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湛云葳非常茫然:“你是说,越之恒脾气很差,喜欢发火?”
“……”
越之恒不得不冷冷出声道:“越清落,我送你回去。”
哑女惶然回头,连忙站起来,盯着自己脚尖,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湛云葳没想到他对亲姊也这般强势,他一出声,哑女当真就跟着他离开。
两人走出院子,越之恒说:“你找她做什么?”
哑女比划了一阵。
越之恒看得蹙眉:“都说了,这是陛下指的婚,不长久的,你没必要这样。”
哑女有些低落。
“还有。”越之恒冷漠道,“以后别给她说我的事,她的心不在王朝,人也早晚会离开,你最好离她远些,免得被她利用。”
哑女很焦急:你对她好一些,她又怎么会离开?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你不懂。”
哑女见他神色,讷讷不敢言。
越之恒看她一眼:“你很喜欢她?”
哑女眼里漾出笑意,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们才第一次见。”
这下轮到哑女困惑,她看着越之恒,似乎非常不理解:你难道不喜欢她?
越之恒声音冷淡:“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哑女叹气,她虽然对越之恒在做的事不太清楚,可是她能分清不会喜欢、不能喜欢,和不喜欢的差别。
湛云葳等了片刻,才等到越之恒回来,越之恒并没有对哑女来此的事发表意见,也没问她们说了些什么。
湛云葳递上糖糕,问越之恒:“你阿姊叫越清落?”
越之恒不意外湛云葳猜到哑女的身份,应她道:“嗯。”仙门向来磊落,他并不担心湛云葳用哑女来对付他。
“真好听。”湛云葳说,“以后我就这样叫她。”
听湛云葳说起“以后”两个字,越之恒顿了顿。
湛云葳:“越大人,你知道前日是什么日子吗?”
越之恒抬起眼皮,眉眼露出几分明了之色:“湛小姐又想整什么么蛾子,不妨直说。”
湛云葳无视他的话,正色说:“前日原本是我回门的日子。”
越之恒嗤笑了一声。
湛云葳脸色发烫,也觉得有些牵强,好吧,现在这个情况,她压根没门可以回,她爹都不知道在哪,今日也已经是第五日了。
可念及自己的计划,她说:“我要求补上回门,灵域的御灵师有这样的权利。”
越之恒不置可否。
“不用回长玡山,我们去丹心阁就好,我想去看看我二婶。”湛云葳说,反正也瞒不过越之恒。
越之恒没想到她肯说实话,纳罕地看了她一眼。
湛云葳问:“很为难吗?”
“不。”越之恒嗓音低沉,“我在想,你想到什么好主意逃跑了。”
“……”湛云葳咬牙道,“越大人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越之恒说:“湛小姐,激将法对越某没用,我不吃这一套。”
湛云葳心一横说:“大不了,你也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我保证做到。”
越之恒看她一眼,湛云葳补充:“不能太过分的。”
他不屑笑了笑。
但最后,越之恒还是答应了她。
晌午过后,两人乘坐车辇来到丹心阁外面。阁楼的小童远远看到车辇上的彻天府标记,迎上来行礼。
丹心阁前门庭若市,大多都是家里没有御灵师、来此让御灵师祛除邪气的。
丹心阁中的御灵师几乎都有罪责在身,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有人认出了越之恒,面上不禁带上几分惶恐讨好之色。
越之恒没理这些试图攀谈的人,他一早让人传了话,因此华夫人在阁中等湛云葳。
见到越之恒和湛云葳一同进来,华夫人冷冰冰地看了越之恒一眼,揽住侄女:“泱泱,你没事吧?”
湛云葳知道她担心,点了点头。
越之恒既然有胆色答应湛云葳送她过来,便不在乎让她们单独说会儿话,他道:“我去外面等。”
待他离开,华夫人这才神色悲恸,上下检查侄女:“那个禽兽,有没有对你……”
“没有。”湛云葳说,“二婶,我没受什么委屈。”
虽然不愿侄女委身那样的人,可华夫人更希望湛云葳能平安活着,旁的都不重要。
见湛云葳神色不似说谎,华夫人这才放下心。
湛云葳压低声音,把计划说了一遍。
华夫人问:“你可有把握?”
“如果能顺利让越之恒吃下妖傀丹,就有把握救兄长和族人离开。”湛云葳说,“不过,堂妹她们,我暂时想不到办法。”
华夫人深明大义:“雪吟暂且无碍,先救出牢里的族人,才是要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念及湛云葳自小没有母亲,有的事得以防万一,华夫人握住她的手,道:“如果今后当真不得已,你需得注意些,别让他乱来,伤着你。”
湛云葳也没想到二婶会和自己说这些,她哭笑不得,又隐约有些赧然,但念及二婶一片好意,便也认真听了。
毕竟这是娘才会教的事,虽然和越之恒不会发生什么,可听一听没有坏处。
华夫人细细叮嘱,比如不可过度行房,如何避免怀孕。
湛云葳含糊应了,她也没想到,打着回门的幌子,倒真听了不少回门该听的话。
华夫人又说:“泱泱,今后,不管你是否还要同裴玉京在一起,他若介意你曾与越之恒的过往,便算不得良人。”
世间总有比男女之情爱更重要的事,人人身不由己。
就如湛云葳怪不得裴玉京没来救她,裴玉京也怪不得她为了活下去,救出亲人所做的一切。
华夫人怜爱地看着她:“旁人给不了你的,你自己去争取,永远没有错。”
虽然已经想清楚,也已经放下,可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一席话,湛云葳总有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怅然。
到底是夏季,灵域雨水最充沛的季节。
出门的时候晴空万里,不知不觉间却下起了大雨。雨水击打在屋檐上,辟辟啪啪,又密又急。
湛云葳推开门,去寻越之恒的时候,发现越大人在不远处的廊下,身前站了一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一身淡青色罗裙,身形纤纤,看上去自带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态。
她撑着伞,湛云葳只能看见她的唇和下半张脸。
那姑娘在说着什么,越之恒也听得很认真。湛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觉察到脚步声,越之恒和那姑娘同时回过头来。
油纸伞移开,湛云葳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是一张带着空谷幽兰气质的脸,令人见之难忘。
湛云葳心里莫名有个念头,觉得她可能就是传闻中那位,与越大人情意匪浅的曲姑娘。
见到她,曲姑娘似乎也有些意外,旋即神色不明地看了越之恒一眼,声音娇媚哀伤道:“越大人何不同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谁?”
越之恒蹙眉看着曲揽月,神色有些冷,没有开口。
有一瞬,湛云葳懂了当初在自己蜃境中,越之恒看着自己和裴玉京相处的心态。
约莫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她不欲打扰他们叙旧,轻咳一声,非常体贴地道:“我去鸾车上等越大人。”
至于怎么解释,又能不能哄好心上人,就看越大人的本事了。
湛云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曲揽月握着伞柄施施然转了一圈,她见越之恒的视线还在看湛云葳,不由哀怨开口:“掌司大人真是薄情寡义,当着人家的面,就眼也不眨地盯着新夫人的背影,人家好伤心呐。大人忘记当初是怎么哄奴家的了?”
越之恒冷冷看着她:“曲揽月,你在说什么疯话。”
曲揽月看出他真有几分怒火了,这才掩唇笑道:“别生气嘛掌司大人,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过看样子,这位长玡山主的掌上明珠,可不怎么在意你啊,见到一个陌生女子与你这般亲近,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赶紧离开。”
可这番话,也没能让越之恒有什么反应。
曲揽月见看不出什么,幽幽道:“湛小姐真漂亮,哭起来大概也美。我要是你,就占为己有,反正咱们不是什么好人,做什么坏事都不稀奇。”
“我劝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越之恒冷道,“否则被她杀了,咎由自取。”
“呀,看上去又乖又可爱,没想到这么凶。”曲揽月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敢把后半句心里话说出来,转而说起正事,“你必须得抽空来我府上一趟了,否则那些东西……我压不住。”
越之恒淡声道:“明日我过来。”
两人说完了正事,曲揽月撑着伞施施然迈步走进雨中,越之恒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车辇。
湛云葳正半趴着看雨,顺带观察那些进进出出祛除邪气的贵人们。她以为越之恒恐怕要好一会儿,结果没多久,就见越大人裹挟着风雨进到了鸾车之中。
她非常吃惊:“你就说完了?”
越之恒眸色冰冷看她一眼:“你很失望?”
湛云葳心道越之恒的脾气还真是阴晴不定,他私会情人,她都不生气,他生哪门子气。
念在今日顺利见到了二婶,湛云葳心情还不错,也就不跟他呛声,她问:“方才那位姑娘是?”
“曲揽月。”
看吧,她果然没猜错。女子的直觉就是敏锐,前世她只在旁人的口中听过这位曲姑娘,今日一见,发现越之恒眼光确实还不错。
曲姑娘虽然看体态纤弱了些,可声音好听,相貌也很出色。
而且越之恒背弃了她,听从灵帝之命娶自己,曲姑娘竟然还不离弃地追到丹心阁,只为见越之恒一面,这份情意湛云葳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
谁背弃了她,她很难原谅。
湛云葳问越之恒:“你怎么打算的,难不成一直让曲姑娘受委屈?”
弦外之意就是,赶紧想个主意,别抓着她不放了。
越之恒发现自己面对湛云葳,很难心平气和。
“湛小姐。”他转头看着她,含笑说道,“有些话,越某只说一次,我与曲揽月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要么你凭本事离开,要么裴玉京伏诛,陛下也就不会再在意你。”
湛云葳怔然道:“你不喜欢曲揽月?”
越之恒冷冰冰回答:“不喜欢。”
湛云葳不由想起告知自己那番话的人,这就奇怪了——
“你幼时可有奶嬷嬷?”
越之恒说:“你不是见到了我幼时在何处,我回越府已经八岁,为何还会有如此一问。”
湛云葳迟疑道:“我曾见到过一人,自称是你奶嬷嬷。”那人还骗她,越之恒自小就是个坏种,无恶不作,还说越之恒心性凉薄,只对曲姑娘和哑女有感情。
越之恒敛眸,若有所思。
湛云葳观他神色:“你知道是谁?”
“大概能猜到是谁,你可还记得越无咎使的天阶杀阵,我这堂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湛云葳一点就透,整个灵域能画出天阶阵法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方淮所在的方家,再往前追溯,与越之恒有仇的便是上一届彻天府掌司,据说东方世家也是历代修习阵法。
“是东方家的人?”
越之恒颔首。
“东方既白不是已经死了吗?”据说还是越之恒带人杀的,东方既白当年权势如日中天,比起现在的越之恒不遑多让,若非他太过膨胀,令灵帝心怀不满,又恰逢越之恒比东方既白更好用,东方家不会这么快没落。
“他有个小儿子,当年掉下了悬崖,彻天府以为他死了,现在想来,恐怕还活着。”
“你当时灭人满门了?”
越之恒含笑道:“湛小姐,你这是什么眼神,莫不说这是陛下圣旨。我不灭他满门,等着他成长起来,灭我满门吗?”
湛云葳无言以对,王朝的权利倾轧好像历来如此,最狠辣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现在灵帝不是也想将仙门斩草除根吗?
不过那位躲在暗处的东方公子,实在不可小觑。
怎么都谁想杀越之恒?湛云葳觉得跟在他身边实在危险,愈发坚定了得赶紧离开。
算算日子,三日后也快了,成败在此一举。
妖傀丹,你可得争点气啊!
因着大婚,王朝按律给越之恒批了七日假。
就像方淮说的,他们方家忙起来以后,越之恒就清闲了。
湛云葳发现越之恒很是好学,后两日他不出门的时候,几乎都在家中看书。
她去过一回越之恒的书房,发现里面不仅有炼器的书,连丹药、毒药、阵法,甚至鞭法剑术也有涉猎。
这又一次刷新了湛云葳对他的认知,并且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别对越之恒出手。
“我可以看看吗?”
越之恒瞥她一眼:“随意。”
其实只要她不做什么出格的事,越之恒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虽然越之恒知道她“回门”大概率是要做些什么,但他也不畏惧。
总归湛小姐虽然诡计多端,却有一点欠缺,她不够狠辣,就算给她机会,她杀他也会犹豫。
而他只要还活着,湛云葳就很难跑得掉。
湛云葳一路看过去,发现书架上竟然还有越之恒从前练字的字帖,不过越家那时候似乎很不重视他,字帖并非名家所写。
上面字迹匆匆,想来是越之恒要学的东西太多,没有机会再继续练下去。
而书架最里侧,有一个被封印的盒子,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岁。按大小来看,里面应该是玉饰之类。
什么东西,竟然特地封印起来?
湛云葳不由问出口。
越之恒看一眼那盒子,又看看她,淡声道:“没什么,不过启蒙的东西。”
她点头:“我幼时启蒙,也是用的一枚灵玉,可是后来赠人了。”
越之恒垂眸:“嗯。”
第八日,越之恒终于该回彻天府上值了。一大早,他换上了彻天府掌司的衣衫,便要出门。
那时候方寅时两刻,湛云葳迷迷糊糊,见他披上玄色官袍,衣襟上的银纹威严又冷锐。
她咕哝了一句:“你要去王朝啦?”
越之恒回眸,见他精心打造的那张床榻之上,少女露出的半边脸颊微粉,她眸子半阖,像娇艳半开的海棠。
越大人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慢了许多拍回应道:“嗯。”
却发现她早就无意识重新睡着了。
越之恒垂眸整理袖口,也收敛起所有杂念,一颗心重新冷硬。
这一日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直到天色将黑,越之恒还没回来。
天幕阴沉沉的,像是吃人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