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迟弥雪一眼,“迟楚教授和萧显博士,因为涉案复杂,延迟开庭,最后被判了死刑。她们在前往刑场的路上逃逸,现在,她们还……”
说到这里,他突然刹住话音。开始后悔自己挑个什么开头不好,偏偏挑了母亲父亲这种亲密话题。
“死了。”她告诉贺承流,“她们死了。”
“我是老布朗养大的。我杀人,是因为在老布朗去世的时候,那个人不肯替他收尸,曝尸矿坑。他要挟我师母,要么屈从于他,要么让老师的尸体曝.露在矿坑里,被千万挖掘工具肢解。”
“师母没有告诉我。”她默了默,“但是告诉曼德了。曼德懦弱,也束手无策,去求那人,被那人拿作要挟,让我师母屈服。”
“那师母……”
迟弥雪按住话头,没有回答。
她靠在摇椅里,看向虚空,“我去杀了那个人。刀划开他皮肉的时候,我很紧张。他应该不太敢相信,死之前还直勾勾地看着我。师母吓坏了,擦凶器擦地板,最后坐在地上流眼泪。她想帮我顶罪。”
“后来呢?”
“后来,我指了指监控,在星警赶来之前,自首了。”
她舒了口气,把腿收上来,双臂抱住膝盖,“萨坦星条件艰苦,很多人想着纾解,私下发生关系的很多,也常常有婴儿出生,但一般都被抛弃在矿坑里,天亮了矿沙一埋,风流散尽。你问我她们为什么不选择抚养——她们每天只有固定的分数,靠分数换物资,有时候还要被克扣,养自己都难。”
“也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人追究你的来历?”
“嗯,”迟弥雪看向他,“原本也有人问。但老布朗出事之前,还有个朋友,他帮忙处理了星籍,我成了老布朗收养的孤儿,父母不详。”
怪不得。
贺承流知道他老妈肯定不会真的把一个父母不详的人安插在他身边,肯定去找过迟弥雪当年录入星籍的记录,谁动过手脚,就一目了然。
如果动手脚的人和老布朗教授关系匪浅,迟弥雪又拥有一头极容易辨认的银发,那就能合理推断出她的身份。
他老妈明面上是给他找陪读,实际上一箭双雕,既解决了他,也在暗中观察着迟弥雪。
“那后来呢?进入监狱以后。”
能从暴力监狱转投文明监狱,这么多年来,也就她一个人做到了。贺承流很想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迟弥雪听他问起这个,看了他一眼。
把长腿放回摇椅的脚凳上,她冷冷的话音响起,明明就在近旁,却让人觉得她离得很遥远。
“暴力监狱,不好待。”她用这句作为开头,“我进去的时候,分在低等监房。床上的血迹还没干,那摊血还是温热的,血腥味很浓,显然尸体刚抬出去不久。监房里除了门,没有窗户,可能是为了防止被拿来当做武器,灯条是嵌在在墙体里的。”
贺承流说,“监狱和看守所惯用这种手段。”
那是酷刑。
她还记得那种灯光,亮得刺眼,眼球被近在眼前的光线刺激得持续紧张,让人想吐,头疼欲裂。
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应对穷凶极恶的室友。
“他们可能看我年纪小,或者我不好相处的程度让他们觉得没面子,摁着我,用牙齿撕扯我的皮肤,要放我的血。”
“我杀了她们,”她平静地说,“那天的灯光格外刺眼,隔壁监房飘过来的血腥味让人想吐,监区发生了暴乱,喊打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想趁乱杀我,被我反杀了。也是在那里,我救了监狱长。”
“监狱长……”贺承流回想着,“上一任监狱长,应该是闾寒。”
……
他也是Omega。
贺承流偏过头,等待她的答案。
迟弥雪说“是”的时候,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握住,猛得往下沉。
闾寒这个人,他见过。
有点年纪了,可能三十五六,一张脸保养得宜,完全看不出年纪。可能是生过宝宝的缘故,身材很好。
前些年闾寒因为出轨罪犯被开除公职,还没被拘留之前来找过他母亲。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他倒是没进监狱,据说是在首付星的某个街区养老。
“你……”贺承流斟酌着问,“你能转到文明监狱,是他帮你的吗?”
“嗯。”
贺承流听言,心又往下沉了一寸。
“他……”
他欲言又止。
“他说他很欣赏我,后面我就成了罪犯巡视代表,帮他干了很多脏活。再然后出了点事,他就帮我联系了文明监狱。”
贺承流敏锐的神经疯狂跳动。
出了点事……
出什么事了?
闾寒的身材那么好,而且人夫的话……
贺承流一拧拳,打断自己往下深想的惯性。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
可是,如果没有,那迟弥雪那方面娴熟的技巧,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迟弥雪在暴力监狱的那些年,正是她身体机能迅速成长的时候,分化也是在暴力监狱分化的。
闾寒,会不会就是她的“启蒙老师”?
第50章
迟弥雪扬手端起杯子喝水,抬眼见贺承流面色宁静,手上动作一顿,把杯子放回原处。
清甜的水流过喉口, 淌入食道。
再看贺承流,他仍旧低着脑袋,琥珀色眼眸像熄灭的灯光,手指无意识地绕着,看起来是有什么心事。
迟弥雪摇摇头,笑了下, 无奈地解释。
“没有你想的那回事。我和他之间,只有'我是他的刀'这层关系。”
“真的?”
琥珀色眼眸猛然扬起,像被点燃的星火。目光灼灼,等着她的一句答案。
即使, 克怀恩是杏开放的时代,可是,谁不想伴侣完完全全、从始至终都只属于自己。
贺承流对自己的占有欲供认不讳。
他就是小气,就是不愿意和谁共享女朋友,那又怎么了?
这么一想,他脸上就又浮现出凌然神色,看似倨傲地等着迟弥雪的答案。
迟弥雪余光瞥见,情不自禁笑了下。探过手来摸摸他的脑袋。
贺承流躲过,拍她的手, 瞪她。
还没说答案呢!
真的很像一只骄傲的猫。
迟弥雪再度失笑, 强行抚摸。
“真的。”她说。
“闾寒其实是个受害者。”迟弥雪收回手,认真解释道, “他妻子有个青梅竹马的弟弟,不满意和他的政治联姻,所以一直找人整他——不然一个温和的Omega怎么会去管理暴力监狱。”
! ! !
还有这种内情? !
贺承流表示震惊。
“很多Alpha罪犯故意打架斗殴进去,进去了又故意惹事,就是为了单独见到他,按照流程被他谈话。”
“这都是他前妻安排的?”
“是又不是。应该是他前妻的家族吧,我没问。”
“所以你就是帮他解决这些Alpha的吗?”
“嗯。”
“那后来……”
闾寒怎么还被抓到出轨罪犯的证据了?
迟弥雪说,“后来——他被Alpha冒犯的那天,我刚好分化,自己关在禁闭室里。听见有动静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身狼藉了。给我拿了两支强力抑制剂,很冷静地说会帮我安排去处。”
竟然是这样。
闾寒作为出轨者,在联邦声名狼藉,没想到真正的内情,居然是被他妻子的家族设计!他原来是那么……那么好的一个人!
“所以说,”迟弥雪说,“权力可以制造假象。当年鸻痕的事情也是。”
“鸻痕是被冤枉的,我一直相信。”贺承流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提到鸻痕,都是一脸骄傲。他去世的前夕,还说鸻痕是星际曙光。 ”
星际曙光算是很高的赞誉。可听见这些赞扬,迟弥雪反而没什么真实感。
“迟弥雪,你相信'信念'吗?”贺承流转过头来,眸光飞扬,坚定而明艳。
他说,“权力可以制造假象,信念可以摧毁它。一个人的信念可以走五十星米,两个人的信念,就能走一百星米。”
“迟弥雪,”他郑重其事地喊她名字,“无论什么时候,我的信念,永远和你的信念肩并肩。”
权力可以制造假象,信念可以摧毁它。
规律跳动的心脏像被双手合握,紧紧收缩。心尖迸出一道感恩和酸楚,冲向鼻腔和眼眶。
向来清冷的蓝眸染上清浅水光。
荒原里怀揣秘密踽踽独行的孤独者被天使的翅膀拥抱,说你坚持的东西没错,说我会和你并肩。
迟弥雪把脸埋入手掌。
水意湿润指缝。
贺承流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急忙停下晃动的摇椅,直起身来。
“你……你是不是通宵头疼?”
“不是。”
“那是,那是风太大了?”他往里望了一眼,“我们要不要进去里面?”
“贺承流,”迟弥雪抬起脸来,转头看向他,“如果——”
“你哭了?”贺承流错愕。
他没见过她哭。
鲜血淋漓的时候都没哭过。
就仿佛,哭这种情绪表征,就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
贺承流起身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抱她。
一面抱,一面回想自己说过的话。
他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啊?
“不是,迟弥雪!!”他察觉肩膀的湿润,回过神来,“你就是故意拿我当毛巾的吧??!!”
“嗯。”迟弥雪说话带着鼻音,“是又怎么样?”
说着,把眼泪蹭到他的脖子、脸颊,甚至是额头上。
两个人抵着脑袋,靠得太近了。
呼吸交错在一起,温热蔓延。
徐徐清风吹干泪痕,唇的温度恰到好处。
干燥的。
冰凉的。
柔软可爱的。
旭日初升,遍洒金芒。
*
吃过早饭,贺承流眼皮就开始打架。
他踩着拖鞋准备回自己的病房睡觉,门口就传来一阵急吼吼的敲门声,直接把他的瞌睡虫吓得一干二净。
门铃催命一样地响起,可见来人有多么急切。
两人对视一眼。
迟弥雪挪步,前去开门。
浮现出冉湫和关遇鲤的脸。
关遇鲤面色沉沉。
看见贺承流的时候明显讶异了下,然而现在显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冉湫脸上都是泪痕。
她抓着迟弥雪的手,话都还没说就开始哭。
关遇鲤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总结,“李潥和他小孩不见了,同时冉湫通讯器上有条匿名留言,让你去换他。”
贺承流皱眉,“谁?谁去换?”
“迟弥雪。”
“不行!”贺承流脸色没有这么难看过,“我妈不是给你人手了吗,带过去。”
关遇鲤面露难色,看向迟弥雪。
迟弥雪斟酌了下,说,“留言我看看。”
冉湫调出留言。
迟弥雪问,“定位到信号发源地了吗?”
冉湫点点头,憋住眼泪报了一串坐标,定位是绮丽街区。
贺承流抢先一步摁住迟弥雪的手腕,“你不能去。她们的目标明显就是你,你去了不就等于羊入虎口吗?而且对方都没说不能带人,肯定是布好局等你往里面跳的!”
“别去。”他说。
倔强的眼神近乎渴求。
关遇鲤看着他。
在她努力成长的时间里,男孩也已经长成动人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从来只会踢东西发脾气的小孩,对形势的分析研判也已经这样准确。
而此刻,他眼里完完全全,装着另外一个人,反而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迹。
关遇鲤压下心里的酸楚。
冉湫也冷静下来了。
“雪,怎么办,听你的。我相信你。”
尤清迈和黎弃也随后赶到。
管家也到了。
迟弥雪看着留言,说,“不是赫拉,她自诩学术人,很清高,洁身自好这么多年,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地点选在绮丽区,她应该会有别的动作。”
“那这个是谁?”冉湫问。
“应该是赫樊。”贺承流说。
他看了迟弥雪一眼,得到她的肯定后,接着说,“赫樊私生活混乱,选在绮丽街区不奇怪。她和赫拉是亲姐妹,即使平时没什么往来,在赫拉有大动作之前,让赫樊干点脏活不是不可能。而且——”
而且,在邀游宴上,他们利用了她,知道她在私生活方面来者不拒,必然不会拒绝多一个景亚。赫樊是个小心眼的人,要报这个仇也未可知。
“那怎么办?”
冉湫急得快哭了。
“我自己去。”迟弥雪说,“你们先按兵不动我,尤其是你。”
她看向贺承流。
“你妈妈算计了赫拉,她可能会找你麻烦,或者拿你掣肘她。”
贺承流说,“我跟你一起去。”
迟弥雪没应声,转而看向关遇鲤,“你看着他。”
“嗯。”关遇鲤应下。
随即看了他一眼。
贺承流还想再争,迟弥雪突然抬手,语气前所未有的柔软,近乎于哄。
“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带着你我会分心。”
又说,“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在这里,才有可能尽力救我。”
贺承流听言,琥珀色眼眸紧紧盯着她,双手却缓缓垂放下来。
“快去吧。”
他收回视线。
生怕再看一眼就舍不得让她去冒险。
“嗯。”
尤清迈和冉湫回去整理装束,她们和迟弥雪一起出发。
黎弃说他熟悉绮丽街区的地形和居民,他也跟着一起。
管家从贺家机库调出来的两辆武装星摩,踮起脚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把四枚芯片交到她手里。
贺承流站在阳台上,迎着旭日,听底下星摩轰鸣,消失无影。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迟弥雪伏着身,撕裂清风。冉湫坐在后座,晶屏滴滴作响,显示目标位置。
匿名信息的源头坐标是一座老旧的筒子楼。
星摩呼啸着刺入巷弄,停在楼前。
四个人下车来。
迟弥雪黑靴踩在地上,仰头看上面的情况。
连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每一层的门都敞开着,有的已经半死不活得*半挂在那里,风一吹,隐隐晃动,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