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又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了,远的他越来越看不清她。是了,她升的越来越高了,心思越来越细密,她审时度势、做事妥帖,分毫不差的抓住了每一分她能够到的圣心,在这波诡云谲风起云涌的后宫里越发如鱼得水。
年年岁岁,进忠想,宫里这么多女人,也就她一个,凭着自己一口气走到了皇帝眼里去。咱们这位万岁爷,虽是薄情寡恩,却也是她最大的倚仗,她抓握的很好。好到进忠都不禁为她抚掌叫绝。
进忠昨夜守在她门外,想了一夜。
今天皇帝出了永寿宫门就吩咐了他,下朝以后给永寿宫送赏赐。他心中暗喜,点了人捧着琳琅的珍宝到了永寿宫,却是想见的人不在,倒被往日里见着他就皮笑肉不笑的王蟾热切的迎上来说了一车轱辘的好话,话里话外求他指点。
进忠心里略转一转就明白了大概,嘴角一哂,昨夜还想着自个儿没得可教炩主儿了,今儿王蟾就领了命般贴了上来,永寿宫娘娘还真是会使唤人。
不过他并不打算教王蟾,炩主儿身边奴才不得用,才能显出他的好来不是?
跟王蟾转着磨盘说车轱辘话,看他急的冒汗,进忠倒不烦腻他。这个是个实心眼儿的,干顶了天也越不过他去,他虽然暗里不喜王蟾这么个人当了炩主儿身边的大太监,可若要换成旁的伶俐的,他却也不愿意。
炩主儿的心思手段自保足够,身边人忠心就行,他就想霸着炩主儿身边第一得意人的位子。
说话间卫嬿婉回来了,进忠在人前的规矩那是十足十的好,炩主儿不叫起他就跪的稳稳的低头回话:“炩主儿抬举奴才了,王蟾公公是炩主儿身边一等一的伶俐人儿,就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使王公公啊。皇上让奴才捧了南边儿新进上来的苏绣绸子烟笼纱、海珍珠珊瑚累金簪、三斛玉石珠子、贡桔和四个粗使奴才给您送来,说还有两个宫女儿的名额,等您册封礼之后,着内务府从下一批新进的宫女儿里挑好的送上来。”
卫嬿婉愣了愣,抬手叫了起,问道:“四个粗使奴才怎么这时候就送来了?”
进忠起身仍是恭恭敬敬的笑着回道:“大约是皇上觉得您这里能使的奴才太少了,您已是皇上亲口封的炩妃娘娘,永寿宫这点子人的确容易照顾不周。奴才出养心殿之前皇上还念着您呢,说初春里寒凉,可不能让您因着几个奴才不尽心受了冻。”进忠一句话说的寒津津的,眼风扫过底下立着的宫女太监,众人都是一凛,愈发毕恭毕敬的规矩立着,尤其小太监们,连腰都多弯了三分。
卫嬿婉见了不免轻挑了下眉头,进忠作为御前行走的太监自是在普通宫人心里威重,如今几乎已经与李玉齐平了,还有隐隐盖过师父去的势头。只因进忠和她走得近,平日里溜来她这儿的次数不少,永寿宫的宫人们也都算得上相熟,却少有人敢跟他玩笑,在他眼前比在春婵王蟾面前都规矩。卫嬿婉不禁对让进忠教一教王蟾的事儿更笃定了一些——好歹学些面子工程。
心里打定主意再让进忠多给她干活儿,卫嬿婉笑着对进忠抬了抬手,进忠眼明心快的一挪步,白嫩的柔胰就落在了他支起的小臂上。
春婵掀了门帘,卫嬿婉婷婷袅袅的走进去,一边说着:“进忠公公辛苦了,若是不忙,进来喝口茶再走吧。”
进忠脸上的笑瞬间带了三分真,扶着她往殿里迈步,柔了嗓音回道:“谢炩妃娘娘抬爱,奴才感激不尽。”
王蟾被春婵横了一个眼刀,苦哈哈地领了新来的小太监们去安排活计。他没得着进忠的回话,自觉没完成主子给的任务,又想着进忠公公是个爱敛财的,心里算着自己攒的银子够不够给那个黑心太监包上一份孝敬。
等里屋守着的澜翠也上了茶退出去,跟春婵假装端了针线活计,一近一远在门外守着,进忠才直了直腰背,捧着茶杯挨到卫嬿婉的榻前小凳上坐下。
他坐的位置巧妙,正好脊背能微微靠着卫嬿婉搭下来的一条小腿,又能右前脸朝着她,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照的他面如冠玉,端的一副好模样。
他生的好,自己是知道的,如若不然,任凭他天大的本事,也进不了御前。
认识了卫嬿婉之后,因着自家这位主儿是个爱美的,平日里就喜欢照着镜子端详,他也在庑房里放了面铜镜,学着卫嬿婉的样子仔细寻思过自己什么光线什么角度最可心。只不过卫嬿婉是为了皇上,他是为了眼前这位嫦娥仙子。
卫嬿婉瞧着他的小动作,也不戳穿。虽然这奴才心里存着逾矩的念头,但是她算不上厌恶他,毕竟她还是宫女的时候,也是靠着逾矩的念头才爬到如今的位子。这人跟她很像。
她心里明白,若不是他心里的那点念头,她是没机会接近御前的。说到底她该庆幸进忠不是王钦之流,他当初明明白白与她做交易,也给了她选择的权力,否则以启祥宫对她的磋磨折辱,但凡能把她配给个太监,金玉妍恐怕梦里都要嘲笑一番的。
卫嬿婉目光虚拢拢的看着进忠,自己在心里想事情,倒让进忠有些忐忑不定。他知道自己的动作行为都不合规矩,虽然之前他们更亲昵的事情都做过,但都是非常时期或者有非常的缘由。
但凡卫嬿婉心里不疏阔,他浸在日常生活里一点一滴得寸进尺的试探,都有可能会引起她的厌恶之心。她越来越像一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了,进忠有些痴的看着她的眉眼。
但是他又忍不住,一路看着这个极美极聪慧的女子走过来,在很多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应该后悔,那个雨夜就该使手段把她据为己有,但是他这辈子已然是这样了,抛却了尊严,丢掉了祖宗,这样的自己拢不住那明慧如皎月的女子。
与柔弱温婉的外表相对,她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不屈不折的灵魂,她有心气、有手段,善学善用、心狠意冷。她合该成为这紫禁城里盛放的玫瑰。
一时间两处无话,进忠看着她被拢在轻柔的日光里,又不禁想起昨天黄昏里她的样子。如果说昨天不施粉黛的她像极了洛神妃子,今天歪在他面前的,更像是戏文里描绘的天上仙子,掌着百花之艳。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进忠看着卫嬿婉周身似被光晕笼了一层霓凰羽衣,又见她一双美眸凝了视线看向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倏忽飘进心里的一句诗念了出来。
他怔了怔,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赶紧讨饶请罪,奴才直盯着主子瞧已是犯了忌讳,而且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目光赤裸到足够她喊人来将自己千刀万剐。可他仿佛是被她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定住了,动不得身,口不能言,仿佛只顾着最后一点儿时光能这么看着她。
卫嬿婉被他看得心里一沉,见他仿佛一副痴了的模样呆坐着,眼神都不晓得收一收。又想起昨天他在皇帝身后瞧她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恼。
这个疯子一点儿不知收敛,是想害死她吗?卫嬿婉剜他一眼,终于打破宁静,恨恨开口道:“疯奴才,合该早早剜了你这对招子去,省的给本宫招祸。”
进忠像是突然被解了定身咒,着急忙慌的把眼睛垂下去,端着茶杯的手极轻的抖了一下,杯盖在杯沿清脆地磕了一声响,磕的进忠的心跟着一哆嗦。低头稳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恭敬在她脚边跪好了,紧着喑哑的嗓子开口道:“奴才万死,不敢毁了炩主儿清誉,以后人前人后再不敢了。”抬头间换上了以往嬉笑的样子,“还求炩主儿慈悲,暂时留着奴才这对招子,帮炩主儿好生伺候皇上。”
卫嬿婉本想着再好好敲打他几句,免得他疯起来一时不查,被有心人看了去捏造事端,却被他跪得抿了嘴,又听着他往日里那副阴柔清亮的嗓子哑成那个鬼样子,还强撑着换回了嬉皮笑脸的旧模样,倒是让她一时有些难开口。
罢了,卫嬿婉心里叹了口气,进忠是个聪明人,既然一点就透,想来也不用她多费口舌。她心里落定,便看着进忠仿佛复印了之前王蟾面对他时的那副谄媚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可乐。
她伸手摸了摸进忠亮亮的半月脑壳,颇有些好笑的打趣他:“进忠公公这般爱银钱的人,怎么也想要寻道长生?”
进忠心里虽还慌的一塌糊涂,却极喜爱她的碰触,忙把脑袋往她手下凑了凑,往日哄着皇帝寻乐子时也不及现在的情真意切:“谢炩主儿恩惠,仙人抚顶,奴才肯定能长命百岁,您再摸摸?”掩在没脸没皮的无赖模样下的一颗心又忽的飞起来,他的仙人愿意伸手,哪怕是摸小狗一般的调笑,他也欢欢喜喜地受了。
卫嬿婉见他一副狗崽子求恩赏的模样,被他逗得笑起来。轻推了一把手下温热的脑袋,纤纤的指尖拎着他一侧的耳尖拉近了些,低低的跟他说了教导王蟾的事。
进忠本来还是有些不乐意,但是嬿婉轻柔的嗓音低低地跟他求情,说麻烦你,再做一回先生罢,只瞅你得空儿的时候,王蟾实在呆得她不合用。他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出了房门就拐去后院找了王蟾,说了一会子话,又盯着他安排了新来的四个太监,转回前院儿对着卫嬿婉的寝殿又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才出了永寿宫门。
回到养心殿,进忠寻了机会仔细的回了差事,说了好一通炩主儿接了赏赐如何如何欢喜、如何如何感念皇上的恩德、如何如何一再地说违了规矩不肯提前收粗使太监,他劝了好一阵子炩主儿才跪地再三的谢了恩,直说的皇帝心满意足的表示炩妃懂规矩又体贴,交代李玉下午宣炩妃养心殿侍驾。
进忠退下去的时候,压根儿没在意李玉瞪他的那一眼。他垂眉耷眼的快步回了庑房,在自己的角房里坐定了,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脑子里终于可以把卫嬿婉在他踏出房门前嘱咐的那句话翻出来,细细的回想。
“进忠,”他回头看见他的仙人扔坐在那片柔光里,脸上不掩担忧的看着他,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他有些困惑是否是炩主儿有要紧事没交代完,脚下顿了顿,终于听到她说,“皇上跟前儿,好好保住自己。”
他的心在一刹那又乱了。
【我们的小嬿婉是十分懂得拿捏人心的,尤其是对着进忠。
进忠:被炩主儿吊成一条忠狗,汪。】
第22章 进忠其人
进忠不记得自己是何方人士,只记得家乡发了大水,他和娘逃难来了京城。娘没能进城,就死在了城门外,他用手和石头挖了个大坑把娘埋了。
那时候乱的很,他靠着摸死人身上的吃食和衣裳挨到了开城门,城门开了就有了赈济的粥铺。他去领吃食的时候被偶尔去监察的太监看中,稀里糊涂的就被领进了净身房。等他挨了一刀,发了场高热之后,就和其他一起进来的几个男孩子一起被编进了一队,进保也在其中。
从此他就陷进了这个吃人的紫禁城。等他真正明白做太监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哭一场,就已经学会了脸上挂起虚假的笑,点头哈腰的伺候师父、攒月钱孝敬管事太监。
他因着长得好,总是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排挤,后来招他进来的大太监喜欢招他晚上伺候,没人敢再排挤他了,他却进了另一个地狱。
那太监虽不是王钦之流,却是个喜欢拿鞭子抽人的,他现在前胸后背上还有细细密密的鞭痕,虽然浅了也淡了,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当时的触目惊心。
再后来他想法子灌醉了虐待他的大太监,趁着夜色把他掀进了湖里,然后借着他的余威顶了差事,差事办得好,他得了脸,一跃进到了御前,拜了李玉做师父。
在太监行里,他算是跃的快的,毁了他的人也做了他的登天梯,进忠蜕变成了聪明伶俐又阴狠贪财的进忠公公。可是再怎么往上走,太监还是这紫禁城里、乃至这天底下,最低贱的阉奴。
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严格来说,恶人还差不多。他也不以为耻,想要活下去,不被人吃,就吃别人。紫禁城就是这么个地方,他揣着一颗仿佛黑透了的心,钻尖儿拔营的往上爬。
当今圣上善诗词爱文墨,他就找了老嬷嬷学认字,搜罗许多诗词集子私下里用功;李玉是个假正经,他就装出一副机敏伶俐又乖觉的样子伺候师父;后宫里也有来攀他的宫女儿,不知怎的他一打眼儿就知道这人心思为何,他觉得她们都甚是无趣。
皇上年轻,他不着急现在就找新主子,于是一概都拒了,只留了敛财的口子通着皇帝的后宫,偶尔卖卖消息,真真假假,保着一身安稳也能贪些富贵。
后来他御前位置渐渐稳固,于是便不再多余遮掩自己的阴郁狠毒。他吊着一双眼睛在众人间游走,仿佛盘踞过了冬天,惊蛰过后出来觅食的蛇。直到他遇见卫嬿婉。
滂沱大雨里一只乳燕被打湿了翅膀,陷在泥里飞不起来。她实在是好颜色,完完全全对了进忠的胃口。他算是半师从于当今圣上,御前侍候的时候,他支着耳朵听皇上和大臣暗地里较量、教皇子们圣贤之道、和后妃们虚与委蛇的调笑算计,皇帝的性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而他比皇帝更早一步看到了卫嬿婉这张极适合调教的白宣纸。
于是他在那个雨夜当机立断的和她签了字、画了押。
他一直自诩聪明,觉得世人多愚昧、顽固不通,教化之于他们简直是暴殄天物,是以当他得了卫嬿婉这么个合他心意的小东西,他是不吝赐教的。
嬿婉学得很快,如饥似渴的从他这里汲取知识、经验、心思、手段。他教的很欢乐,从御前女官变成答应,然后很快笼住圣心,越过常在晋为贵人,不到一年又晋了嫔。
不得不说嬿婉确实是个好学生,她比他学得更快、学得更好。明明是个小宫女出身,心态却出奇的稳,察言观色的能力极佳,掌控局面、适时而动,遇到突发状况也能因势利导的为自己谋最大的利益。
他在雨夜之后就彻底的查了她,知道她有个贪财的母亲和一个不成器的弟弟,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废物侍卫,知道她因着容貌与人相似而受尽磋磨,知道她在一个春天生了很重的病,差点儿死在这紫禁城见怪不怪的阴私里。比自己还惨,他啧舌。
大概是见色起意之余,也起了点微妙的怜惜吧,长得美的确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又因着那股子不屈的劲儿,勤奋机敏又好学,像他,他很喜欢这只小燕子。
究竟是什么时候脱离了他的掌控的呢?他竟一时说不准,自己的心绪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但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陷在里头了。他看着她太仔细,也太久了。而她的一切都是让人着迷的资本。
更重要的一点,她仿佛观棋的人,挣脱了被束缚在棋盘里的命运,对着所有她遇到的人,充满了置身事外的清醒与利用。
她一直是这样的吗?进忠有些拿不准了。
他很清楚的记得她曾经对他的靠近表示过不愉,哪怕是在她最落魄最低谷的时候也宁肯淋雨,不愿缩在他的伞下。曾因着她那个青梅竹马的侍卫,他和她剑拔弩张,她使了手段,他嫉妒的发了疯,又被她轻轻巧巧的安抚了下去。她没有家族倚仗,她那吸血的母亲弟弟就是她的累赘;她心冷志坚,为了往上爬谁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交易。但是当他借了她一只手,托她飞起来之后,她反而渐渐对他有了些耐心。
就像今天,她没有为他赤裸不加掩饰的眼神恼怒,也忍着他一再得寸进尺的试探没有躲开,甚至她看着他明晃晃摊在她眼前的、他偏执的阴湿的欲念,却再三思虑后抛却了身份地位的禁锢,开口提醒他谨慎保住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