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小心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抱住了崔梅恩。
在停顿片刻后,赛缪尔用一个问句开启了他的回答:“有个涉及深渊教派崇拜而被处置的大贵族,你还有印象吗?是一名公爵,他是圣殿有史以来处置的深渊教徒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好像是有一点印象……我想起来了,告发他的是他女儿的女仆,是不是?她告发公爵为了延长寿命,用自己的亲生女儿举办献祭仪式,当时很轰动呢!”崔梅恩说,“虽说审判是非公开的,但是庭审记录不久后就流出来了,我记得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仆和她服侍的那位大小姐私定终生,后来公爵为了举办仪式又把大小姐抓了回去。为了给她报仇,女仆才忍辱负重呆在公爵身边,假装自己也是狂热的深渊教徒,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等到告发公爵的机会——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赛缪尔的记忆里浮现出了女仆的脸,浮现出了她徒手掏出公爵内脏时疯狂的眼神,以及轮椅上的小姐在旁边拍着巴掌欢快地笑着的神情。
原来在这条道路上,她们的故事是这样。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慢慢地、慢慢地说,“……二十年前,那位公爵曾经想把他的女儿嫁给我。他说只要我成为他们家的人,他就愿意尽他所能地提携我。”
“还有这种事,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崔梅恩惊讶道。
“嗯。”赛缪尔回答。
说到这里时他又停了下来,眼神投向远处,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接着说:“我在噩梦里梦见,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与那位小姐结婚。”
崔梅恩仿佛明白了什么:“所以你就踹了我,是吗?”
赛缪尔的手指猛地揪住了她的衣服。
这次从记忆深处浮出水面的是公爵的面孔。
公爵长了张一看便知长期沉溺于酒色的胖脸,又因着疾病的缘故,脸色总是酱红色的,如同腐烂的内脏。
他对着赛缪尔露出满意的笑容,嘴在红得近乎发紫的脸上撕开一道上翘的弧:“卡伊先生,我很欣赏你,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令我满意的女婿。”
答应与公爵之女缔结婚约的那晚,赛缪尔喝了很多酒。离开公爵府之后,他没有立刻赶回圣殿,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
他记得自己想了很多,小旅馆里崔梅恩羞涩的笑容、购买牛奶时两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划过掌心的手指、相拥而眠时她恬静的睡脸和轻柔的呼吸、母亲将带血的钱袋塞进他怀里时颤抖的手、绞刑架上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躯体……那时他坚信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只要崔梅恩不知道。
“……我不敢告诉你。”他轻声说,“我当时想着,只要瞒住你一时就好了。等我掌握了公爵的权力,就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地向你求婚。”
“你可真是烂透了!”崔梅恩评价道,“然后呢?还是被我发现了?”
赛缪尔点点头:“有人告诉了你,你就发现了。”
说完这句后,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崔梅恩的答复。
崔梅恩的手指有节奏地轻点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如果你真的做了这种事,那我确实会不要你。”
我知道。
赛缪尔想。
我知道。
两人默默拥抱了一阵,崔梅恩先一步放开了他,握住塞缪尔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一些,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温柔的黑色,仿佛一片要将人吸入其中的无垠夜空:“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刚才你真的吓到我了!人家都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你这怎么还为'差点打翻的牛奶'哭上了……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我也不会离开你。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第78章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
崔梅恩行走在花田中的小道上,渐渐地被花海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赛缪尔的心脏,他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美丽的花海中狂奔,嘶吼着崔梅恩的名字,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可是却再也没找见到她的身影。
——赛缪尔睁开了双眼。
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一切都和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他爬起身,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
赛缪尔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厨房、盥洗室、书房……哪里都没有崔梅恩的身影。他徒劳无功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卧室。
他跪倒在床前,颤抖着把被子扔在一边,凝视床上的痕迹。
赛缪尔睡过的一侧床铺和枕头上都还留有明显的印子,摸过去还能触到温热的体温。
可是崔梅恩的那一边呢,床和枕头整齐许多,凉得让人害怕,没有留下半分人类的温度。
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
赛缪尔的大脑疯狂转动着。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搜寻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了床头只剩三分之二的深红色药水上。
赛缪尔如遭雷击。
所以那一切真的是梦境,所以崔梅恩的确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那个形迹可疑、邋里邋遢的魔法师没有说错,他的药水的的确确,能让人实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抓起药水揣入怀中,疯了一般向酒吧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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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发现有关那个魔法师的半根毫毛。没有人说得清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机灵地窜来窜去,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不是赛缪尔问起,酒吧里也没人会发现这条野狗今晚不在。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赛缪尔把附近的镇子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魔法师的下落。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药水拿去魔法协会,却没有任何一名药剂师能够还原出魔药的配方。
赛缪尔从暴怒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三年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找不到那个魔法师,也没办法再买到那种魔药。能够让他见到崔梅恩的药水,有且只有他手上剩下的这一点点——
第一次喝药时他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的量,又分出了一些拿去给别的魔法师尝试还原配方,因此他的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
三分之一的量让他做了一晚的好梦,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晚上而已。
赛缪尔给药瓶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防挥发、防漏洒、防凝结……小小的一个药瓶被无数顶级的防御魔法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国王也不会享受得到比它更好的待遇。
接着赛缪尔给药剂配上了一个合适的滴管,每次服用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只能喝上一小滴。
那一滴珍贵的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咽下。过了不久,崔梅恩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赛缪尔用恍惚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她的胸口。
他不太常喝药,因为尝尝担心那药会在他死去前就喝完——那他该如何熬过剩下的人生?赛缪尔不是没试过自尽,可那些能够杀死人类的手段在他的身上通通失去了作用。
即便是被神圣魔法附魔的利刃刺入心脏,他也总是能够再度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被诅咒一般的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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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怪物的那一夜起,赛缪尔的容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岁月对人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却独独漏掉了赛缪尔。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
赛缪尔偶尔会想,如果知道化身为深渊造物能让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恐怕人人喊打的深渊教派早已被贪生怕死的贵族王侯们捧成了世间最尊贵最正统的宗教。
因着个人兴趣缘故,赛缪尔很少看童话,为数不多的几本也是在与崔梅恩恋爱前看过的,他就像所有怀春的少年少女一般挑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部分看,把别的故事统统抛之脑后,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之一:
当凡人享受到了他本不应享受的赐福时,神明的惩罚便已悄然潜伏在了命运的阴影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者说,当赛缪尔活着的年龄超越了正常人类寿命的极限后——浮在他体表的鳞片便让他感到越来越疼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由于阴雨的天气或是别的原因,没去理会,但那股疼痛逐渐发展到了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
赛缪尔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即便如此,鳞片镶嵌在皮肤里的痛苦依旧让他难以忍受。仿佛那不是什么鳞片,而是长满尖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横生在血肉里,蜿蜒缠绕在骨骼之上。
痛到极致的时候,赛缪尔不止一次挥刀剜出从体表扎进体内的鳞片,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刀刃咯吱咯吱地刮过骨头的表面,耐心地将鳞片一点点剔除,而他眼也不眨一下。
一旦离开他的身体,鳞片便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烧滚的水那样冒着泡,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而赛缪尔的身上很快就会长出新的鳞片。
鳞片重新生长的过程会更加疼痛,然而剜出它们的那一刻又的确可以让赛缪尔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永不衰弱、永不年老、永永远远要忍受蚀骨的剧痛。
赛缪尔于是明白这就是对他的惩罚:深渊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
有时他实在是太疼了,从被汗水浸湿的床铺滚到地板上,手指硬生生将地面抠穿,意识朦胧之间,便会打开那个被层层魔法严密保护的小瓶,用滴管取上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不论大脑再怎么混乱,赛缪尔始终牢牢地记得,一次只能点上少少的一滴。
如果不小心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剧痛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混沌,视野之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久之后,崔梅恩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疼……”赛缪尔说。
崔梅恩便说:“那我抱抱你吧,这样会不会好些?”
赛缪尔胡乱地点头,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崔梅恩跪坐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僵硬的脊背。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得那样近,近到他们的呼吸都仿佛融为一体。崔梅恩安抚似的啄他的侧脸,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怎么自己忍了那么久,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下次早点叫我,好吗?”
痛到极点的时候,赛缪尔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听到崔梅恩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不停地往下落去。
他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回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紧到他想要把自己碾碎了,融化在她的怀抱之中。
再次醒来时,赛缪尔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过堪堪过去了十来分钟。疼痛缓和了些许,昏暗的屋内自然没有崔梅恩的踪影,被手指抠穿的地板上徒有他自己的汗水与血迹。
他踉跄着爬起身,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还剩下小半瓶的魔药,喉头滚动,紫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却还是坚定地又盖上一层防护魔法,将它收回了柜子深处。
第79章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似人而非人的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的死期。
也许是出于生物特有的直觉,也许只是漫长的痛苦终于将它的理智蚕食一空——在死亡到来前,赛缪尔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那个被严密保护的柜子,将剩下的魔药一饮而尽。
那时,药水只剩下了底部浅浅的一层。
怪物满足地倒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赛缪尔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枕着谁的大腿。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不知何处吹来柔和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中,崔梅恩低下头来,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赛缪尔像只撒娇的羊羔那样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握住崔梅恩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怎么醒了?”崔梅恩问。
赛缪尔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只要稍微努力一回想,心脏便如针扎般剧痛,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回忆。
天气这么好,他只想和崔梅恩再多黏糊一会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说。
“是什么样的梦?”崔梅恩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