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完全怔住了。
可是,却并没有搂回来。
颂希再次开始试图幽默:“来吧,我抱着你哭,哭完就好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力去疲惫!”
“小希。”江城打断她。
颂希本来还想给他一展歌喉,闻言:“……嗯?”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
颂希抬眼:“秘密?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在城市的高空,甚至趋向于静谧。
就像一个人的悄悄话。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那个废弃火车站,带着我自制的金属探测器探险,然后你爬火车的时候,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的事情?”
“……”
颂希愣住。
嗯?
这是哪一年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事情?
可是,跟着他的声音,记忆得到回溯。
颂希好像想起来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连你都还是初中生呢……”
“嗯。”江城轻轻笑起来,“很久了对不对?”
“是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那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用口袋里所有的硬币,在小卖部买了香蕉味的口香糖,说要分我一半?”
想了想,颂希摇摇头。
“那你记得,你从火车站摔下来之后,我帮你擦酒精,你疼得一直在哭,就把所有的香蕉味口香糖都嚼掉,然后吐在我鞋上了吗?”
听他这么说,颂希不好意思地笑出来:“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江城勾唇:“嗯。”
颂希心痒难耐:“所以,秘密是什么?”
没有回答。
突然地。
他的气息汹涌而来。
颂希被他搂紧了一瞬间,就松开了。
半秒钟,不多也不少。
纤细的肩头被他的手掌握住,轻轻推开,将这原本简单的动作做得艰难而生涩。
颂希懵懵地对上他的脸庞,发现他的泪水早已滚落。
没有泪水,只有泪痕。
在这样的伟大城市,那就是霓虹色的泪痕。
“小希。”
江城弯眸,风吹得他发丝散乱。
颂希愣住:“哥?”
“所以,我要说的秘密就是——”
他一字一句: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
颂希:“哪、哪种喜欢?”
江城:“全部。”
脑中嗡的一声。
“友情,亲情,和爱情。好的和坏的,过去的,未来的,全部。”
江城说。
“关于我们小希的,全部都喜欢。”
……?
颂希无助地看着他。
她胸腔发空,魂被抽掉。
蛤?
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时候说???
颂希磕磕巴巴:“哥……你怎么突然这样……”
“不是、你、你别突然这样啊……”
“明明之、之前那么久都不说,我让你说都不说,你现在算、算什么啊……”
江城重新搂回她,闭上眼睛:“算表白。”
表白吗……
脑中一团浆糊。
也就是说,她活着,江城也活着,跨过战乱的这些年,他们最终在新城市重逢,他还爱她,所以他们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颂希根本不敢相信。
“真的吗?不是骗我?”
“真的。不是骗你。”
“……呜。”
颂希咬牙切齿地呜咽出声。
她像是灰头土脸披风褴褛的小公主,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星球,发现玫瑰花还在玻璃罩里等她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委屈。
要是早知道,未来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一天,当初她一定能有力气多捡几车垃圾!
这一路,真是牙都咬碎了!
颂希把脸埋在他胸口,抽噎得一抖一抖,握起拳头抡他。
“江城!”
“我真的!我好恨你啊!!!”
说完这些话,看着她,江城好像松了一口气。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那样温柔,那样平静,宛若自带一轮古老白月,照亮这座城市的永恒黑夜。
他轻轻说:“我知道。”
“而且,小希,我也一直都在想你。”
说完,江城站起身。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市,向后微妙地退了一步。
颂希愣住,抬起头看着他。
“哥……”
话音刚落,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声音撕裂在夜空。
那具身体,突然向后一翻——
她眼睁睁看着,他朝那指挥塔下、由摩天大楼组成的冰冷深渊,坠落而去。
第7章 「警察局」
高空,列车从身下呼啸而过,发出巨大的震响。
……
颂希条件反射伸手掏了一下,没掏到。
看着眼前突然的空白,她呆在原地。
“哥?”
声音消散在城市高空的夜幕里。
食品包装盒的塑料袋,仍然在风中呼啦啦。
???
他掉、掉下去了???
虽然只是几秒钟之前的事,但是很奇怪,颂希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
至此,颂希冷静地怀疑,她其实是一直在做梦。
如果是做梦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遇见江城开始,这一切太幸福了,太不真实了,不像是她会拥有的命运。
嗯。
肯定是做梦。
这么想着,颂希抓着高塔的边缘,探头向下看去——
那无限繁华的、无穷无尽的霓虹灯,向天空筑构起的摩天大楼,有时候会让人忘记,城市还有地面。
而那地面,在近千米之下。
连霓虹也无法照亮的城市被封存的下半部分。
垂直坠落,中途并没有能够阻挡住身体的建筑结构。这是空中轨道交通指挥塔,一直通往城市的最下方。
……
颂希收回目光,坐在高塔上,把手里最后一块巧克力熔岩蛋糕塞进嘴里,嚼了嚼。
巧克力味,甜甜的。
她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得直流泪。
梦里会疼吗?
颂希抹干净眼泪,把高塔上没吃完的东西一个个收好,装进大袋子里,提起来,转身乘电梯。
“兰波?”
“兰波,你在吗?”
……
脑海中并没有回应。
兰波有时候会陷入这样的休眠,大概是在睡觉吧。
像在做梦。
离开交通指挥塔,如同工作僵尸,颂希把手头上剩下的两个单子送完了。
她骑飞车,奔行在肃穆整齐的二区之中,人来人往,衣着光鲜而色彩单调。
在这里的工作的,想必全是城市上层的各类运行者吧。
这么多人,并没有江城的影子。
还嫌不够,颂希把二区能接的订单一口气全部送完了。赚了十八金束。
城市依旧是夜晚。
调慢了飞车速度,颂希开始在二区的近地面徘徊。
一检测到她,冷冰冰的机械音立刻响起来:
【此为城市管理人员专用通道,恶意停留将扣留公民资格!】
【再次警告……】
果然,前往城市下方的区域,有交通管制,她无法往下飞。
脑中,哔哔的声音响起:
“093号外卖员,检测到你已超过三十分钟没有进行范围移动。由于你已完成今日最低配送份额,如要结束工作,请在指定位置归还车辆。”
颂希沉默了半晌,嘴边幽幽飘出来一句:“哦,好的,丽塔。”
丽塔公事公办,结束了对话。
颂希骑着飞车,往花神集团大楼飞。
四周都是模糊得看不清脸庞的人群,被笼罩在霓虹色的光晕里。好像深海里的游鱼,沉默地游动。
耳边不断传来叽里呱啦的街市声。
轨道、音乐、新闻……并没有关于有人高空坠亡的消息。
像是一滴月白色的水,掉进霓虹色的大海,谁也不会发现。
这座城市是这样、这样的大,死一个人,确实无法立刻传出消息吧。
她盯着这些怪异的人脸,开始耳鸣。
“噼啪……哔——”
视野中不断出现故障屏幕般的坏角。紫色、蓝色、绿色、黄色,高饱和度混在一起,闪烁在夜空边缘。
城市什么都没说,却看起来摇摇欲坠。
不知道终端是不是又出什么毛病了。
强忍着恶心和头晕,颂希捏紧飞车把手,向前飞去。
兰波说的对,她但凡正常一点,就不该扣那个东西。
……
回到地下车库,颂希归还了小飞车。
【093号外卖员,您已归还工作车辆,本日工资将于零点前结算通过后发放,请耐心等待】
【珀耳塞福涅物流集团祝您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她坐在车座上,把大塑料袋抱在怀里,拆开里面一个个的包装袋。
——那是江城拆开,又被她装回去的,现在她又拆开了。
颂希大口大口吞咽着剩下的食物。
冷掉的食物堵塞在食道,她就灌饮料,憋进去,压到胃里。
直到全部吃完。
肚子已经无法再塞下任何东西,却没有一丝饱腹感。
双目无法对焦,她依旧愣愣地看着车库的墙。
“兰波,你在吗?”
还是没有回应。
她把手中的易拉罐捏扁,放进袋子里,扎上口,丢进车库门口的垃圾回收仓。
呆呆站在无人车库,又过了一会儿。
颂希抹了抹嘴角的食物残渣,低下头,捋起衣袖,露出手腕。
被江城修好的终端口映入眼帘。
那里正一呼一吸,跳动着不易察觉的、暗蓝色的光。
像电子静脉,像人造的脉搏,连接她的血管,她的大脑。
盯着那呼吸光看了一会儿,颂希决定,接通另一个终端id。
……
一个多小时后,颂希来到城市三区,也就是本区域的辖内警局。
街道上的路标都很奇怪。大城市,她看不大懂步行路标。
用全息光影在每个街头标注出来的指示牌,比路人的脸还要模糊。
总之,还是到了。
“哔哔……”
“哦、哦,小希!”
脑中,兰波的声音突然出现了。
“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四周全部都变黑了,我担心系统被入侵,就闭上了眼睛。”
颂希:“这样啊。”
“嗯,是这样,请你原谅。”兰波回答,“所以,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去警局?”
颂希没回答他。
并且关掉了他的会话权限。
那天的皮衣大哥正站在警局门口等她。
一见到颂希,方庆友连忙走下来,问:“妹子,到底是怎么了啊?干啥通话里不肯说?”
颂希站在他身前,低头,咬着牙:“……”
“你不提前说,我也不好提前准备啊,对不对?那万一是什么需要出警的事故,这不耽误时间嘛。”
颂希又往前走了两步。
“啥事儿啊到底?来,说!都到警局了,什么也别怕,知道不?”
……
“咚!”
颂希一下子把脑袋撞他胸口上。
超级稳准狠。
方庆友被她吓了一跳。
随后,颂希终于哭起来。
足足攒了半天的份,一次性哭。
她哇哇大哭,嚎啕大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捶胸顿足。哭得就像孟姜女得知她老公被砌进墙里当砖头,自己还要负责把长城从居庸关修到山海关一样惨烈。
“我哥死了——”
“好像是我推的——”
“怎么到现在还没人通缉我啊——”
颂希嚎哭道。
嚎归嚎,目的十分清晰。
“方大哥,我该怎么自首啊——”
“我自首了我哥能回来吗——”
嚎到这里,她又抬起脸,悲愤地改变了哭法,发出颤音:
“不、不用回答、我知道、他回不来的……”
“他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是我、我害死了他……”
“明明他、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
最后,颂希捂住脸,发出恶龙般的咆哮,作为收尾:
“呃啊啊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作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见过的辖区警察,一名光荣的片儿警,方庆友并没有见过这场面。
他不知所措地搂住颂希,摸摸头,惶恐地转过脸,和路过的同事对上眼神。
盘着金发的同事姐一挑眉:“你认识?”
想了想,方庆友决定点头,随口编:“嗯,认识,我以前老家学校一小妹。”
他又问:“你接到二区有人坠楼死亡的信息了吗?”
同事姐摇头:“没。”
方庆友把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掏了个遍,没纸。
同事姐递了包纸巾上来,拍拍颂希一耸一耸的肩膀:“擦擦,我们警服挺贵的。”
颂希“呜”了一声,接过来:“谢谢。”
泪眼朦胧中,她被方庆友和同事姐领进了警局。
坐在凳子上,方庆友调出屏幕,开始询问具体情况。
金发碧眼的同事姐看了他一眼,侧身坐在他凳子的把手上,嘴里叼着能量棒,就着能量饮料喝。
警局的人除了出警办案的,留下值守的,大部分都在吃晚餐。
“情绪怎么样了?稳定了吗?”方庆友问。
颂希鼓着脸颊点点头:“嗯。”
在他的引导安抚下,颂希断断续续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复述了一遍。
“如果你们要找尸体的话,他现在应该在二区尼安德特研究中心站的空中轨道交通指挥塔的最下面,具体我也不知道他摔到哪里去了。”颂希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