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他又问。
伸手,想揉一揉清柚红肿又潋滟的嘴唇,手指伸到一半又顿住,转而想揉了揉她的脑袋。
就被清柚气鼓鼓的咬住指节:“超级疼!”
她咬回去了,小狗万岁。
起身的时候,清柚顺着灯光看了一眼头顶的樱花树,却发现在树干的中部偏下方有一块斜着的凸起。
周围一圈干枯的树干,内部黑黢黢空荡荡的,看上去像是个树洞,就像是山茶孤儿院里曾经的那一棵一样。
清柚小时候还淘气,会像投壶一样把玻璃珠扔进去,因此对树洞的形状烂熟于心。
面前的这一个虽然变大了两个型号,但弧度依旧相似。
应该就是中原中也所说的“长得不好,被移栽到其它地方”的那一棵樱花树。
只是。
“这棵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中也?”
在夜风中,清柚抬头问。
第89章
中原中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僵了一僵。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酒意再度上涌,因此迟钝而疑惑的微微蹙眉:“什么?”
清柚:他是故意的。
他分明听到了自己问的什么,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哪一棵树,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这副样子回想起来也挺常见的。
只要是提到他的过去,他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以及一些似乎和她相关的细节,都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清柚之前总是任由他转移话题,但今天,她总觉的自己要是不问清楚,有些事情或许就不会知道了。
于是问道:“这棵樱花树是山茶孤儿院里的那一棵,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中原中也垂下眼睑。
“中也和岸本院长是怎么认识的呢?”
“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山茶文具店?”
“又或者说,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我了?”
清柚在他的沉默里一句一句的问着。
中原中也却没有说话。
他半靠在案几上,背后是那棵经年的樱花树,头顶是被行云遮了一半的月亮。
低着头,眉眼逆着月色,落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透他的表情。
尽管没有下雨,清柚却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他简直像是一只被淋湿了的小狗。
或许是自己问的太着急了吗?
可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回答起来如此为难呢?
“既然你喝醉了那么就下次……”
“是。”
中原中也终于出了声。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向来沉稳清俊的脸上挂着一丝疲惫,和一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畅然。
他守着这样一个叵测的秘密太久。
久到已经错过了坦诚的最好时机。
他也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幻想着,当有一天清柚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震惊、厌恶、惊恐、远离……
这样多的形容词,这样多负面的词汇,日复一日的堆积在他的心底,堵塞在他的咽喉,让他无法也无能为力将那些事实说出口。
更何况他该如何说呢?
他的爱意没有半点虚假,但走到她面前的每一步,都汲汲营营、一路盘算到了如今?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抬起头,短促的笑了一声。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了,比你知道的,要久的多。”
*
“诶!!!也就是说,那位先生很早之前就认识清柚了?但一直没告诉你,直到被你发现了才承认吗?”
佐仓觉得不可思议,“呜哇,居然一直默默暗恋什么的,完全可以写成小说了!”
鹿岛看了眼双手捧腮、一脸憧憬的佐仓,又看了眼明显情绪低落的清柚:“那是童话故事,现实中一般不是变态就是跟踪狂吧。”
“鹿岛君对那位先生敌意太大了。”
“我说的是事实。”
鹿岛拧着眉头,难得一本正经,“一个男人,并且是大了好几岁、在社会上跌打滚爬了好几年的男人,第一见面就当着你的面求婚,后面又步步紧逼,又是搬到隔壁,又是一日三餐洗手作羹汤,怎么看都是杀猪盘的配置。”
见佐仓还想反驳,鹿岛继续说道。
“就算假设不是杀猪盘,那么他背地里偷偷观察了你那么久,你的喜好、性格、行为甚至社会关系他都了如指掌,轻而易举就可以装作你喜欢的样子,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真实的他,还是他所扮演的‘他’呢?”
说完,鹿岛又看向清柚,“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吧?”
清柚笑了笑。
她觉得鹿岛说的挺对的,并且她说的这些,自己昨晚也实实在在的考虑过。
一开始收到重力使的表白时,清柚总觉得警惕、不理解,不明白作为敌对组织的干部,他怎么能在那种场合下对自己一见钟情。
后来他那样温柔又温和的闯进自己的生活,润物细无声的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于是清柚才做了一个时至今日都觉得自己大胆的决定。
——谈着试一试。
或许自己会喜欢上他呢,或许他们会意外的合拍呢。
后来发现的确如此。
作为男朋友,重力使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指摘,他无比细致而包容。
为了她学做饭,为了她去戒烟,为了她每天早出晚归加倍努力、只为了和自己说上一句早安、晚安,也为了她放下mafia的警惕和戒备、为自己打造连廊、直通他的家门。
甚至就连昨天,他还在努力周旋,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搅合进山茶孤儿院的事情,以至于徒增伤心。
他做了那样多的事情,任谁都无法说上一句虚情假意。
但一直避而不谈的过去,却难免让这份真心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我只是不明白。”
清柚扬起眼睫,看向窗外那只逗着蝴蝶的学术猫,“他为什么不能对我说实话呢?”
清柚记得第一次收到那样石破天惊的求婚后,她接到了中原中也的电话。
电话这头的她也是看着学术猫,觉得自己像是那只弱小又不知所措的蝴蝶。
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始至终,她还是那个被逗弄的她。
*
“雨宫桑,你真的没事吗?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中岛敦坐在清柚的对面,看上去有些担忧。
清柚摇了摇头:“我没事的,说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敦君?”
她也没想到,等到下了课,就看到校门口蹲着一个白色的小脑袋。
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又挠着头像是有些自暴自弃,被清柚喊了一声,就像是炸了毛一样跳起来,连带着说话都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又或者说,发生了什么事吗?”清柚问。
听清柚这么说,中岛敦就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僵硬的愣在那里许久,才攥紧拳头,咬着嘴唇,开了口。
“他……他去世了。”
清柚一愣:“谁?”
中岛敦嘴唇张张合合,最后才说出一句:“院长。”
清柚曾经听他说过那位院长的事。
从他的描述里,那是一位吝啬、严厉、从不会表扬、只知道贬低和否定的男人。
他让中岛敦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处于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因此变得胆小、自卑、敏感,害怕自己没有用处,因而会被抛弃。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一位院长都会冷哼一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但清柚只是温声说道:“敦君,节哀。”
她的声音太过温和,中岛敦只觉得自己压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情绪就在那一刻决堤。
“我总以为自己会开心,觉得他恶人有恶报,但并不是的……”
“他们说他看到了报纸上关于我的报道,从那么远的地方一路走到了横滨,他买了一束花,专门买了一束花来看我。”
“但他死了,被货车司机……是意外的事故……”
说到这里,中岛敦将指节都攥的发白,瞪大了眼睛,仿佛如果不是这样就会落下泪来。
“明明那样讨厌我,明明……不是我的错也不容分说把我赶出去流浪街头……”
“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来看我,还带着花,这样不就像在说……”
清柚说道:“你是他的骄傲。”
中岛敦一愣:“什么。”
清柚:“他在说,你是他的骄傲。”
这样的事情她也曾经经历过。
总以为婆婆对自己没有半点满意,觉得她不配继承雨宫家的衣钵。
“但是敦君,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会表达自己的爱意的,他们的关心藏在严厉之下,总是那样别扭,以为严格是为了让你今后能够走上坦途。”
“或许会让你受伤,或许会让你迷茫,或许当你觉得自己受够了想要逃离,兜兜转转却发现他们原来用心良苦,自己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但那又怎样呢?”
清柚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的中岛敦,弯了弯眼睛。
“你是他的骄傲。”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而你将走过属于自己的灿烂人生。”
不论是沉重的爱也好,轻盈的爱也好,都无法阻止你从中汲取养分,然后走向属于自己的人生。
“雨宫桑……”
“什么?”
“我为什么会流泪呢?”
清柚笑了一声,揉了揉中岛敦的脑袋,就像是跨越了那样久的岁月,揉了揉那个不能和自己和解的小小的自己一样。
“敦君,人会在父亲去世时流泪的。”
那一刻,中岛敦人生第一次在茶泡饭店里,众人的侧目之中放声大哭。
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清柚一个人主持完婆婆的葬礼,又一个人回到冷冷清清的山茶文具店时一样。
跨越了那样久的时日,清柚终于也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中原中也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战胜心中的挂碍,能够再勇敢一点,能够再相信自己一点,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就知道,漆黑的小矮子会把事情搞砸啦~”
清柚与中岛敦道了别,正对着没有半条讯息的手机发呆,就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话。
太宰治倚在巷子口的路灯下,双腿交叠,甜甜蜜蜜的向清柚晃了晃指尖。
“美丽的小姐,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荣幸请你共进午餐呢?”
第90章
“是有这样的事啦,兜兜转转发现自己所托非人。”
“又或者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小蛞蝓,其实私下里烟酒都来什么的~”
“而且脾气火爆又没什么耐心,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对于女孩子来说一定会超——级困扰。”
太宰治一边搅着面前的卡布奇诺,一边对某个人指指点点。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又太过平和。
要不是说的过分有指向性,清柚还会以为他只是在吐槽男人的劣根性。
却也只是笑了笑:“太宰先生,你知道吗,就在两周之前,国木田先生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简直要把大写加粗的“我很担心”顶在头顶。
但国木田先生到目前为止并不知道清柚和中原中也的事情,不然,以他的性格一定会直接把清柚抓回侦探社进行思想教育。
清柚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大概是太宰先生在一旁撺掇的结果。
“太宰先生怎么知道,我和中也吵架了呢?”清柚问。
说是吵架,其实也不太准确。
事实上,当中原中也说出他很久之前就认识自己以后,清柚的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 第二反应则是有些发蒙。
这种情绪的导向很是神奇。
明明之前给自己做过那样多的心理暗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但真当听到那一句“是”的时候,又不免觉得惊讶和错愕。
一瞬间脑海里涌出了无数的记忆。
第一次见面时他送的绣球花,令人炫目的钻石流星雨,华丽的过了分的钻石手链,冰箱里准备的新款饮品……
那么多那么多。
当初收到的时候有多么感动,知道真相的时候就有多么恍惚。
在刚喜欢上中原中也的时候,清柚甚至曾经想过,他会不会有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白月光,因此才会对自己一见钟情。
——毕竟他看上去那么性冷淡。
——怎么都不是会被荷尔蒙冲昏头脑的样子。
可现在知道了自己就是那个白月光,清柚却也并没有觉得高兴。
除去鹿岛所说的那些之外,还在于,有些太过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