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过模糊的猜测,因为女孩是班长,低年级又有曹平江的必修课,今日随口一诈,居然正中了靶心。
一念之差,她拒绝了交易。
程音没有热心肠,很少管闲事,但她做人从来讲究公平。没有录到也就罢了,既然存在其他受害人,她得让对方知情。
成功脱身之后,程音去宿舍找到了那个女孩,给她听了其中涉及她的部分录音。
女孩当场哭花了脸,态度却很坚定,她也要搜集证据,实名举报曹平江。
她说,她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但希望能是最后一个。说这句话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主席台上宣读誓词时的模样。
字字铿锵,真是漂亮。
程音知道,她的这条录音,注定无法拿出去,换取她想要的东西。
后悔。
她用额头轻轻撞墙,奖学金的评定结果,这周就要见分晓,恐怕她是赶不上趟了。
不止,她一时冲动放弃的,还有直博的机会,以及二十万的现金!
只要当时她点个头,手术费、学费、饭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现在这些问题都持刃一拥而上,最迫在眉睫的:鹿雪要怎么出院?
……
儿童医院的医术高明,一周后,程鹿雪已经可以扶着输液架,在走廊里来回走个五百米。
除此之外,她还与专家团队建立了友好的医患关系,老教授甚至送了她一个听诊器,答应将来收她当关门弟子。
“医学院可不好考。”老头拿她逗趣。
“我很聪明。”鹿雪毫不谦虚。
“那你来找我学本领,我可是知名专家。”老头也不谦虚。
鹿雪摇头,很不给这位专家面子:“我要学眼科。”
两人正就学科优劣辩论,程音推门进来了,鹿雪立刻闭上了嘴。
有的话题,不能当着她妈的面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种觉悟。
程音的生活如同一扇纸糊的窗户,经不起任何突来的风雨,鹿雪这么爱操心的娃,当然知道家底有多厚。
出院当天,她勒令程音交出所有的住院资料。
程音有先见之明,预先藏起来两张,结果百密一疏,漏掉了一张刷卡单据。
鹿雪数了数金额,震惊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程音不想在这种事情ῳ*Ɩ 上编谎,承认她是找人借的。
“你从不跟人借钱。”鹿雪更惊。
“奖学金还没到账,”程音解释,“临时周转一下。”
鹿雪没听懂“周转”是什么意思,只担心程音被人骗,问了半天借款人的情况。
——女的,做正经生意的,以前打工的摄影棚的老板,程音如实交代。
前雇主对她挺大方,甚至表示钱不用还,只需她帮忙拍一组样片——新开的一家写真馆,想借程音的脸打个广告。
“你要当明星啊?”鹿雪睁大了眼,“照片贴在商场墙上那种?”
程音摇头,那可不能。鹿雪是她偷生的娃,都没获得孩子他爸的首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万一被他路过看见,来抢小孩怎么办?
“不要吧,还是还钱方便,”她拍了拍鹿雪的脑袋,“这点钱,我们还得起。”
这点钱她们还真还不起。
程音越发努力地广投简历,一天跑三四场面试,天天竹篮打水,说不着急是假的。
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宿舍还能再住三个月,饭卡里只剩最后二百,她还新欠了一屁股债。
就算她一贯不肯认输,也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切实地焦虑了起来。
因此,那条柳世集团发来的录用短信,真如天上掉了个金馅饼。
短信来的时候,程音正在面试海淀区的一所中学。
面得不太愉快,被主考从头到脚批得一文不值——年龄太大,学历太低,像他们这种重点中学,很多老师都是博士海归。又揪着她本科就休学生娃做文章,怀疑她品行不端,话越说越难听。
程音实在没忍住:“所谓为人师表,不能只看表面。表面上看,我也觉得您缺乏修养。”
对方一脸惊愕,她一摊手:“当然,我知道这叫压力面试,您本人应该不会这么没礼貌。”
说罢她起身出门,心知自己这个履历,想当中学老师根本没门。
柳世集团的短信就在这个时候跳出了手机。
程音原地一个小跳,一路跑着出了学校,手背匆匆擦掉眼角的湿意。
今晚值得庆祝,她要给鹿雪买条鱼吃,有助于收敛伤口。
鱼挺贵的,但她有工作了,很好的工作,命运总算不再扯着她的头发往水里摁。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下午柳世打来电话,通知她去签劳务合同。对方一开口她就认出,那是陈嘉棋。
曾经他们都是班委,经常一起沟通事务,他的声音她挺熟悉。
他听起来没什么感情色彩,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程音几乎怀疑,自己对他怀有小人之心。
结果临挂电话,人来了一句:“进了公司别说你认识我。”
程音:……
果然那个背后说闲话的就是他吧,早就看出这人有洁癖。
等到签约那天,程音再次确认,姓陈的洁癖对她意见不小。
她拿的居然不是正式雇佣协议,只是临时劳务合同,上面写着“试用期半年”。
也就是说,她随时可能被开除走人。
程音环顾一圈,貌似被这样区别对待的,她是独一份儿。
行吧,工资不短她的就行,至于半年后……
她从来不怕考试,只怕没有入场券。
陈嘉棋作为人力办的骨干,在台上给大家介绍部门职能。台下,懂门道的人已经开始私下讨论。
他们这一屋,签的都是柳世的行政事业部。该部门上管总裁办,下管倒垃圾;既要负责新闻发布,又要组织年会彩排;从新婚礼物到讣告发布,生老病死样样经手。
不能说不重要,但并非每一个工种都光鲜。
“总裁办最上等,后勤组最末流,实在挤不上18楼,公关组或人事办也不错,千万不能沦落去端茶倒水。”坐在程音旁边的小哥,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
也是,能进柳世总部,履历都不差,手里多少捏着其他公司的机会。
不像她,有且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程音看了一眼她的协议,目光在“后勤组”和“临时劳务”两个词上兜了一圈,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05章 电梯
签完合同,一群人围住陈嘉棋问东问西,程音不去自讨没趣,收拾东西率先离开。
前路茫茫,横亘在面前的第一个障碍,竟是她当年关系不错的老同学。
陈嘉棋是行政事业部的HRBP,负责对新员工的绩效进行阶段性评定,如果半年内无法搞定此人,她转正的希望将十分渺茫。
她得找个机会和他“恳谈”一次。
程音边走边想事情,考虑问题便不如平常那般周密。
签约日,电梯间挤得满满当当,她连等了三趟都没能挤上电梯,一眼看到对面打开了一台空梯,便没有多想,径直走了进去。
轿厢一尘不染,维护得极为用心。程音按下光可鉴人的楼层按钮,电梯没有向下走,反而一路升到了顶楼。
她正疑惑,对讲系统中传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请她立刻从电梯中出来,不要随意占用行政电梯。
行政电梯。
这高贵的命名,一听就不是为普通员工所准备。
程音一愣,连忙道歉,快速按了几下开门键——然而电梯门开,一群人鱼贯而入,将她挤到了最内里。
这时候再挤出去,就很不合宜了。
程音低下头,默默在角落缩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公司大佬,她转正的进程估计会直接喊停。
不说别的,她这一身衣着就有点冒犯——旧棉T、黑西服,西服是在沃尔玛打折时买的,廉价的化纤面料,一动就起静电,电得发梢四处乱飞。
原本她还不觉得,奈何周围人人光鲜,站在她旁边的女士,手挽一件水波纹荡漾的羊绒大衣,精致手包是她认不出的牌子。
程音默不作声往旁边让了让,就算是电梯小妹,她这打扮也有损公司的颜面。
好在无人关注她的存在。
这群客人约摸是投资人,女人的手包露出半截资料袋,封面写了“二期基金跟投”等字样。
金主爸爸到哪都是贵宾,不过柳世集团自身也是资本市场的宠儿,所以此刻宾主尽欢,电梯里充满了热情的寒暄。
其中一人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恭喜老弟,听说,战略部也归你管了?老爷子这是在培养接班人啊!”
对方低笑了一声:“毅哥,可不敢乱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就是个打工的。”
回话的人有一副沉稳磁性的好嗓音,那一声笑尤其悦耳。
程音却一惊,忍不住抬头去看。
男人穿了件白衬衣,最简单的那种,但由于肩线笔直,背阔肌饱满,显得格外腰窄腿长。
维持这种养眼的身材,不但需要自律,还需要昂贵的私人教练。
他的袖口卷起了两道,露出的手臂肤色略深,是常年户外运动留下的痕迹。腕间还有名表隐现,就算程音再不识货,也在三里屯见过它的大幅广告。
声音很像,但肯定不是。只需一眼,她便得出了结论。
即便如此,程音也难免心生恍惚。
那一声笑让她神魂震荡,往事的尘埃腾空而起,差点冲破了记忆的封印。
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轻易触碰不得,轻轻一想,心里就免不了翻江倒海。
程音收回目光,轻轻屏住了呼吸。
她好不容易才从往事的废墟里爬出来,活得像个正常人,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直到那群人走出电梯,门再次关上,她才重新抬起头,轻吁了一口气。
惊遇一场,等走到地铁站,程音已经将之遗忘于脑后。
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寻常插曲,谁知当天晚上,她竟再次做起了梦。
梦里,她把一个男人抵在门上,双手扯住领带,毫无节制地索吻,衬衫的纽扣被一颗颗拽落,掉在地上叮叮作响。
“三哥……”她渴求地呼唤。
三哥当然不可能回应,否则就不是季三了。她急得直哭,搂住他的脖子胡言乱语,以为要被他再一次推开,没想这一次,他居然反守为攻了。
男人转身扣住了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后颈,动作其实很克制,她却忍不住浑身战栗。
视线中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嗅到熟悉的气息。
淡淡消毒水味,闻起来有些清冷,然而他的手指是热的,热到发烫,让她越发目眩神迷。
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眼泪从脸颊滑落,她忍不住踮脚去亲他的下巴,却再次扑了个空。
温暖的怀抱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她心里正慌,他的声音重新出现,温柔而克制:“喜欢这样?”
她听到自己无力地反问:“哪样?”
他没回答,用领带缠住她乱动的双手,然后才在她耳后留下一个吻。
她战栗地越发厉害,脱口道:“还要……”
此时场景突然又一转,回到了白天的那间电梯。灯火大亮,穿白衬衣的男人侧过脸,冷冷地问:“还要什么?”
或许是陌生人的乱入太过惊悚,又或者是那道光过于耀眼,梦在这里猝然中断。
程音睁开眼,像从水底浮出,深喘了一口气。
她的身体还在颤抖,心跳得无比之快,伸手摸了摸脸,居然是湿的。
她在哭。
第二天清早,程音挂着两轮黑眼圈,出现在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
心理医生还是她大一时看过的那位,有个气壮山河的名字,叫熊天伟,其实是个盘靓条顺的漂亮姐姐。
见到程音,熊医生笑了,问她是否将要毕业了,特意前来与她道别。
程音将挂号单戳在她面前:“看病。”
熊医生歪头:“你好几年没来了。”
确实有几年了,曾经有段时间,程音的睡眠障碍相当严重,每天晚上都被乱梦缠绕。
在梦里,她的生活幸福平顺,人生中那些糟糕透顶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那时候医生对她说,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她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接受一切。
话是没错,时间当然是良药,不过她最好的药,还是程鹿雪。
自从女儿出生,她就没怎么再做过梦——白天带娃累成狗,晚上沾枕即着,哪有那个精力去伤春悲秋。
“复发了?脸色看起来还行。”熊医生笑。
程音从不跟人谈心,心理医生除外,毕竟她是花钱看病,对方也一贯口碑优良,比树洞更能保守秘密。
她很喜欢这种“钱货两讫”的交易关系。
于是她毫无心理障碍,承认自己突然旧疾复发,而且比之前更严重,居然在梦里行不轨事,甚至还拖带了无辜路人。
“不轨事”令熊医生兴致勃勃,这是从前没有的症状。
程音不得已和她描述了几句,说着说着,她突然意识到梦里那个人是谁——
不是三哥,也不是电梯里那个帅哥,是她曾经一夜荒唐的男人,程鹿雪那个无缘的爹。
“是心理投射吧,需要吃药吗?”她久病成医,立刻给自己下了诊断。
心里的影子太重,就会有这方面问题,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相似,都会忍不住张冠李戴。
比如,她连一夜情都在找季三的替代品。
“是投射,但不要紧,暂时不用吃药。毕竟那个人对你来说,意义不太一般,偶尔想起来也很正常。”
随便见到一个路人,晚上回家就发花痴,这叫正常?程音不解。
熊医生笑道:“以前你的梦境代表‘逃避’,现在最多就是反映‘欲望’。可能这段时间,你难得没有多少压力,所以杂念多了点,等上班忙起来,应该就会恢复正常。”
“再说了,”她低头写病历,“遇到一个长腿帅哥,做他几场春秋大梦,有什么问题?”
程音无语,您不如直说我这是饱暖思YY。
“放心,一个路人而已,影响没那么大,”熊医生将病历本递还给她,“等你哪天遇到本尊,再来找我看病。”
第06章 擦肩
专业人士的判断还是靠谱,进入毕业季,程音彻底把什么季三啊电梯之类,统统忘到了脑后。
整个七月她忙得四脚朝天,学校东门外一排小饭馆,毕业班轮番喝到吐,她一场都没参加,所有时间都用来奔波找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