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湛云葳就懂了越之恒打造秋千的用意。
他想留下更多美好的东西给她。
越之恒从来不问湛云葳今后有何打算,他少时就习惯了把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
以前是珍馐美食,华衣软枕,而今和湛云葳在一起的时刻。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想,今后就算她想起他,也不至于是“满脑子那档子事的禽兽”吧。
只可惜,他注定没法为他的小山主打造一辈子法器。
还有她一心想为他建的器阁。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王朝的局势也有所改变。
方淮重压之下,来越府诉苦过好几次。
大皇子没了,秋静姝却还怀着身孕,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二皇子哪里能容她,失去了大皇子的庇护,门客三三两两散去,少数衷心的,盼着她腹中孩子生下来,将来一夺灵帝之位,没几日也落了空。
方淮说起这件事,难掩唏嘘:“大皇子妃的孩子没保住,说是不小心摔了。”
可是哪里有人信,孩童恐怕都知道,其中有二皇子动的手脚。
二皇子并不害怕灵帝的迁怒,作为唯一的皇子,他近来可谓志得意满。
灵帝立储的日子将近,谁都捧着他。
方淮嗤笑:“还没继位,就开始清除大皇子的党羽,当真是急不可耐。”又实在愚蠢。
不知真相的方淮都如此评价,知道真相的湛云葳和越之恒更明白二皇子在做无用功。
灵帝之位,哪里是什么香饽饽。无非就是那邪魔的容器,也亏得历代皇子为这个位子打得你死我活。
这一代的皇子,灵帝显然不打算管了,三个皇子都不成器。眼看他大业将成,皇子们这样资质的灵体,无法支撑他渡天劫。
“秋家倒是想过接大皇子妃回去。”方淮说,“眼下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怕给族里招来祸患。”
就算秋静姝是最受宠的女儿,也敌不过王朝更迭,大权在握。
秋静姝就这样成了弃子,想也知道下场不会好。
到了这一步,湛云葳不知道秋静姝有没有后悔当年背弃文循,处心积虑嫁给大皇子。
要是文循的九重灵脉还在,以他的性子,不会让秋静姝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只能说命运兜兜转转,谁也不能说自己做的就是正确的决定。
同样受到影响的,自然还有彻天府,好几股势力蠢蠢欲动,等着灵帝惩处越之恒之后上位。
沉晔等府臣,就算日常巡逻,也没少被打压。
越之恒得知的时候,眸光沉沉,溢出冷笑:“就快了。”
方淮以为他在说灵帝解除他的禁足,重新重用他,湛云葳却知道越大人指的什么。
阴兵快要练好了。
海底那一支无声无息,能推翻整个灵域的阴兵队伍,正在成形。
然而许是觉得他们太过顺利,王朝开始渐渐变天。
并非比方,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变天,就算站在汾河郡,也能看见王朝上方汇聚起来的乌云。
晚上不再有星子,湛云葳每每望着厚厚的云层,都觉得那后面仿佛有翁鸣的雷声,令人不安。
越大人越发刻苦的修炼,也说明她的猜测没错。
“劫雷在聚集。”
他们的阴兵炼得更快,同时灵帝的修为,也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
百姓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飞升”的意义太过久远,久远到得追溯到上万年前,那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
往年灵域不是没有气候异常之时,百姓们惊异之余,也顶多抱怨几句。
然而仙门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蓬莱尊者心里一沉,给所有老友传书:大难将至,准备迎敌。
他并不像越家那样知晓事实的真相,然而作为当年闯进过渡厄城的人,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也足以令人警醒。
湛云葳不禁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错。
前世她就算到死那一日,灵帝也没渡劫雷,越大人确实重创了他。
为什么这一世灵帝走到了渡劫雷这一步?
最大的变数,兴许就是大皇子之死和渡厄城中的文循。前世文循虽然也没有出渡厄城,却疯魔之下,撞碎了渡厄城的结界,导致了一场“邪祟之乱”。
那场动乱十分惨烈,死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有越无咎和长玡山主。
这次他们阻止了结界破碎,邪祟没能出得来。
……不,还有一个变数。
湛云葳抬眸,哑女的死!
事关重大,她当即把所有的猜测,都和越之恒说了一遍。
同时也披露了她最后的秘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我有时候也觉得像是一场梦境或者错觉。可我记得很清楚,这也不是蜃境,我死在升平十六年的冬日,再睁开眼时,回到了升平六年,仙门败落,我们被关押在牢房里的时候。”
她知道越之恒会相信她,也确实如此。
越之恒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甚至还能语气平静,和她分析哪里出了纰漏。
反而是湛云葳忍不住道:“你都不惊讶吗?”
“湛小姐。”他见她忧心忡忡 ,忐忑的模样,往她嘴里喂了一颗甜枣,“我时常在想,你对我平白无故的信任来自于哪里。”
他如果是她,这样水火不容的立场,早就暗地里对自己动手许多次。
可湛云葳没有,一次都没有对自己下死手。
他总不至于以为她会对自己心慈手软,更何况她后来坚持回到越家,屡次劝他离开王朝,也透着几分不合理的古怪。
如今倒是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越之恒看她嚼着甜枣,略有几分心虚的模样,他顿了顿:“湛小姐,你前世做什么了?”
至于这么心虚。
是杀了自己,还是嫁给裴玉京了?
这两个猜测在越之恒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者竟然比前者还让他压不住棺材板。
湛云葳不说话,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要说对不住,还真是到处都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越之恒眯了眯眼,把她小脸掰过来:“真嫁给裴玉京了?”
虽然不至于,可是总归也算她走错的一步。
顶着越之恒的视线,她艰难咽下口中甜枣:“我要是说真的,你生气吗?”
越之恒沉默片刻,笑了一声:“不气。”
湛云葳一抖,连忙摇头:“没嫁没嫁。”
都气到说反话了,越大人已经许久不这样,她很乖觉地不去惹他。
越之恒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正常。
好像能接受自己死得莫名其妙,却不能接受湛云葳真的嫁给裴玉京了。
就算十七岁在九思涧上,就说服过自己接受最有可能的走向,但他偏偏最讨厌认命。
但就算是真的,越之恒心想,他兴许也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又往她嘴里塞了个甜枣,不然能怎样,总不能怪湛小姐吧。
湛云葳投桃报李,也给越之恒喂了一颗。
见他从容吃了,也没有咬牙切齿,就知道这事暂时翻一篇章,当务之急还是想通灵帝到底怎么回事。
“越大人,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
越之恒沉吟片刻,道:“应当是我阿姊的死。”
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事,偏偏改变了走向。不可能是灵帝的修行变快了,而是前世他有意压制劫雷,这次没有压制而已。
可是哑女同样死了,不过是前世死在王朝,这次死在去人间路上的差别。
这样一件事,竟然影响了灵帝渡劫的心意么?
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湛云葳对上越之恒的眼睛,见他也若有所思,看来两个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果是真的,不知道对越家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说,对于宣夫人,更加不是滋味吧。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趋近真相。
越大人和越清落,有可能并非灵帝的后嗣,而是真正的越家子嗣!
前世这个时间,和越清落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哑女死因不明,很有可能是灵帝试过夺舍。
——他倒并非中意哑女孱弱的身躯,而是灵帝也不确定,将宝压在越之恒身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总得验证。
不管是邪气侵染,还是血脉相融,哑女显然都没对上。
灵帝只得憋着临门一脚那口气,等待灵体更强悍一点,不需要任何躯体的时候。
后来灵帝留了越之恒几年,并非觊觎他的身躯,而是需要越之恒的冰莲血来压制。
这次却不同,哑女死了,灵帝再无试错和验证的机会,只能冲着越之恒来,强行夺舍渡劫,赌一个可能性。
不仅是迫不及待,修为到了这一地步,甚至隐约能够窥天命。
千年来,预感命运之剑终于悬在头上,你也会怕的,对吗灵帝?
这个猜测让湛云葳十分感慨。
如果是真的,当年一门之隔,越临羡差点就带走了自己的一对双生子女。
宣夫人也不至于忧思到如今,浑浑噩噩活在过去,以为自己的孩子是那邪魔的后嗣。
或者说,倘若更早一点知道,在地宫时,这两个孩子也能给予她坚强的勇气。
可是如今却有些晚了。
哪怕对越老爷子来说,无数次叹惋的麒麟子,刚得知真是自己的后代,却要看着他舍身甚至短寿,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这事谁也不知真假,灵帝在赌,他们亦得赌。
今晚并非他们的“三日之约”,越之恒格外沉默,湛云葳心情都尚且复杂,更何况越之恒本人。
她表示理解,轻轻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越之恒低眸:“你想了?”
她险些呛道,忍不住瞪他:“谁想了!”她明明是怕他心里惆怅,为扑朔迷离的身世。
可是见越大人平静出神的样子,也不像是惆怅。
说真的,大战在即,她都忍不住惶恐,越大人作为阴兵之主的心态,着实好得过分。
“嗯,我想了。”越之恒揉揉她的脸颊,“湛小姐,你真没觉得三日一次不合理吗?”
她拿下他的手,也忍不住笑了笑,再多愁绪也在这一刻散了。她和他闹了一会儿:“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若非在想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能让你沉默至此呢越大人。
仲夏的汾河郡,流萤的光都熄灭了下去,窗外也没有月光。
越之恒眸色浅如水墨,却又似泛起涟漪,他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却并非醋意,也不是追究她前世到底心仪谁。
她对上眼前人的神色,莫名颤了颤。
“我在想,我死后,他们到底对你好不好,你一个人离开尘世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他在想,若他还活着,就算她对他千万分排斥厌恶,也不会让湛云葳踏上那条孤零零的路。
第80章 大战(上)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越是这样想,越之恒就越不放心湛云葳一个人。
或许秋静姝的处境刺激了他,九重灵脉的修士很少做梦,可是接下来几日,越之恒做了好几个噩梦。
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当属过了几年,湛小姐将他忘了,欢欢喜喜嫁给裴玉京,自己的女儿喊裴玉京爹。
偏偏蓬莱还对他的湛小姐和女儿不好,处处欺压她们。
越之恒是生生气醒的。
这能忍?
对于湛云葳来说,大半夜有道幽幽的视线不睡觉,默不作声望着自己,也挺渗人的。
她迷糊间醒来后,问越之恒:“怎么了?”
背上传来轻轻的力道,他拍着她,收敛了情绪,低声道:“没事,睡吧。”
她见他正常了,这才又睡着。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湛云葳发现越大人修炼勤奋到令人发指,他甚至再次去泡望月池,一遍又一遍地强韧筋脉。
有时候如果不是她强硬地要求他回来睡觉,越之恒能在望月池中待上一整夜。
可是大战在即,唯有变强一事,是湛云葳不能去阻止的。
甚至越大人最热爱的那项活动,在这样高强度的修行下,也有所搁置。
他这样努力,湛云葳也没闲着。
自从吸纳了残魂、又从禁地出来以后,湛云葳的控灵术到了一个出神入化的境界。
海底的三万余阴兵,在她的控灵术下,肉眼可见地强大起来。
五月末,越之恒最后一次压制阴兵的时候,所有阴兵眸中的莲纹盛开,越之恒站在海底,沉静看着无数阴兵朝他跪下,任他差遣。
这支承载了几代人愿望的虎狼之师,在此刻,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王朝上空的云层几乎遮不住劫雷,昔日声色犬马的权贵,此刻都开始犹疑起来。
连渡厄城的魑王们,都纷纷有了异动,变得不安。
三界生灵,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人对危机,总有种本能的预感,如果世间第一个邪神飞升问世,往后是所有人的地狱。
阴兵既然已成,越之恒便也得提前安排好家人的后路。
在灵帝觉察异动前,越家无法举家逃离。
事实上,上辈子越老爷子和越家其他人,也为越之恒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从容赴死。
连最贪生怕死的越家二老爷,也别无二话。
可有些人是能走的,比如石斛这些人。越府无法告知他们缘由,就只能找个合理的借口。
二夫人出面对几个婢女道:“你们跟着府中的管事,学几年辨认胭脂,回来以后,帮我打点铺子。”
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石斛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少夫人。
她能有今日,不被人欺负,爹娘安好健康,都是托了少夫人的福。
湛云葳冲她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再回来的时候,就该称呼你一声石管事了。”
石斛这才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好好学,再回来侍奉少夫人。”越府不能走空,留下的人,几乎都跟着越之恒孤注一掷。
到了此刻,越老爷子也不会瞒着剩下的人。
越之恒一直在等着二夫人送走一双子女,没想到第二日清晨,越无咎拎着自己的剑,站在院子的大树下:“兄长,我不会离开,我亦能身先士卒,战至最后一刻。”
明明是很热血很令人感动的场景,越之恒却抬了抬眼皮子:“滚。”
一大早发什么疯,就越无咎那点斤两,接灵帝半下都不够。
越无咎舍生忘死,热血沸腾地来,灰溜溜地被赶走。
最后二房的人谁也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