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过去有再多龃龉,家人这个词的含义在此刻,却是割不断的羁绊。
湛云葳知道自己看不了多久的热闹,接触到越之恒目光时,她早有准备道:“轮到我了?你不必绞尽脑汁赶我,我明日就走。”
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本来就并非越之恒压在王朝的筹码,灵帝甚至不知道她也在越府。
留下来除了让他徒增牵挂,委实也没别的作用。不如关键时刻捞越家一把,或者做点能做的。
越大人近来已经很辛苦,她没有必要让他在这些方面和她斗智斗勇。
越之恒:“……”
湛小姐不配合的话,他恐怕得劝,或是得哄,实在不行可能还得祖父强行送走。
可她是不是太配合了?连越无咎都一副泪汪汪,宁死不走的样子,湛小姐半点都没有舍不得他吗。
有时候越之恒也知道是自己性格拧巴,和湛小姐气死人的功夫计较,简直是找罪受。
越之恒不免联想起那个晦气的梦,他的女儿认裴玉京当爹。虽然他的女儿半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是给自己气笑了。
越之恒眼皮子抬了抬:“湛小姐,都要分开了,烦请你装一下不舍的样子。”
“好吧。”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越大人,近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当初不给你那块启蒙玉牌,没有对你说那番话,你就不会走上今日这条路。一直以来,除尽邪祟,守护百姓,光复仙山,都是我的心愿。而今……”
她顿了顿,抚上他的脸:“这些心愿里,还多了盼你好好活着,平安归来。”为此,她也可以用一切去换。
越之恒手指颤了颤。
这是湛云葳第一次告诉他,在她心里,他有多重要。
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能比肩她心中的太平盛世。
越之恒抚了抚她的发,笑了笑:“我和阿姊都很感谢你的玉牌,这么多年来,我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拿起斧子劈开结界,头也没回下了山。”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哪怕后来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受尽天下人的辱骂和误解。对他而言,一切都值得。
湛云葳一开始就不想让这件事看上去太伤感,毕竟到底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赌,灵帝何尝不是没有把握?
她吸吸鼻子,故作无事道:“天色大亮了,今日还要去望月池吗?”
越之恒没想到会听见这样心软的一番话,他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到塌上,他说:“今日不去,今日陪着你。”
第二日天气更加沉闷,不仅是王朝上空,连汾河郡都有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湛云葳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送她离开的只有越之恒和初七。
越之恒神色平静,将她的东西装入乾坤袋中递给她。里面是这段时日他夜以继日做的法器,还有他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灵石。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告别的话,仿佛这样,就一定能等来下一次再见,越之恒只是说:“我要是回来了,就来找你。”
倒是初七,扒着她的腿,嘤嘤呜呜地哭。
连器魂都知道,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若主人还能活着,它今生或还有机会能见到湛小姐。
若他们都回不来,世间也只剩湛小姐能记得他们了。
越之恒将一个拇指大小的东西放到她手中:“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只可惜没时间给你做更漂亮些。”
是他的青面鬼鹤。
湛云葳低眸,脑海里是最初,她喂越之恒吃下妖傀丹,第一次驾驭青面鬼鹤的回忆。
她一直没说过自己喜欢这个威风又杀意腾腾的坐骑法器,没想到越之恒都明白。
“它已经是最好看的。”
他笑了笑:“嗯。”
湛云葳转身走入晨光中,她不敢回头,怕自己有丝毫舍不得。
越大人有他要做的事,她也有。
奔赴共同的目标,算不得什么别离。
她走出汾河郡老远,登上湖面一个晃晃悠悠的画舫,里面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道:“湛云葳。”
湛云葳走进去,在他对面落座:“阿兄。”
湛殊镜已经没了脾气,阿兄就阿兄吧。
“我托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湛殊镜神色复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封印的玉珠,玉珠黯淡,却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一线光亮。
数月前湛云葳传书,要他回长玡山,去山主的密室中找一枚不起眼的珠子,旋即等她出越府。
湛殊镜前段时日也发现了王朝不对劲,甚至这几日,不管是蓬莱尊者,还是长玡剩下的子民,都开始往王朝赶。
这样紧急的关头,湛云葳又让他找这样一个东西,湛殊镜怎么会想不到这东西重要。
湛云葳接过他手中的玉珠。
她没说话,试探着将血滴入玉珠上,原本蒙尘的玉珠,越来越亮,最后一缕极其耀眼的金色,悬浮在其中,仿佛有什么在慢慢苏醒。
湛殊镜讶然的目光下,湛云葳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应当是族人和母亲从我体内抽走的东西。”
她在命书中看见,长玡山主在禁地,便是用这个唤醒了她。
既然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总能派上用场。
湛殊镜警觉道:“什么族人和母亲?你想做什么,别乱来,跟我回去,大家都在等你。”
湛云葳还未回答他,天幕骤然变暗,两人对视了一眼掀开帘子。
船夫神色惶惶,喃喃道:“怎么回事,青天白日,明明不见雷,怎么会有雷声。”
无数邪气从地底升起,四处传来百姓们的尖叫声。
湛殊镜隐约觉察了什么,苦笑一声:“看来走不了了。”难怪所有仙门的人,都在往灵域赶。
风狂雨疾,邪神问世。
三界兴亡面前,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湛云葳早知道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越之恒抬眸,望着面前的宫门。
二十岁第一次站在这里时,他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七年过去,日复一日,他穿上银纹玄袍,对着里面那人称臣,做尽穷凶极恶之事。灵帝在等今日,他又何尝不是。
为他引路的宫人望着宫外漫天的邪气,还有头顶将要落下的雷,腿软得走不动路。
越之恒没有看他,兀自往劫雷最密集的地方走。
天幕翁鸣,几乎要将整个王朝劈碎。灵帝撑着额,慢慢睁开眼。
这是灵帝第一次没有故弄玄虚,亦没有在纱帐之后。
他高高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走进来的人。
越之恒一看见他,便知道为何他总是不露面。眼前的人面容苍老,身上的腐朽气息盖都盖不住,恶臭几乎盈满了整个大殿。
躯体挂不住皮肉,看上去十分诡异。最早发现异样的宫人无不尖叫,却在下一刻化作飞灰。灵帝如一具修将就木的尸体,偏偏皮肉掉落的地方,露出神圣金色的骨头。
这一幕看上去既可怖,又透着荒诞的神圣。越之恒凝望了一瞬,走到大殿中。
灵帝扯了扯唇,眼里是森然的打量。这是第一个敢同他一并站在劫雷之下的人。
他这个多年来居心叵测的后嗣啊……当灵帝还是渡厄城主的时候,不知吞了多少魑王,后来才发现,那条路是入魔之道。
连心性都没法维持的低等魔物。
灵帝要的并不是这个,他要证明给当年那个毅然赴死、瞧不起他的圣女看,偏偏是他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成神。
与天同寿,凌驾在天道之上的神。
而他们护住的三界,守卫的百姓,不过是他掌中蝼蚁。
于是他压制邪气,夺舍了当年的灵帝。不断修行,也不断换身躯,来保持清醒。
他本就是上古最强的灵修,一路可谓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唯一的阻碍,便是子嗣困难。
许是天道也怵他,灵修子嗣不易,他的子嗣更是不易。
旁的魑王子嗣十六岁夭折,他的血脉却往往连八岁都活不到。
这么多年,唯一活下来的,只剩越之恒。
到了今日,灵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个后嗣心性何等坚韧,竟然真的忍了七年,连他都没有发现。但不管越之恒想做什么,注定会落空。
云层散开,劫雷蓄势待发。第一道劫雷劈下来之前,灵帝用苍老沉稳的声音说:“你胆子不小,本尊以为你会逃。”
越之恒抬眸,眼里冰冷平静,笑道:“逃?”
该逃的是你啊,灵帝。
第81章 大战(下)
混沌消失,白昼归来。
灵帝要全力应对劫雷,便将施加在渡厄城中的魑王禁令解除。
他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灵修躯体,也到了十二重灵脉巅峰。灵修、邪祟、凡人,谁能活下来,灵帝并不在乎。
他便是道,作为即将飞升的神,世间生灵在他眼中一视同仁,也尽如草芥。
第一次觉察到渡厄城不再有道印的魑王,冲破了结界,旋即是第二个、第三个……
哪怕文循先前吞吃了大半魑王,密密麻麻的黑气仍是涌向了灵域和人间。
千年来,王城从不曾这样乱。
安静烟柳巷中,喝得烂醉的人比比皆是,还沉醉在昨夜的温柔乡。
漫天黑气之下,被魑王夺舍的小倌睁开眼,下一瞬拧断了熟睡权贵的脖子,身形若鬼魅,飘出窗外继续寻找吞吃灵丹,寻找躯体。
四处响起尖叫声,不断有人在奔逃。
不知是谁喊的第一声:“快跑,渡厄城的结界破碎了!”
恐惧如风,顷刻散在每一个角落。
脑满肠肥的张大人,边推姬妾去挡边逃命,还未跑到门口,胸口却被一股黑气洞穿。
他大睁着眼倒下,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何渡厄城的结界说破就破了,为什么魑王竟然能到王城来。
以往每次结界有裂痕,不是都有偏远郡的贱民挡着吗?
他的家仆和灵卫又去了何处。
无人能回答他,人人自危。天空的劫云步步逼近,只待最后一个契机,就会降下。
届时不止是灵域,连人间也会沦亡成新邪神的炼狱。
越怀乐安顿好母亲和大伯娘,穿上自己的战甲,匆匆跟上兄长的步伐,外出杀魑王。
一路上,她遇见好些重新回到灵域的仙门弟子,个个都在奋力杀敌。
少数黑甲卫神色惶惶,状态茫然,越怀乐见一个踹一个:“愣着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为灵帝效命呢!”
三界是所有人的家,家都快被人端了,还在等王朝那邪魔的命令。
这时候也有黑甲卫首领反应过来了:“陛下不是陛下,早就被夺舍了!”
所有黑甲卫这才匆匆加入战场。
所有人中间,最从容的当属这段时日被排挤的彻天府卫。
他们本就是专门诛杀邪祟的,动作干净利落。
昔日百姓们多么畏惧厌恨他们,今日就有多么想要看见他们的身影。
越无咎穿着战甲,拎着自己的剑,和妹妹靠在一起。
他印象里总是穿漂亮罗裙,爱臭美的妹妹,也不知不觉长大了,罗裙换成了战甲。
他抬头,到处都有邪祟,却也四处都有同伴。
方淮带着方家的人,紧急开启阵法,让百姓进去躲避。
眼见焦头烂额,独木难支,百姓越来越多,阵法开始黯淡。下一瞬阵法却更加明亮,方淮抬头,看见走过来的曲揽月。
曲小姐扶住他:“我来接替一会儿。”
再远一些,有四处支援的蓬莱弟子,粗犷的刀修,还有身上印着团金纹的长玡山弟子……
在这一刻,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最后的净土,再无身份之别,除了邪祟和魑王没有敌人。
越怀乐喃喃道:“我们会赢的吧?”
越无咎望着皇宫的方向,灵域乱成了一团,那一处却更加可怖,透着诡秘死亡气息的宁静。
他抿了抿唇,眼神坚定:“阿兄会赢,我们也会。”
皇宫周围数十里,再无活物,主殿几乎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之中,只剩一个唇角带着血迹的人,站在劫雷之下。
越之恒擦了擦唇角的血,看着面前的灵帝。
灵帝早已舍弃了腐烂的肉身,此刻显露了真身。这是一道数十丈高的暗金色魂体,盘坐犹如佛陀。
灵帝长着一张出奇年轻慈悲的脸,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数千年前。
然而他魂体之中,纠缠着许多黑气,令金色中带上不祥的暗黑,无数哭声从那些黑气中传来。这都是灵帝当年到如今,吞噬过的魑王或者灵修。
这些际遇当初助他成为三界最强,这么多年,换了无数躯体,却仍旧摆脱不了痕迹,孽就是孽。
灵帝单手结印,眸光却并不慈悲,反而带着阴冷之色。
——他夺舍失败了。
就在方才,他扔了上一具躯体,要进入越之恒灵体中时,越之恒解开悯生莲纹的封印,那一瞬越之恒被冰蓝色的莲印笼罩,从九重修为,生生拔高至十一重。
他只留了最后一道……因为应诺过那个人,他得尽力回去。
灵帝当即冷笑,原来是用了上古长荫族的悯生莲纹。
可差一重就是差一重,犹如天堑之别。
他用了数千年来修炼,才有今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他这个后嗣如今才多大?
不自量力。
神极灵修的较量,不过一个照面,楼宇轰塌,寸草不生。
然而灵帝收回手时,脸色却很不好看,十一重修为的越之恒固然无法与他硬碰硬,受了伤。可是他的魂体,亦被反噬,生生撞开。
千年来,灵帝的修炼方式,只能让他进入血亲之躯,失败唯有一个可能性。
灵帝阴恻恻望着越之恒道:“好一个……越家的种。”
越之恒抬眸,事到如今,所有真相都浮出了水面。
湛云葳猜得没错,当年灵力最纯净的御灵师宣夫人,被抓近渡厄城中,就已经成孕,然而时间很短,两个刚有生命的骨肉小如尘埃,连母亲都感觉不到。
灵帝当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往她体内注入大量邪气。
婴孩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存活,唯有邪祟之子,能长于邪气之中。
事实证明,后来出生的越清落,果然有一切邪祟之子的特征,越之恒的身体也能无限容纳邪气。
可时至今日,灵帝才明白那两个如尘埃的婴孩,竟然荒唐地吸纳了邪气,顽强出生。
眼前之人,长于地宫,受尽世人冷眼,今日却仍旧站在了他的对面,同他一决生死。
狂风之下的人银纹玄衣,平静却又狂妄:“陛下,你说没了灵体,还能飞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