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都会落到苏景秋问她:“今天糟糕不啊?”
“糟糕你跟老公说,谁惹你我扣麻袋揍丫一顿。”
司明明就说:“无论糟糕与否,相信我,我不需要你出手。”司明明是独立的、有能力的、有勇气的人,她不需要借助苏景秋的力量,当她想摆平什么人,她就一定能摆平。这是她所谓的自信。
刚刚与施一楠通的那个电话,彻底坚定了司明明的想法。她想:我不能就此作罢,不能同流合污,不然我以后就真的成为别人的走狗、爪牙,我能以此换来短暂的富有,但我会从此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守法,是司明明是做人的底线。
道德,又是她对自己额外的要求。
一个月后,公司发布了一封很长、很长的员工信,信中明确了公司对反腐的决心,建立了专门的信箱和电话来收取员工的举报意见。同时在这封员工信中,有一长串因为贪污、受贿、不正当操作被移送公安机关调查的名单,邮件中对涉及的每个人的犯罪行为进行了简明扼要的阐述。
最后一个人,是那个总经理。
这在司内以及业内史无前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没人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有着怎样的利益链。
而司明明在会议室里,对面坐着施一楠以及其他几位老板,他们给了司明明两个选择:第一个,拿巨额的补偿,身份由正式员工转为公司聘用的顾问;第二个,去投资子公司做人力资源副总,待遇平移,职级明升暗降。
司明明直接选了第二个。
司明明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她并不想完全意气用事,她需要时间去理清自己的未来。新岗位仍旧有巨额薪水,那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她走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议论公司的反腐动作。她的心里突然又充满了阳光。
在她决定如何扳倒那位总经理以前,她也有两个选择。
第一:在公共平台实名站出来,以成全她自己的英雄主义和满腔的孤勇,倘若成功了,那简直会成为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但这也会带来相应的问题:她的形象是负面的,别人对这件事的信任程度低,舆论会更倾向于利益集团的狗咬狗,而非聚焦事情本身。这也会给别人以准备的时间,错失她狙击的最佳时机。
第二,选择默默向监察部门举报并提交证据。依照调查的手段,由上级部门进行处理,不会被阻挠,也不会被销毁证据。
司明明选择了第二种。
她愿意为棋子成为别人的变量和武器,成为高层权利利益都真的一个武器,只为了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她要对她招来的人负责。她说过他们会一起成就不凡的事业,当时她真的是那样认为的。现在她对逝去的人有了交代。
那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并最终在业内投了一颗炸雷。她并没有站在聚光灯下,没有拥有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事实上司明明不需要任何的高光时刻。她的心里已经足够丰盈了。她不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她不需要为自己正名。
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回到工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按照刚刚沟通的,公司将会在第二季度的最后一天宣布她的人事调动任命。在此以前,她要进行工作交接,并有一个不短的假期。她并没有多难过,她已经熬过了难过的日子了。在那位同事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司明明都觉得对不起他。
现在司明明的心里没有负担,也没有具体的答案。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认为的对的事,也承担了她因为那五分钟疏忽而带来的巨大的后果,她拥有的和失去的都是成立的。这没有任何问题。
她工作调动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她下班的时候,所有下属都知道了。秘书敲门给她送了一杯花果茶,欲言又止。
“是的,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要调动的话。是的。”司明明很坦诚,秘书跟了她有几年,是她很得力的助手。
“关于你的下一任服务对象,我赌他会是个在老板们面前吃得开的人。加油。”司明明说。
她自己前途未卜,并不能带任何人走,她也没有那个习惯。她觉得人与人的缘分是一段一段的,这段结束了那就再见吧,如果以后还能相遇,那则另说。
“明总,我不想换老板。”秘书说。
“你老板本来就不是我,你老板是秘书组老板。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司明明说。她的确把秘书、下属都当做自己的合作伙伴,现在,大家都要换合作伙伴了。
她的办公桌上还摆着她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她参加入职培训的照片,那时她穿着白色的T恤文化衫、蓝色牛仔裤,带领小组夺得当日培训的优胜小组,老师为他们颁发奖状,从而有了那张照片。司明明还记得那段时光,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以加入这家公司为荣。聂如霜还因为她进了这家公司,宴请了亲朋好友,说以后有网络方面的事,就找我们明月。我们明月是行业先锋。
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照片,回忆起那些往事。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但过去的那些年,工作是司明明的全部。她并不后悔自己曾为之奋斗,但她也遗憾以这种方式收场。
她轻轻擦了擦眼睛,又吸吸鼻子,鼻涕纸丢到垃圾桶的时候,这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她站起身,穿上西装外套,那条细腰带快要系上的时候,她想了想,将它丢进了垃圾桶。拎起包在别人的目光中走出了办公室。
街上华灯早已亮起,她的车就停在路边,回头看了眼办公楼。她还要在这里度过两个月时间,但她知道,那都是虚度了。
她的车驶进了车流之中,成为了这城市千万盏车灯中的一盏。
第73章 一个故事(一)
苏景秋结束隔离拖着行李进家门的时候, 司明明已经到家了。家里除了司明明,还有两位母亲聂如霜、王庆芳。三个人不知在聊些什么,老人在嘻嘻哈哈地笑。司明明则在一边陪笑。
看到苏景秋就嘴角向下, 短暂表示了一下无奈, 又恢复原状。
“不是说还有一周?”王庆芳见他进门就问。
“时间算错了。”苏景秋说。
他也是离奇,酒吧里有人确诊了, 他被拉去隔离。庆幸的是司明明那几天在聂如霜家里,照顾做支架的司明天,从而逃过一次隔离。不然明总会因为他影响她工作而震怒的。
隔离这段日子可真是修行。
苏景秋没做太多准备工作, 出发前涛涛要给他送泡面,他说:“送屁送,那泡面有什么好吃的?隔离餐多健康!”
真是健康,营养搭配均衡,但第三天起他看到盒饭就开始头晕。每天靠着摇摇欲坠的求生欲吃点东西,然后就是在房间里无负重健身。白天的时候是不敢给司明明打电话的, 打过一次, 司明明要开会,直接挂了。
苏景秋开始责备涛涛给他送泡面的时候不够坚决, 涛涛就对他说:“多亏了没给你送, 我在这边隔离点, 还能吃好点。”
苏景秋是第一次被隔离, 但他的店铺却是三天两头歇业,一歇一个礼拜。顾峻川要问他要不要搞线上餐厅, 苏景秋拒绝了。预制菜他不稀罕做。但他却靠帮顾峻川研究健康低糖点心,赚了一笔不菲的费用, 得以继续维持生计。
苏景秋在破产边缘晃荡,老天爷好像在磨练他的心智, 每当他觉得该破产的时候,就赏赐他一点生意,让他的心在不断摇摆。
经历过隔离后的他,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简直像回到天堂。就连客厅那个他几次张罗要换掉的沙发都变得顺眼起来。
王庆芳和聂如霜再寒暄几句就借口要走,准备给他们小两口留点空间。送走人后苏景秋问司明明:“说什么呢?笑那样。”
“说你小时候抹屎很可爱,言外之意让我们也要个孩子体验一下抹屎的乐趣。”司明明说。
“有你吃屎可爱吗?”苏景秋问。
司明明瞪他一眼,懒得跟他打嘴仗,就问他想吃点什么。
“泡面。”苏景秋说。他是真想吃点垃圾食品了,哦对,还有水果。
人的欲望经过二十来天的洗礼,开始变得原始和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是饿着肚子,他很想给司明明展示一下他这二十天清心寡欲的成果。
司明明并不意外他想吃泡面。她的助理隔离完也想吃泡面,回到公司后每天中午来一桶加大份泡面,连吃了一个星期。
她目前就职的企业是从前公司投资的子公司,做成人教育。她去的时候赶上业务爆发期,人员流动性极高,下属们每天都在招聘。倒不用裁员,在严苛的制度之下,每天都有很多员工主动辞职。
创业公司讲究高效,并不在乎人员的流动,只要核心技术在,每个人都是流水线上普通的一员。
司明明算资方下派,但因为有前情铺垫,在她正式到岗前就已经有了血雨腥风的流言,所以她的开始是很畸形的。别人怕她忌惮她,当面不敢表现出来,但在她开始构建工作的时候,各种推诿;内心里因为讨厌她,所以在背后暗暗排挤她。
她的下属、合作部门、以及这个创业公司的老板,都明显跟她隔着厚厚的一层纱。
司明明并不想扭转局面。别人是不是喜欢她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需要做她的本职工作,至于人情,于她而言都是负累。
只是创业公司节奏快,侵占了她更多的生活空间,她几乎百分百都在工作之中了。司明明适应了一个月,才步入正轨。
她的生活习惯也因为高强度、迭代快的工作而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先变化的,就是她不能养生了。从前不管多忙,一日三餐按时吃、觉要按时睡,但现在,这种起码的诉求不能满足。她要靠周末两天蒙头大睡来回血。苏景秋隔离回来这一天刚好是周六,她睡了一大觉,气色真是好些了。
掐指一算,距离她离开原公司,一年过去了。
苏景秋夹起一大口泡面送进嘴里,挑着眉眼看自己那个气色不佳的老婆。
“有话说。”司明明察觉到他在看她,就让他直说。
“我看你上周每天回我消息都在半夜十二点以后,就这破工作,非要做吗?”苏景秋真的心疼司明明了,前年夏天的那个王者司明明,好像被工作吞噬了。
“谁的工作是好工作呢?”司明明问。
苏景秋潜意识里觉得司明明是在说他将要破产的两家店铺,好像当下的他还不如她,至少她有高薪的收入,而他只是胜在自由。
“我的工作虽然不怎么样,但我每天高兴。我图的就是高兴!”苏景秋说。
“嗯嗯。”司明明以嗯嗯来应付他,朝他嘴里塞了一块熏鸡,让他闭嘴。
她不是不想听苏景秋说话,只是她这一天有点罕见地心烦,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相约而来的两个老人,意有所指地说那些话。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两位“江湖儿女”竟有一天也开始有了延续后代的瘾,向往起带孙女孙子的生活来。
这压根不在司明明的计划之中,司明明对生小孩没有任何的瘾。
苏景秋看出她心烦,就起身揉揉她的头,说:“下次她们再说,你就说我身体有问题。”
“你哪有问题?”
“你就这么说。”苏景秋在凳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虽然苏景秋看着身体很不错,当然,也真的很不错,但他这些年熬夜、抽烟、喝酒,精子早就废了。你就说我这好体格找不出一颗好精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记标榜自己的好体格。司明明被苏景秋逗笑了。他那自尊心也是奇怪,可以说他生不出孩子,但不能说他身体不好。
“笑什么?”苏景秋眼一瞪:“你不许造我不行的谣!”他看出来了,司明明才不会拐弯抹角,把她惹急了她没准会说:苏景秋不行。
司明明被猜到坏心思,眼睛一眯,当作默认。
乐观主义者苏景秋就缴械:“随便吧,在乎那些虚名干什么,不行就不行吧!”
只要别像涛涛那么惨就好。涛涛在国外辗转摘水果的时候,被女朋友甩了。分手后姑娘说涛涛还没有她的口红大,这让涛涛着实委屈了一阵,逢人就想脱裤子给人看,快看啊!我不是啊!
这够苏景秋笑一辈子了。
这一年来还有一些笑料。
首先是陆曼曼被小男友逼婚。小男友自从知道了自己是陆曼曼交往时间最长的男友后,意识就开始膨胀,终于有一天掏出戒指来,要跟陆曼曼长相厮守。陆曼曼吓坏了,把那戒指塞回小男友的口袋,对他说:“我宁愿你掏出一把枪来。说好的玩玩,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小男友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陆曼曼躲不过,索性跑进了山里。
第二个笑料是张乐乐。她做线上分包的工作,有一天,新工作的财务说老板表扬她这部分工作做得不错,要给她发奖金,让张乐乐期待一下。张乐乐狠狠期待着,奖金到账那天,她看到了金额,66元。重要的是分包群里得知她有奖金,让她发红包,她发了88。里里外外赔了22。
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心酸里掺着点好玩的事。身边的人好像都过得不算太好,按道理说,司明明的生活圈子和工作圈子里的人应该更能扛住风险才对,但现实并非如此。接连听说有人生病,也不乏有人离开。司明明觉得这日子寡淡得暗藏着杀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出一颗大雷来将人炸个粉身碎骨。
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感觉。身体里好像在积蓄着奇怪的能量,这能量日益膨胀。
苏景秋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提议他们出去走走。春天快要结束了,而他们还没出去看过花。
“假如春天就憋在家里,那这一年也出不去了。”苏景秋吓唬司明明:“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道理懂吗?“
“去哪呢?”司明明问。
“随便去哪,反正也是在酒店里躺着。”苏景秋现在觉得在酒店里躺着也挺好,换个地方躺着,告诉自己空气不一样。在家里叫憋闷,在外面叫自由。人就是这么懂自我安慰。
“我想去南方。”司明明说。
“行,去南方。湖州,人少。”
“现在去哪都人少。”司明明说:“无非就是赌运气。万一去了回不来,那就有趣了。”
“去一个试试。”苏景秋说。
司明明这次比较容易说服,因为她不想上班。工作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懈怠情绪。这种感觉很罕见,她自己知道它来自于哪:来自于对业务模式的不认同。她每天在公司里,看着高压之下的员工,每天都皱着眉头进出公司,毫无幸福感可言。外包公司的员工更是苦不堪言,司明明总听他们在自嘲:外包,狗都不干。
职场进入到了一个怪圈子,司明明也一样。
公司是大小周工作,她认为这样是有问题的,应该给员工多一些休息时间,这样才能提高效率。但其它部门不这样认为,工作任务重,公司又在二轮融资中,如果不填鸭式的冲业绩,对新一轮融资不利。
司明明作为人资负责人,匹配业务的整套方案都被老板驳回。创业公司的一言堂她见识过了。有一天开完会,老板叫住她,对她说:“司老师,很多事不必太计较。立场要对,就像您在从前的公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