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没笑,想想,也只是道:“她也没做错什么,一个女子落到那种地方,她不替自己打算,还有谁能替她打算?我们旁人是站在岸上,事不关己,所以看热闹看得容易。”说到底,他傅玉行身处优渥,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审判别人,非把人打到烂泥地里去以做惩罚。
她对一旁薛总管道:“你还是派人去打听打听那老鸨把她往哪里卖去了,若能找到,能赎出来,就替她赎了身吧。”
她当时这样吩咐一句,但不久后这件事也没了下文,因为府里很快又接连出了旁事,自顾不暇。
杏花落后就是春夏之交,每到这种冷暖骤变的季节,玉止的宿疾便要发作,今年看着又比往年更重些,常是整夜无法入眠。
赵蘅别的事也不做了,天天就围在床前追着史大夫问长问短,几次把史大夫问得不耐烦,还得玉止笑着从中调和。
史大夫一走,她便道:“这些大夫,总爱把三分话说成七分重,我看你这几日面色眼看是好多了。”
玉止知道她是有心安慰,只笑道:“你别追缠人家,他下回该不敢来了。我这病是根治不得的,好好停停,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当年被救回来时,连着几位大夫都劝着准备后事,那时哪想到还有今天,对我而言已经是大幸了。”
他说得淡然,赵蘅却无法淡然,“你是太累了。总把所有事压在自己身上。”
她忽然问:“我爹娘前些日子上门,你是不是又拿钱给他们?”
她近来才发现,原来她父母自第一次上门后时不时就来傅家走动。二老也精明得很,每次都知道避着赵蘅,专找玉止。他也从不主动和她说起这事。
“别再给他们钱了,这种事情没个底的。”她知道他是顾及着她。可她更了解她的爹娘。——上门那么多次,从来也没想过见她一面,为了要钱宁可躲着她。两个她最亲的人。
玉止正是知道如此,才把这事瞒着她。她是既要强又重情的姑娘,一切的要强,都刻印着亲情匮乏的痕迹。
面对阿蘅的父母,其实他未尝不疲惫,也未尝不动气。为人父母,怎么会一丁点对女儿的温情都看不出来。他尽力理解他们生存的艰难,可难道这生存的空间就狭隘到连一句对亲生女儿表面的关切话都容不下吗?
只是在对方面前,两人一向都把心事隐了,都只拿好话宽慰彼此。
这厢未完,那边薛总管又带来一个消息。这日赵恒一看他闯进屋的表情便知有事,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出去说话。
到了院里,薛总管小心地告诉赵蘅:定州的一批药材,运来的路上被生劫了!
那药材是用来做一味养心药堂的招牌成药——麝香透冰丸的,因这药有除秽解毒的效用,夏天里用量极大,又因药目繁琐,年年都要从各处产地采购药材。如今各类药具佐药都早早备好了,只等定州的一批药材送到。哪知队伍行到西路,正遇上西路一批反民举旗作乱,朝廷镇压,打得混乱,所有药材都被劫了,几个伙计好容易才逃回家中告知消息。
眼下老爷正远在京西路理事,大公子这几日又病了一场,老夫人更不是能商量事的,事情未到她先急得团团转。薛总管第一时间便找了赵蘅。
赵蘅看过单子,甘草、桔梗这些倒还好办,仓库里常年有货,又容易采买,吩咐人到邻县药市去一天也就办齐了。只是黄芩一样,本地不产,这时候也早被其他药铺收光了,一时间不知所可。
她一面开了单子吩咐伙计去柜上支钱买药,一面又让人给公公送封急信告知此事,只是路上一来一回,再怎么也要一个多月。
薛总管问:“少夫人,这事还是和大少爷说说?”
赵蘅回头看一眼屋内,“他连日都没睡好,刚才好不容易躺下,这时候别去叫他。等醒来再说罢。”事到临头,真像老话说的,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所有担子还是只能玉止来挑。
薛总管猛醒一下:“对了——”刚起个头,又低下头说算了算了。
赵蘅皱眉催促,“薛总管,这当头,你要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出来罢!”
薛总管稍一犹豫,才道:“早些年,这麝香透冰丸是直接用的一本古书《玄璞医鉴》上的方子,后来为了便于入口改过几次配药,我记得那最早的方子上是没有黄芩的。”
赵蘅一听有了希望,“那本旧方现放在哪儿?”
“那是孤本秘方,只有老爷能够翻阅,往年书房起过一场火,烧了许多几代搜罗的医方,连那本《玄璞医鉴》也烧个干净了。”一看赵蘅脸色,又忙道,“不过少夫人别急,虽是这样说,其实另有人读过这《玄璞医鉴》。”
赵蘅如梦初醒。是了,玉止从小承习,自然也是读过这些古方的。如此看来这事情也不算难办,只要等玉止将养几日恢复些精神——
薛总管道:“是二少爷。”
“……”
“所有秘书旧方,老爷那年全逼着二少爷翻过一遍。二少爷虽说不甚用心,可他过目不忘,再不会出错的,想来这麝香透冰丸也只有二少爷能做了。”
“……”
赵蘅只觉心如止水。
息静院,白日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傅玉行他喜欢时,院中便喧喧嚷嚷酒食征逐,不喜欢时,连下人也不许在眼前出现。赵蘅来到院外,站了半天,始终迈不出脚,又抓了个花匠打听傅玉行这几日的景况。
花匠也不清楚,只说近个月来从没看二少爷出过院门。一开始是下不了床,渐渐能下地之后每日也只照常喝药吃饭,到院中散散步。以往他不顺心时,总免不了拿下人出气,或者静上没几日便溜了出去,连带着下人一起挨罚。不过这回众人提心吊胆了几日,始终没见二少爷有任何作难。看来这回确实是被罚得狠了,吃了苦头,力不从心。
花匠话间难免欣慰,赵蘅却只想到,这位少爷躺在床上时不知该在心里把她杀了多少遍。
一路过月亮门,走过花柳拂阴处,院中静得连满树花瓣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水池边坐着一个人。
傅二少爷在微凉晨光中穿着身薄薄的单衣,显出几分似他哥哥的消瘦清俊,衣带被露珠打湿也不在意,一手压着鱼竿,一手懒懒支着身子,万事不过眼的模样。
赵蘅无意识地深吸口气,走上前去。
“二弟。”她软着声音唤了一声。
第二十五章 傅玉行的报复
“二弟。”赵蘅软着声音唤了一声。
傅玉行没有理睬。
赵蘅捏紧了拳头。
把火气按下去,她继续耐着性子道:“定州药材被劫的事情,我知道你已经听说了——”
话没说完,就被傅玉行抬手止住。
鱼钩在水里浮动,挣扎不已,傅玉行静静等了一会儿,看准时机,把杆一提,一尾漂亮的银鱼带水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粼粼冷光。好像他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行云流水,轻而易举。
可到手了,他也只是看了看,从钩上摘下,随手伸到水面,把那鱼又重新放回水里去了。
然后站起来,收杆,随意招呼她,“来了就坐坐吧,大嫂。”
赵蘅不甚自在,慢慢过去坐下了。
傅玉行洗了茶壶,烫了茶盅,亲手斟茶入杯,然后端到他面前,没有正眼看她,却也从头到尾安安静静有礼有节。
赵蘅什么时候被他这么和气对待过,反觉得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细细慢熬,鸡皮疙瘩满身上爬。她吃不准他心思,索性把话一连串说出来,“各处麝香透冰丸的订单都是早早立过契给了定金的,到时间如果不能及时把药交出去,傅家的损失只怕难以计数。如今公公不在,玉止的身体又支撑不住,老药工们又无一读过那本旧方,傅家除你之外实在是无人可求了。无论如何,二弟你能否念着家族名声,替你父兄解了此困。”
傅玉行没有说话。
赵蘅等了等,只得识相道:“我知道你一向当我是眼中刺,烟月坊一事后只会让你更记恨我。可我今天仍来找你,是希望傅家在急难之时,我能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眼下玉止还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只会更加忧劳。可如果你能够出手相帮,这事就不会是个难事,你大哥也能少操一份心。”
傅玉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无表情地隔着桌子看着她。他无表情时就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心事。
半晌,从他嘴里轻轻淡淡,但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
“好啊。”
赵蘅反倒一愣。
“药我来做。”
赵蘅还没听清似的,坐在那半晌回不过神。
他竟朝她淡淡笑了,第一次没有任何嘲讽甚至称得上温和的一个笑容,“怎么了大嫂,你来求我不就是希望我答应下来么。我答应了,你倒不相信?”
“我再怎么靠不住,也不至于拿傅家的声誉来和你作对。”
赵蘅愣愣地从他房子里出来。一种顺理成章,但又异常别扭的感觉。
傅玉行……他?
一个月前两人在青楼里面怒目相对、在祠堂里相互讥讽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关这一个月的禁闭,白脸就变红脸,硬生生转了性,还是说他又憋了什么坏?
她一路思忖着回到栖风院中,见薛总管刚从院里出去。进到屋里,玉止正披着衣服,在床上趺足而坐,若有所思。
“出什么事了?”她过去摸了摸他的手,晨起有些凉,便去把帘子放下。
玉止只是笑笑,没回话,反倒问她:“你方才为了定州的事去找了玉行了?”
“薛管家告诉你啦?”
“他没为难你吗?”
赵蘅一听,收了帘子坐到床前,满脸认真,“我正是为这事奇怪。我去和他把事一说,你猜怎么样,他竟然好声好气就答应我了,一句别的话都没多说!”
她煞有介事得反把玉止逗笑了,“那你预想他如何?”
“当然——”她有一肚子痛骂傅玉行的话随时可以倾倒而出,然而一对上玉止温润含笑的眼睛,便矜持地默默坐端正了,把满口粗言又收了回去。
玉止笑道:“其实这事你大可以先告诉我。傅家门面众多,药事上千头万绪,常有不全,多年前书房又烧过一回,许多旧药便只有父亲和玉行知道了,从前若我力有不逮,玉行也常会帮忙。今日哪怕不是你,他也会同意的。”
这些旧事玉止只是寻常说起,赵蘅听在耳里却感到一阵不平。薛总管第一次说起时她便觉得了——那么多传家的孤本,却只让小儿子翻阅,不得不说是父亲的一种偏心。连公公自己也承认过当年更看重傅玉行,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肯定不止这一件。
她暗暗这样想,但不敢当着玉止的面说出来,怕平白又引得他失落。
玉止却看出了她的心事,坦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玉行从小天赋就好,父亲在文教上对他另待些也是自然的,他有他作为一家之长的考虑。我出事之后,爹娘倒是更看顾我,反倒又把他冷落了。其实这世上万事本来就不能求全。”
“那你方才就是在想这件事吗?”她还记得进门时他的神情。
玉止没有否认,只是澹然微笑道:“阿蘅,人这一生,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随时间一流逝,许多事回头想来,不过就是心头一阵涟漪,不至于无动于衷,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又道:“不过,我方才倒的确想到一件事情。眼看你的生辰又快到了,去年错过一回,今年我想该花些心思操办一下。”
赵恒忽听他提起这事,着实一怔,“我的生辰?”
“是啊,六月廿七。”玉止不禁笑道,“怎么每回说起生辰,你都这么陌生似的。”他才问起,便想起赵蘅在家中不受重视,自然是没有人替她记生辰的,心中又添一分怜惜,柔声道,“一家人在一处,正好一起庆贺。”
赵蘅却犹豫了,“玉止,其实……”
话到嘴边却支吾起来,玉止也不催促,她迎着他耐心缱绻的模样,终究难以启齿。
“我是说,我们等这回过去,再慢慢商议生辰一事吧。”
玉止那日安排过后,麝香透心丸一事便落在了傅玉行身上。赵蘅自玉止处听过那些话后,再见到傅玉行,心底难免就有些怏怏。她本以为傅玉行一定是假意答应,实则心怀鬼胎,想不到从做药到封坛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竟然始终相安无事。
傅玉行做起事来倒是淡淡的极认真,话少,但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制药之外,私下里遇上她,也都客客气气的,曾经那些针锋相对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等傅敬斋从京西回来,所有订单都已顺利交出去了。整件事就向船滑过水面,不落痕迹地渡了过去,有种不真实感。
傅家人自然十分高兴,傅玉行这回将功抵过,此前对他的那些禁令惩罚都一并解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赵蘅偶尔对上傅玉行的眼神,始终觉得他脸上是戴了一层彬彬有礼的面具,有什么藏在底下隐而不发。
傅玉行还体谅道:“不怪大嫂对我存有芥蒂。老实说刚从烟月坊被抓回来时我的确还心怀不满,可躺在床上那半个月里,我魂颠梦倒,脑子里竟不知怎么渐渐清明了。回忆起从前种种,的确是我太过荒唐,许多事情都对人不住。如今我有心改过,可我也知道,大嫂必定不会轻易原谅我。那也不要紧,日久月深,大嫂总会相信我的诚心实意。”
言辞真切,态度诚恳,反倒让赵蘅无话可说。
她开始想,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如今傅玉行安安分分的不再惹是生非,过去他们虽有积怨,总还是息事宁人合家团气最好。因了玉止的关系,她仍然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这个小叔。
事实证明,心地中直的人,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人可以多么的刁钻促狭,多么的心怀叵测。
十五那日,傅玉行特意来找,说母亲让她到花厅见客。
赵蘅正心里奇怪,婆婆找她,怎么会是傅玉行来通知,就见他又回头,“对了,大嫂,记得将我大哥的庚帖带上。”
赵蘅来到花厅,见一道士正和芳仪平坐。那真人一见赵蘅和玉行,先施了个礼。玉行随意一点头就过了,赵蘅初次见面,正经还了个礼,仔细看去,见对方穿着身青罗道袍,脚着云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婆婆招手把赵蘅叫到身边,“阿蘅,你快过来。这是紫云观的吴守清道长,玉止从小在他观中寄名的。玉止近几个月总是受病,玉行前几日提醒我不如办个斋醮,我一想也是,今日就把人请来了,你也来见见。——说来,当初你和玉止的八字还是他批的呢,有这一段姻缘,都要多谢道长。”
那吴守清也笑道:“一看便知少夫人是个有福之人。少夫人的八字我到如今都还记着,好时辰啊,丙午、丁未、己卯,还有——”
“庚戌。”角落落座的傅玉行幽幽提醒。
“对,对。火旺土厚,金气潜藏,本就是福泽深厚、旺夫益子的好命格呀。难得与大公子又是一柔一刚,互为补益,如此合辙,可是少见得很哪。好福气,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