我,从梦中唤醒吧】
灵魂遗落了碎片。尸体早已腐朽。肉身在黑暗中腐坏了,失去了流动的水分,干瘪,发臭,腐烂,干尸化,白骨化。
然而曾经在战斗中丢失,完全以魔力重铸的部分却没有腐坏,栩栩如生,那些假造的部位紧紧地抓住腐坏的尸块,不允许早已被死亡浸透的部分离你而去。
由魔力的素材和腐尸组成的躯体。扭曲腐败的身体。
谁会拥抱……这样的死尸呢?
***
【今后治君每年的生日也要好好庆祝啊。】
愿望真正意义上得以实现的那一日,你满怀笑容,为青梅竹马奉上礼物,送上祝贺。
在无尽的噩梦中,还剩下最后一句慰藉的话语。
那是,怎样的一句话呢。
那个时候,对送上祝贺的你,少年究竟回以了怎样的话语呢。
【今后治君每年的生日也要好好庆祝啊。】
——想不起来
【今后治君每年的生日也要好好庆祝啊。】
——想不起来
【毕竟,如果治君自杀一直死不掉,生日就是治君距离自然衰亡更近一步的标志嘛!】
“——那可就、令人困扰啦。”
在噩梦中听见了声音。
比黑暗还要深沉的,光的声音。
“真羡慕小遥阳呢,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所以才能将‘自然衰亡’作为活下去的勇气吧。对我就行不通了,真是可惜。”
无法理解。无法理解。
这个少年成天究竟在想什么,在说些什么呢。
“青梅竹马”这一关系是建立在邻居关系上自然形成的,早在成长为如今这样的性格之前,你和他就已经是青梅竹马了,所以事到如今,这一关系性没有任何感情的要素,仅仅是一种关系的延续罢了。
即使想要做出改变也没有办法。
你无论如何,都搞不明白他的苦恼所在。
这样的你一定——
“这样的我一定——”
【“无法和你成为朋友吧。”】
“不过呢。”
少年笑着说道,“虽然无法作为一直活下去的理由,但至少能作为活到下个月的理由吧。”
“小遥阳的生日,是几号来着?”
“……七月一号啦。”
若无其事地拥抱着尸骸的青梅竹马低下额头,蓬松的额发轻轻蹭过你的眼睑。
“早上好,睡得还好吗?”
青年笑着说道。
“才不好呢。”
你回答他,绝无虚言。
“做了个,差劲得要命的噩梦。”
第13章 被你注视至今的
港口Mafia大楼内部完全异化,不仅装饰,连空间结构也与原本的建筑布局不同。
身处魔女结界之中的樋口一叶,一直在使魔的追杀下奔波逃命,直到遇上太宰治与芥川龙之介,才知道原来这鬼地方竟然是自家的大本营。
“我醒过来之后就已经在这里了。”
樋口一叶跟着芥川龙之介,一边前进一边汇报。
“弹药耗尽之后,是那些士兵救了我。”
护送樋口一叶来到他们面前,并将太宰治恭迎走的那些士兵,虽然与袭击人的怪物一样画风诡异,但却列队整齐,指挥有序,对其他的怪物进行围剿。
“就算如此,也不能轻信那些家伙。”
芥川龙之介态度冷酷,“不要被那些东西骗了,樋口,说到底一样并非人类,不知何时就会反咬我们一口。”
“是,前辈。”
其实不必芥川龙之介的警醒,深受当前环境所困的樋口一叶的警惕之心不下于黑衣的上司。
在随士兵与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碰头之前,樋口一叶被那群救了自己一命的士兵簇拥着,见到了一个东西。
人的尸身。
又或者,是某种艺术品?
樋口一叶并非是会将死者的遗骸称作“东西”的人,但士兵们带着她经过的“那个”,一眼看过去确实只能称作“东西”。
——不完整的少女人形。
她的头颅、右臂、双腿是完整而精致,依旧保存完好,皮肤白皙又红润,仿佛仍有新鲜的血液在皮下流淌。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几乎只留下骨架,将没有腐败的部位串联起来,构架起人类的外形。
这样一副少女的尸骸,就以倒垂的方式,仿佛静静沉睡一般立在结界的深处。
在充满流血事件的地下□□中,也不可能看见这样的尸体。
将死亡的腐朽赤、裸剖析展现,却又保持着随时会睁眼醒来的面容,仿佛散发着一种不纯熟的艺术展现形式的味道。
这种尸体,和纯粹以暴力和惩戒制造死亡的□□无缘。
那是某种更加令人反感,而毛骨悚然的东西。
樋口一叶完全不愿意去思考,这样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武装侦探社的那个太宰治,据说曾经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教导过芥川前辈的那个男人,跟随士兵们前进了。
士兵们会带他前往的地方,除了那副尸骸所在之外不作他想。
芥川龙之介自然抬腿跟上,樋口一叶也只好跟在上司的身后,再度回去尸骸的面前。
樋口一叶回到原点,那副尸骸依旧停留在原处。
第二次目睹那微妙的、似乎有艺术性又似乎还够不到边的倒悬少女,樋口一叶反倒觉得好多了。
并不是那么毛骨悚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反胃。
作为证据,身旁比樋口一叶见过更多死亡的芥川龙之介抬眼看见那具少女,也只是掩着嘴咳嗽两声,微微皱眉,并未作出特殊的表态。
话虽如此,应该没有正常人会愿意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接近那种东西吧。
樋口一叶想。
然而太宰治不在此列。披着浅色风衣的青年看见悬挂的少女,脚步分毫未停,踏上前去。
太宰治抽出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颗银白色的心形。
倒悬的少女不为所动。
这颗心到底有什么用,该向谁去求解?
——这种问题,怎么能去问无关者呢。
樋口一叶站在十数米开外,远远看见那个总是老谋深算的男人轻轻吻了吻锡心银白的表面,少女所受的禁锢便发出了碎裂的声音,令她从半空落了下来。
太宰治从善如流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只有骨架分量的身体。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是为何能够促成这样的变化?
这一答案,或许只有那两个人知晓。
早已死去的少女在青年的呼唤下睁开双眼,抬起了枯萎的左臂,数以十计的士兵们便化作流光,汇聚在白骨的指尖,为骨架披上娇嫩的外皮,铸就鲜活的外表。
少女从太宰治的臂弯里站起身。
“这是……那个连续自杀案的犯人!”
看到彻底恢复完整的外表,樋口一叶终于想起了这颗头颅上所具的容貌主人的名字,黑手党认定的诱导自杀的犯人。
“黎川遥阳!”
正与青梅竹马叙旧的少女听见惊呼自己姓名的声音,便回过头来,用褐色的眼睛看向了远处的金发女性。
“哎呀!”
那少女合掌一笑,看不出半点因为被打扰的不悦,好似完全无心一般地说道:“你是因为心怀暗中恋慕之情,而被我的使魔诱拐的那位樋口一叶小姐!”
“等、等等!?”
樋口一叶毫无防备地被点明心思,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虽说她的心思在黑手党的同事之间昭然若揭、毫无掩饰,但被如此清楚地点出还是头一次。
芥川龙之介也并非对此全无察觉,此情此景之下只得面无表情,以免形势一个不小心向奇怪的方向滑坡。
他的老师却完全不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宰治笑了一会儿,微微弯腰,在少女的耳边轻声说道:“小遥阳,你可没有资格调侃樋口小姐哦。”
带着暖暖湿意的轻微气流在耳廓边滑过,黎川遥阳眯了眯眼,仿佛有些嫌弃似的,手按在太宰治的脸上,把他推远。
“已经是大叔的治君不要凑得那么近。”
“欸~~我才二十二,没有那么老啦!”
“把十四岁的少年治君还给我。”
“啊,这可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小遥阳,这不是我的错吧?”
“哼——”
上面这两人,到底要打情骂俏到什么时候啊?
樋口一叶不禁想。尔后就听到,青年和少女的对话停顿了不到两秒钟,接着话锋一转。
“你要去吧。”
太宰治平静地说道,似乎是疑问,口吻却是陈述。
黎川遥阳转过身去,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脸,注视长大成人的青梅竹马。
然后,笑了起来。
“这是当然的呀。而且,我的行动,肯定也在治君计划的一环之中,对吧?”
“我自认还在你身边的时候。”太宰治低声道,“还不是这么冷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