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拿开渔帽,不甚在意地将眼一转,果然见到上游冲下来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好像有点眼熟。
赵蘅这时已经无法呼吸了,浑身上下的疼痛也分不清是水的刺冷还是窒息的撕裂感,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做不了,越挣扎越下沉越绝望越无力。
傅玉行看清了那个逐渐下沉的人是谁,原本还淡漠的脸微微定睛,面色未变,人却已经坐了起来。
跟班这时也看清了,一下跳起来:“哎呀是大少夫人,二少爷,那是大少夫——”他没喊完,已经被傅玉行随手甩来的渔帽盖了一脸。
傅玉行起身,一头扎进水里。
赵蘅连挣扎的力气都慢慢流失,意识也开始昏沉,身子拖着高举的两只手一点一点沉下去,陷入彻底无边的黑暗寒冷之中。
突然,头顶一只手伸来,有力地一把将她从漩涡中拽出。
冷甜的空气灌进口鼻,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也带来活的希望。赵蘅的四肢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将抓到的依靠死死抱住,哪怕双目刺痛昏头昏脑也丝毫不敢松手。
“别乱动!”傅玉行见她还挣扎,厉声呵斥,直接从身后将人搂了,死死箍住她手,将人一路往岸边拖。
岸上早有一堆人等着,见两人拖着一身湿淋淋扒上来,都过来接应。傅玉行一手抓住岸,一手将赵蘅用力往上一拽,把两人上身带离了水面。
赵蘅手里还紧紧抓着傅玉行胸前衣襟,又惊又怕,一边喘一边咳嗽。
“有毛病吗?不会游泳跳水里干什么!”傅玉行甩开她手,毫不留情骂道。
第二十章 你要我走?
傅玉行头发衣衫尽湿,头发愈黑,愈显得面庞苍白,有种秀弱之感,然而脾气是一点都不秀弱。
“松开我!”他没心思照顾赵蘅的惊魂未定,不耐地将她甩下。揉着被抓伤的手腕,离了人群,又去把他哥重新扶回椅上。
玉止一身衣服都陷进泥里,手被刮破了,膝上也全是泥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还是眼睁睁看着赵蘅的方向,面上毫无血色:“她怎么样了?”
“死不了。”玉行凉凉道。
他哥又把目光转到他身上,盯着他,半晌,怔愣问了一句:“你今日不是和赵小姐去游湖吗?”
傅玉行也不回应,安置好他哥,趁着混乱,甩手走了。
这天回去后,赵蘅果然发起烧来,玉止一夜都不敢睡。
他坐在床边,看着赵蘅青白的脸色,又低低头,看着被自己握在手心的她的手。
握住,又松开,又握住。
唯独夜深人静,所有白天发泄不出的无力、后怕、自责,甚至是一丝阴暗的妒意,从房间的各处角落里滋生出来。
为什么他会是一个半身痿废之人?
为什么她有危险时他却不能护她?
既然给了他这样的命运,为什么又要让他遇上她?既然把她送到他身边,又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健全的身体?
幼年时为救玉行而失去双腿,他从未对此后悔过。可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起玉行。
连玉行都可以。
他都可以。
唯独他……
等到赵蘅恢复,廖南星第一时间带着那日的女子登门道歉。
那女子原本是个海边采珠的海女,名唤红菱的,两年前因被家人逼着下深水,路过的廖南星看她可怜,便出钱将她赎到船上。
这回到宣州,她临上岸前忽然患了两天痢疾,所以廖南星只许她在客店休息,想不到那日她却偷偷跟了来,又误以为廖南星送赵蘅礼物,醋意大发,才有了一场意外。
廖南星面对赵蘅和玉止,满面愧疚,道:“她长期住在船上,鲜少上岸,所以不通人情,个性也莽撞。其实她心里是怕的,这几日一直在问你。”说着又要红菱给赵蘅道歉。
红菱也知自己有错,但见了赵蘅,还有些挂不下脸来,小声咕哝着:“我哪知道她不会游泳?”
“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廖南星面对她完全没有了对旁人的好脸色,狠狠训道。
玉止一向是最好说话的,平时哪怕旁人冒犯他,他也都一笑置之,这回却显得很不饶人。
“这件事不光是她的责任,你也有责任。她不懂事,但你懂。且不说我夫人不会游泳,就算会游泳,早春料峭,落了水,轻则伤风,重则冻伤,真有什么,不是一句莽撞就能一笔勾销的!”
赵蘅坐在玉止身后,没看到他说这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冷硬,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那二人头上。
刚才还别别扭扭的采珠女,竟然也一下子老实了。廖南星不用说,更是满脸羞愧。
事后赵蘅偷偷问玉止,“你今天对他那样严厉,万一以后有了芥蒂可怎么办?”
玉止发现她这完全是把自己放在后位的问法。他凝重怜惜地看着她:“你还问他?你自己差点就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万一你……”
万一,那个万一,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太沉重,他这才低了低声音:“他不是不通事理的人,事情本就错在他,我没有说错什么。阿蘅,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性命无忧才是第一位的。”
赵蘅有些呆呆的。
她总觉得玉止近来似乎有些低落。“玉止,你怎么了?”
再过几天,赵蘅特意去客店找了廖南星。
当时廖南星正和那个叫红菱的女孩子吵架。
“平安符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我是想你戴着,你当我不会担心你吗?倒成我多事了!”
“我又不是怪你使唤我,我是怪你把她推下水。你这种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我以为你把耳坠送给她了!”
“反正也不是给你的!”
“你给我!”
“不给,我已经扔了。”
红菱伸手就去他衣襟里抢。
“你坐好,坐好!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正吵得热闹,二人看到赵蘅进门,红菱这才把人松开,白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内屋里去。
赵蘅踱过去坐下,看着红菱的背影,“她还在误会?”
廖南星也白了她的背影一眼,“就是个醋坛子,别管她!”
赵蘅求教道:“我是想问你——”
话音未落,红菱又出来了,从手上摘下串什么,抛出一道莹润的白光,丢到赵蘅手上:“这个给你!”
是一串珠串,每一颗珍珠都比平常所见更加圆润光华,每一颗都齐齐大小,分毫不差。
廖南星道:“那是她当海女时自己拣出来藏下来的,藏了好些年,谁问都舍不得给。”
红菱并不渲染这珠串对她有多重要,只是看着赵蘅道:“你说我们的事情,现在算过去了没有?”
赵蘅看了看手心里莹莹的珍珠,一抓,也不推辞,朝她笑道:“过了。”
红菱也点点头,突然将手伸进廖南星怀中,把荷包掏出来扭头便跑。
廖南星还在身后训她,“你拿回来!属猴的你?”
赵蘅看不懂他们的相处:“你怎么对她这么凶?”
“她对我不也不好?”
“可她喜欢你啊。”
廖南星被她突然一句话碰到脸上,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赵蘅还问:“你不喜欢她吗?”
“你别问了。”
赵蘅更不懂了:“喜欢也会吵架吗?”
廖南星坐下来,摆开阵势耐心教她:“就是喜欢才会吵架。不喜欢反而就不吵了。”
赵蘅愣住了,她忽然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玉止从来不跟我吵架……”
廖南星忙道:“他不一样。他跟谁都不吵架。”
他转移话题。“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赵蘅想起正事,整整心绪,靠近了他,郑重道:“我觉得,玉止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
……
赵蘅走后,廖南星还坐在位子上,惊讶于自己觉察到的一个事实:玉止和赵蘅,这两个人虽然成了亲,但或许……根本都还没有互通心意。
“你如果觉得他有心事,怎么不直接去问他?”他问赵蘅。
赵蘅答道:“我是想,你和他认识得久,会不会更了解他的想法?”
廖南星很诧异:“可你是他的枕边人啊。”
赵蘅突然打了个嗝。
“怎么了?”
“没怎么……”
廖南星撑着脸,陪她想了半天,“所以,你是想哄哄他开心点,是不是?”
赵蘅认真点头。
“要哄一个人无非两种办法,他想要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他喜欢什么东西,你就想法给他弄来。”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如果是你要哄他开心,那应该很容易。”
赵蘅没听出他那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只是觉得豁然开朗,佩服地觉得果然还是玉止的朋友有经验。
等她一走,廖南星看着门口,喃喃自语了一句:“我还当是两只鸳鸯呢,原来是两只呆鹅。”
呆鹅一号走后不久,呆鹅二号来了。
廖南星看到这对夫妻先后脚进门,刚想调侃两句,却发现玉止的表情不同往日,不像是来找他谈天的。
“南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但在我说之前,你要答应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赵蘅从客店出来后,一路想着,玉止会想做什么、喜欢什么呢?
玉止从不对什么东西表露出过度的喜欢或讨厌,一向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去也可,不去也可。
有什么是他喜欢的呢?
她上了一趟兰心寺,却发现海棠却已过了花期了,不过几天时间,春光已逝,花无长久。
她站在满院落花的海棠树下,打定主意,又去了城里有名的篆刻师傅那里。
师傅颇为高冷,说:“你想要亲手篆刻?那也是不错的。学个一二十年也能小有所成吧。”
赵蘅有点为难,“能不能再快一些?”她有点赶时间。
“你想要多快?”
“一二十天行吗?”
“出去。”
那日开始,傅家人发现大少夫人近来出门似乎频繁了些。
下人一旦问起,她就只含含糊糊,找些别的理由。
玉止虽然知道,但也并不阻止,只是把她落下的院内琐事都接了过来,出门时让她小心,回家后给她备点小食。
傅敬斋道:“赵蘅近来有些太常出门了,你该劝止她些。上回落到水里,已经成了一时的说闻。成了亲的女子,还是该安守宅里,免得引人闲话。”
玉止道:“是我让她帮忙。廖南星的海船这个月就要启程,我们这趟也托了不少药材在他船上,事多繁杂,所以我让她替我打点些牙行的事宜。”
他偏袒得明目张胆,傅敬斋摇摇头:“管一管内宅她是可以的,我也知道她聪明有度,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家里的钥匙交给她。不过外间的经营,妇人插手,到底还是不该。”
玉止没有说话。
敬斋似乎看穿了玉止内心想法,直接道:“你不要觉得自己这样纵着她便是为她好。人言可畏,一人说闲话能不在意,一群人还能不在意?一天说能不在意,一个月、一年,能不在意?你今日给了她一些希望,等到日后迫于现实不得不收回的时候岂不更惹她难过?——比从未得到更伤人心的,是得而又失。”
玉止将手放在椅靠上,对他父亲的话没有任何表态。
他平日看似随和,其实心如古井,一旦不说话,没人能揣测他心中想法。
半月后,赵蘅终于从师傅那里离开。她手捧一只木盒,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师傅慈爱地朝她扬扬手,然后迅速将门关上,并落了道锁。
赵蘅紧紧捧着手中的盒子,欢欢喜喜回到了家。
玉止却不在房内。她问了犯困的小春,小春揉揉眼睛道:“大少爷近来也总不在家,不知干什么去了。”
等到夜深,玉止终于回来。
赵蘅马上起身:“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迫不及待道:“我有一样东西你看!”
玉止却也淡淡地笑:“刚好,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赵蘅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只收拾得平平整整的绫布小包。玉止展开了,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分拣给她。
“这是用来兑换现钱的钱票。各家凡信用好的钱庄我都去过了,很齐全,这样即使在偏远之地也不怕无钱可兑。”
“这是用来过路的文牒。各处关口都需要有个官府的凭验,也备齐了。”
又拿出一封书信,“这是另外给廖南星的。有些该吩咐他的话我都已经写下来了,你拿给他看。”
赵蘅从玉止拿出这些东西开始就感到奇怪,“廖南星不是还要过好几日才会启程吗?”玉止替他备这些东西做什么?
玉止却望着她,眸光在烛火里被隐去一半,道:“不,阿蘅,这是为你备下的。”
第二十一章 两心相猜
“你来傅家这一年时日,因为你的照顾,我的身体好了许多,在家计上也多亏有你分担。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玉止低声慢语,言辞间满是对她的感激。
散伙前的感激。
赵蘅拿着那些钱钞,手心发凉,脸上发烫。
为什么,突然间……
她做错了什么吗?
玉止道:“当初我们说好,等到婚事过去,爹娘放下心来,我不会阻拦你离开。现在想来,已经到时候了。南星这几日走,我请他带你到其他地方去安顿。别人我不放心,他心细,会把一切替你料理好的。”
她的一颗心重重在胸口跳着。
是,是了,那是他们一年前说的话,可是……可是……
到时候了,竟然已经“到时候了”?
她脸上呈现出空白无措的神色。半晌,才道:“我……我不能走。”
“怎么了?”
“我爹娘还在此处,我若逃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二老,今后我会安顿赡养。若今后你在某处落脚,我也会送书信予你告知近况,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要耗掉不少气力。
“那……还是不行。”
“还有什么呢?”
“我的名帖都在我爹娘那里,没有名帖,我出不了宣州城。”
“名帖自我们成亲后就一直留在傅家,我也已替你勾画好了,如今就和文牒放在一处。”
赵蘅仿佛寒天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冻得木木的。
“你什么都替我打算得好好的了?”
他寂然道:“我知道。我为你做的远远比不上你所为我做的,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