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赛缪尔喃喃道,“我好像梦到你不要我了,我就忘掉了……”
他的话成功地让崔梅恩笑出了声。
“你笑我。”赛缪尔继续咕噜咕噜。
崔梅恩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阳光穿过树叶落了下来,几点光斑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温柔的黑色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躺在她的腿上,绿草如茵,鲜花满地,有风穿过草地,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盛大的,灿烂的,甚至有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呢。赛缪尔迟钝地想。她明明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啊。
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他是一名普通的圣殿骑士,在首都圣殿的训练结束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镇,任职于当地的圣殿。这一片区域几乎从未发生过深渊入侵之类的大事,因此骑士们日常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小镇中巡逻并维护秩序。
崔梅恩在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和附近村庄的奶农谈好了价签,在镇里卖奶油和奶酪。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了,她又雇佣了几名妇女做面包师,在镇上开了间面包房。
面包房的生意很不错,圣殿骑士们日常的巡逻与训练也十分繁重,因此两人只能抽空腻歪。
有时赛缪尔在街上巡逻时路过铺子门口,崔梅恩就会站在人群后对他挥挥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各自的脸和耳朵都红了起来,青涩甜蜜,一如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
在升上当地圣殿骑士的小队长后,赛缪尔向崔梅恩正式地求婚了。
他抱着一大束鲜花举着戒指半跪在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小镇居民,还有一队刚交班完的小骑士混在人群里起哄,赛缪尔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最后他整个人红得就像只蒸熟的螃蟹,就差头顶冒热气了。
崔梅恩从铺子的柜台后走出来,解开围裙,随手搁在柜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半跪在地的赛缪尔。她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把手递给赛缪尔,说道:“好,我愿意。”
赛缪尔激动得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把那枚镶嵌了绿宝石——奇怪,为什么是绿宝石?崔梅恩说过喜欢他眼睛的颜色,所以他买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把那枚镶嵌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他们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抱在一起,赛缪尔想,我们今后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名为幸福的巨大冲击将他撞得几乎眩晕,以至于他没能拿稳那束鲜花。花束掉落在地,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蓝色与紫色的花瓣飞扬,像下了一场梦幻的大雨。
不久后,两人在小镇的教堂中举办了婚礼。教堂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向这对爱侣送上了祝福。
在夫妻宣誓时,赛缪尔侧头看去,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落进来,洒在崔梅恩白色的婚纱上。
她披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站在那里,头纱遮住面庞,只能看见红润的嘴唇。他一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下一秒崔梅恩转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把所有的疑问又抛之脑后。
赛缪尔本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事实上他错了,往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
他们买了个二层的小房子,房前房后都有一大片花园。两人一起认真地挑选家具,从沙发到床铺,从窗帘的颜色、桌布的款式到花瓶的高矮胖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人的努力很快就收获了回报:房子的效果很令人满意,赛缪尔还在桌子上刻下了一个自创的保温法阵。冬天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也不会变冷,夏天则随时都能享受到凉爽的冰镇果汁。
同许多家教良好的圣殿骑士不同,赛缪尔学习魔法是半路出家,这么看来他说不定还有在法阵一门上精进的天赋。赛缪尔很是为自己的小发明得意了一阵子,晚上裹在被子里缠着崔梅恩撒了许久的娇,同她讨来一大堆“奖励”后才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哦,对了,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了。说回今天——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圣殿难得给骑士们放假,崔梅恩便也大手一挥,给店铺里所有雇员都放了带薪假。昨夜两人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双双睡到中午才起。
崔梅恩一面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抚摸肩上的咬痕,一面没好气地指示赛缪尔去做午饭,烤排骨煎肉排拌蔬菜沙拉外加牛奶布丁,要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柔软多汁,赛缪尔满口应下。
午餐十分美味,吃完饭后崔梅恩去了一趟花园,剪了些开得正好的花插在花瓶里。到了下午她的气也消了,两人手拉着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此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浓烈的阳光将草地晒得暖烘烘的,崔梅恩说,我们去草地上看会儿书吧。
她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起了书,赛缪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困。他撑着身体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崔梅恩的大腿上,像只小羊羔那样咕噜咕噜地撒娇。
崔梅恩便放下书,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又抚摸他的头发。
赛缪尔变得更困了。
他在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看见崔梅恩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光芒之中,向着天边流淌的金色长河走去。在她的脚下,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声声泣血,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那只怪物让赛缪尔感到浑身的不适,让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扭过头去,不愿再去看它挣扎的模样。
于是梦里的场景扭曲变换,这次他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形似自己的男人。
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赛缪尔也能肯定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人比他苍老憔悴许多,面庞上笼罩着诡异的扭曲和怨恨,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见就叫赛缪尔讨厌。
男人深紫色的眼睛里长着蛇一般的竖瞳,胳膊的皮肤上竟镶嵌着黑色的鳞片。赛缪尔看见他倒在地上,用一柄尖锐的长刀挖开皮肤,刮下长在身体上的鳞片。
他一定很疼,每做一次他的全身就会颤抖一次,手指用力曲起,将地板抠挖出深深的痕迹。而在那片地板上,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
许久之后,鳞片才被挖了出来。男人发出一声不知是快慰还是痛苦的叹息,又很快举起长刀。刀刃划开皮肤和肌肉,直抵骨骼,在骨头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第二枚、第三枚……
鳞片离体后就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不多一会儿,地板上便满是污血和令人作呕的黑色黏液。
赛缪尔站在一边,看见男人的目光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空洞。他在污血与黏液中躺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伸出手去,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半瓶深红色药剂的瓶子。
男人用滴管取出一滴药剂,仰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剂滴在舌尖咽下去。他的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快乐,仿佛那不是什么诡异的药剂,而是传说中能够带来无上喜悦的赐福之水。
赛缪尔被男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挪开眼去,撇撇嘴,心想,真是无聊的梦境!我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醒来之后要干些什么?
要把今天冲动购买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和崔梅恩一起准备晚饭。
晚饭之后是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他要靠在崔梅恩的身边,让她把自己揽在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的体温透过每一寸相贴的皮肤传来,赛缪尔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糖果,想要在她的身上黏糊糊地融化……
他极力去想令人开心的事,渐渐的,那个长着鳞片的男人的身影便模糊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看来,噩梦已经结束了。赛缪尔却依旧犯困。他从没有这么困过,困到看不清崔梅恩的面容。
赛缪尔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越是努力就越是困倦。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摇晃,崔梅恩的面孔在光斑与树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她说:“赛缪尔,再睡儿吧。”
“我不要……”赛缪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崔梅恩便笑了。她俯下身,将手掌盖在赛缪尔的眼睛上。柔和的黑暗弥漫开来,黑暗中他听见崔梅恩说:“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于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再睡儿。”他说。
“嗯。”崔梅恩说。
“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问。
“会啊。”崔梅恩说。
“明天还是假期,我们明天要干些什么?”
“不知道,”崔梅恩说,“你想做些什么呢?”
听说城里办了个画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赛缪尔想。我昨天从同僚那里学会了一种煎吐司的新方法,据说特别好吃,我想做给你吃。最近天气很好,或许去森林里玩玩也不错。那片森林里有一条小溪,这个季节的溪水很适合踩水玩。我还想——
那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最普普通通的、赛缪尔·卡伊从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怪物就这样想象着,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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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之河淌过如墨的夜空,赛缪尔仰望着那条耀眼的光带,突然全身一轻,再回望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从那具折磨了他多年的肉身中解脱了出来。
赛缪尔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身体不会被疼痛折磨的滋味。死亡让他感到无比的自由,无比的轻盈。
他向着灵魂之河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一段生命的终点,而是去往极乐的圣地。
走进河水前,赛缪尔迟疑了一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瘦削,苍白,没有竖瞳,没有鳞片。
那是名叫赛缪尔·卡伊的少年刚刚到达首都时的模样——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愚蠢、无知与可笑,也是最快乐与幸福的时光。
他抬起头,往河水中走去。水漫过腰部的时候,前方跑过去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崔梅恩被水流簇拥着自他面前而过,眨眼之间便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
赛缪尔怀疑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心底生起了些微的期盼:所有学习过魔法的人都知道,在灵魂之河之中,时间从不顺流而下。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条河道中奔涌,时间交错相织,将每一个灵魂送到不同的渡口。
所以,早已死去的崔梅恩,也有可能刚刚从他面前经过,去往自己的下一段旅途。
赛缪尔追着光点的方向过去,河水的阻力不断地推拒着他,他越是着急,便越是离那个身影越远。
腰腹、胸口、脖颈……河水越来越深,波涛滚滚,水位一刻不停地上涨,最终淹没了赛缪尔的头顶。
他最终也没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Fin.
第80章
崔梅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凝视着面前塞德里克的背影。
第一,他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这周轮到塞德里克休假,两人本来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行程,结果圣殿的紧急召集令一下,塞德里克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滚回去上班。
照理说,他是晚上入睡前才接到的通知。圣殿发布紧急召集令,再怎么样也算件大事,即使解决得再迅速,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
第二点就更惊悚了:老实说,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太像塞德里克。
房间内黑漆漆的,对方又背对着她睡,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不论是身形还是气息,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塞德里克有些微的差异。
——不会是家里进贼了吧?
可是就算是进了贼,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偷不抢不劫色,就为了躺床上睡一觉?
崔梅恩悄悄地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摸到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她用右手执起匕首,左手伸向男人盖住眼睛的头发,准备先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然而,就在崔梅恩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头发的前一秒,男人却突然暴起,将她狠狠地压倒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凶狠又干净利落,一手握住崔梅恩的左肩制住她的行动,另一只手扣在她的右手腕上。
崔梅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响起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匕首从她的手中应声而落,掉在了床单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游进来,照亮了男人的一小片面孔。金色的头发,翠绿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已经人到中年。
他不可能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还是一个刚进圣殿没多久的见习骑士,年轻得像一棵还未长成的白桦树——可是他们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肩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崔梅恩短暂地失去了几秒的意识。她茫然地盯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回望着男人不可置信的颤抖的眼神,心想: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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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德里克·梅兰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常年战斗养成的敏锐神经让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他正躺在一间窄小的卧室中,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小床。显然,这里不是梅兰斯宅邸中他的卧室。
没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在睡梦中将他搬动至另一个地方,是瞬间传送魔法,还是晚餐中被人添加了药物?
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受到任何束缚,魔力的运转也很流畅,不像是被绑架的状态。如果是有人在他入睡后动了什么手脚,这伙人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他的身后还睡着另一个人。
就在他醒来后不久,那人也醒了过来。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塞德里克听见身后绵长安稳的呼吸逐渐变得紊乱。
衣物与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床单那头凹陷了下去,接着是金属与木质的柜子发出的轻微磕碰的声音。
接着,呼吸声向他靠近了过来。
塞德里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些年来他遇见的刺杀数不胜数,不过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直接将他转移的还是第一次——都有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能力,却派出一个如此不专业的杀手,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继续保持着先前的睡姿,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更近一步。就在那人的手指接触到他的瞬间,塞德里克猛然翻身而起,一手握住杀手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她执刀的手腕,腰腹发力,将她整个人用力地扣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