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更听到玉止一字一句,缓缓道,“既然这样,傅家也再容不下你了。”
那日残阳斜照,紫云观大殿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暗淡的影子。
玉止带着赵蘅走了,把傅玉行独自留在人群之中。
赵蘅临走前回头看去,只见傅玉行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印在墙上,显出几分落寞。
远处大殿内神像目睹一切,一个个低眉敛目,千百年不变的静默,不为任何人的得意或失意而动容。
入夜,灯下寂静。
屋里下人都摒退了,只剩赵蘅和玉止相对而坐。
赵蘅低着头,手放在膝上,细弱的脖颈弯出一个垂垂欲坠的弧度,仿佛承受不住重量。
玉止从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长久的沉默便有了审视的味道,好像在等她开口,好像在思量如何处理她。赵蘅不知怎么和他解释。她有过无数次想对他坦白,又不知怎么开口。
凝滞的空气微微流动起来,玉止终于道:“这件事,由我去和爹娘坦白吧。你好好歇下,旁事别担心了。”
语气竟然是对外的,已经尘埃落定的,让她放心的,好像他们自己之间没有任何需要解释。
赵蘅仿佛死囚忽然得赦,第一时间是不敢接受,小心看向他,“你……不问我吗?”
他该有很多问题可以责备她,可以质问她的。
玉止正欲走开,反被她问住了,“问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不由得一笑,笑她傻气。
他道:“我到如今,难道还不清楚我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赵蘅担心她的欺瞒为二人间带来芥蒂,可在玉止心里,根本没有欺瞒这件事情,他只看到一个因现实而无力、因善良而恐慌的赵蘅。他哪会怪她?
他只是去浸湿手巾,回来替她擦手擦脸。
赵蘅幽幽看着他眉目低垂的样子,忽然道:“玉止,你休了我吧。”
他动作未停,问:“为什么?”
“我八字不好,是个煞星。我会害了你。”
“谁和你说的这种话?”
“吴守清道长,还有玉皇庙的道士。”
玉止冷冷淡淡的一声:“别听他的,那些道士根本胡诌放屁。”
赵恒两眼发直,以为自己听错。
玉止一面替她擦手,一边道:“这些话他们爱听,我也可以说上许多。你之庚金,我之乙木,虽相克却可相生。丁火与己土,火生土也。巳酉丑合金局,亥子丑会水局,金局水局相应,地支相合……”
赵蘅在他慢条斯理的声音中听得一愣一愣。
玉止笑了声,丝毫不以为奇:“你看,这样说来,你我分明八字相配,天干地支皆有所应。怎么能说你的八字害了我?”
赵蘅不知道玉止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信任她,他不愿离开她。
两个人到最后,最难的无非这一点心意相通,最可宝贵的也无非就这一点默契。
她不禁一点点笑了,都知道不再多言。
如玉止所说,这件事公公婆婆迟早也要知道。与其让别人把话传进他们耳里,不如亲自去找二老坦白。
赵蘅自然不敢随玉止去见他们,只敢事后打听反应。她又知道玉止一定不会和她说实话,所以问了小春。
小春只是个孩子,只会傻头傻脑道:“老爷老夫人听完大少爷说话以后就不说话了,一直都没说话。”
赵蘅又忐忑又焦急,“那他们脸上是什么神情?”
小春又仰头努力想了想,道:“好像也看不出来什么神情。”
赵蘅叫她说得心里更加发虚。等到婆婆亲自来找她了,她总觉得惭愧,不敢抬头相见。
芳仪道:“要说气么,我初听到时自然也是气的。”
赵蘅把头更低了。
却听芳仪缓下声道:“可后来老爷问了我一句话,说,那你要让玉止休了她么?我一下子就想过来了,是啊,写在纸上几个字是死的,可玉止他究竟过得如何是我亲眼看到的。我难道要为了写死的东西赶走一个好好的儿媳妇吗?”
赵蘅慢慢抬起脸,这才确定婆婆不是来痛骂她的。
芳仪又道:“玉止说得对,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不是他自己能定的,做好做坏才是自己定的。好比我那不争气的——”说起傅玉行,又是另一番伤心,抹了抹眼泪,道,“好了,不说他了。”
她坐近了赵蘅,拉着她的手在手心摩挲,“阿蘅,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少年时在家听我爹做主,嫁人后听丈夫和儿子做主,一辈子没自己拿过什么主意,可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坚持的,那就是当初挑了你做玉止的妻子。”
“一家相处这么久,你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是真心的喜欢你,把你当成我的儿媳妇。你呀,你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傅家,好吗,好吗?”
赵蘅从小没有被长辈这样揽在怀里关爱过。她从前多少觉得,公公和婆婆都是坐在高堂之上需要她去供奉的两位老人,如今坐得近了,清晰看到婆婆慈爱的眼神,听着她爱怜的话语,她第一次有了家人的可亲之感。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这世上还有三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至于傅玉行,那之后没多久,他被赶出了傅家。
第二十八章 假药危机
西风肃肃,草木凋零,路旁树枝直指清灰色的天空。
一队送葬人马惨惨淡淡走在街心,人丁萧索,扔的纸钱也萧索。为首的女人身边带一个十岁孩子,孤儿寡母,抱一板薄木牌位,穿发黄的白麻孝衣,神情无不绝望。
远远的,队伍走过傅家门前。
看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妇人脸上涌起一阵怨恨之色,好像这扇高门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毫无预兆的,她丢下孩子,提步一头朝着大门撞了过去……
“哎,南大街傅家药堂怎么这个月不见开张了,我方才想买两帖下火药都没处去。”
“你没听说呀,傅家药堂闹出人命啦!”
“啊?”
“他家一味麝香透冰丸,出了假药,把一个姓陈的老木匠给吃死了。几天前那木匠老婆送人出殡,路过傅家大门,直接一头撞在人家门前,差点碰死,这事闹得这么大,你都没听过?”
“这不能吧,傅家药房不是一向名声好得很么,他们都能吃死人?我才买了两瓶巽风丹!”
“还不是那家二少爷。听说是手上没钱,偷偷把细料库里最名贵的药材都给换了,造出来这一批药,一点作用没有。那木匠就是信了他家的药,耽搁了治病,给拖死的!”
“傅二少爷?就是那把妓女逼到跳河的二少爷?”
“就是他。以往再怎么张狂也不过惹些乱子,这回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拾了。”
“我看不至于,他那老子娘不是出了名偏私?又是富贵人家,衙门里走动几趟,恐怕又和从前一样不痛不痒了。”
“这你倒想错了。傅家人知道这事后倒是全没有护短,本来傅老爷正当众教训他,傅老夫人就来了。都以为她要阻拦呢,想不到一出来,竟兜头给了二少爷一巴掌,指着他骂:‘你以往惹是生非,我都一心偏袒,因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盼着你有改过的时候。可你知不知道这回那是一条人命!谁不是他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不是有家有亲?你就从来不肯为旁人想一想,你也从来不肯替我这个做娘的想一想,你作孽啊你!’哭到气结,反倒要旁人来扶她。他娘还指着他,直说把他赶出去,从此后只当没生过这孽障!”
路人听了,也感叹一回,老太太平日虽纵惯,难得大是大非前也分得清好恶,只是事到如今,到底也晚了。
“那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还怎么处置?当街打个半死,扔出家门去了。傅老爷还发话,谁也不许捡他回来,由得他自生自灭,给人家偿命。”
“唉!……我那两瓶巽风丹该不是也有假,我得找他们退了去!”
傅家门前,一辆青蓬马车急急驶来。
不等停稳,赵蘅就从车里掀帘跳下,冷风里大步上台阶。薛管家正匆匆往外赶,一看到赵蘅,立刻跺着脚迎上来,“少夫人你终于回来了,这两日你哪儿去了?”
赵蘅只道:“大少爷呢?”
“一直在药堂里,连着几日客人拦在门前,少爷正点药呢。”
“走,我们马上过去。”
马鞍还没有解下,又重新套上索,往药堂急奔而去。
养心药堂前已乌泱泱挤了一地人,整条街面水泄不通,既有拿着药包满脸愤怒的,也有些顾念着傅家往日作为还在替药铺说话的;也有些犹犹豫豫在人群中察言观色的,还有些凑热闹的看客。挤在前面的两排人,尤其个个显得激愤,叫骂声几乎掀翻整条街。
柜上几个掌柜出来试图安抚:“诸位,诸位,我们知道大家都对这一批药材的事情有所芥蒂,养心药堂绝不会推诿卸责,如今大公子正在里间点验药资,还望诸位再稍容一些时刻,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断然不会——”
话音未落,已被众口啐了满脸:“还啰嗦什么,你们的药都已经吃死人了!”
“正是,废话少说,退我们钱来!”
几位掌柜几乎要被唾沫淹过头顶,以袖遮脸,往后退避。赵蘅的马车就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停在了人群外。
她进到店内,就见四面里药工和账房来来去去,一只只盛满药盒的箱子抬过来,算盘噼啪作响,每个人脸上都大汗淋漓。玉止正坐在几位掌柜当中做主清点,一抬眼看到赵蘅,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关切——你去哪儿了?
赵蘅来不及回答,先看到满地堆叠的药箱,尽管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假药的数目还是让她惊骇,“这么多,全部都是?”
一位刚点完账的老掌柜抱着算盘接口,“除了已造好的成药,还要算上生药的损失,前前后后,往小了说,约摸……”又拨了拨算盘,“约摸也有八万两。”
“八万两?”赵蘅没忍住。
“还不止药钱,那陈木匠死了,总要给他些赔偿。接下来陆续恐怕还不止他这一个,想来也都不是小数目。”
一想到眼前无底洞般的困境,所有人一筹莫展,都看向玉止,在场唯一有资格拿主意的人。
玉止本就苍白的脸上几天里又添清瘦,连着久坐,此时又被一屋子人团团围住,空气闷浊,便有些辛苦。赵蘅第一时间看出来,将众人挥开些,等玉止说话。
虽到了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刻,玉止仍显得泰然,垂思片刻,抬起眼道:“这批药,全都烧了。”
几位掌柜最先受惊:“少爷,这可是整整八万两银子啊!”
“假药若放任酝酿,傅家几世经营的根基也就毁了。药必须销毁,且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销毁,补偿,折罪,一步不能少,越迅速越好,才能让这件事尽快过去。”他语气娓娓,但沉如静水的表面下又藏着一根当机立断的芯子,“阿蘅,你让他们别再把药往铺里送,全抬到对街大门去。”
赵蘅自然与他同心,且她也马上意识到这是最好的办法,待要照做,又被几位掌柜拦住,“大少爷,我们不是不信你,这是这事太大了,真要这么干,总也得让东家知道,才好拿主意呀!”
“是啊,八万两银子,实在不是小数目!”
一提到傅敬斋,二人便无法擅断了,毕竟确实还有一位父亲居于头顶。玉止刚要说话,有人惊唤一声“东家!”
众人往后让开,就见傅敬斋支着拐杖,一头鹤发出现在人群外,短短时日,这位一家之长肉眼可见地衰老,但每一步里仍保持着半生风雨后的稳健气迈。
他将手放在一旁药箱上,眼睛从满屋废墟上扫过,玉止的话显然他是已听着了,众人也不敢开口问他意见。
外面街道上,几个有意闹事的越来越凶,掌柜们眼看抵挡不住,人群马上要冲到店里来。
有人拨开几位掌柜,站了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家大少夫人。
一见傅家人,众人怒意更甚,有人弯腰抓把土高喊着“杀人偿命”就要砸。
赵蘅眼神追过去,盯着他,等着他砸。
那人手高举在头顶,身体向后倾斜,在她目光下却没了掷出去的勇气。
赵蘅看得准,这头两排的人格外跳脚,根本不是什么真受害者,只是城内出了名的市井流氓,看准了傅家出事的时机,想要浑水摸鱼捞点好处。
她当着整条街的面,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诸位,陈木匠不是因傅家的药而死的!”
此话一出,刚才喧哗的场面便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陈木匠的事情已经传了这些天,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没人料到傅家大娘子忽然不认这笔账。
但赵蘅敢这样说,自然有凭有据,否则她连日奔波不是白费力气?她说完话,一给眼色,人群外已经有仆从抬上来木棺。远远的就闻到一股腐臭,众人捏紧鼻子纷纷后退。
棺木撬开,露出里面一具青青红红的尸体。众人惊骇,尖叫的尖叫,遮掩的遮掩,逃走的逃走,胆大的看上一眼,也转身呕吐起来。
赵蘅站在棺前,举起一纸文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是陈木匠所在县衙仵作亲笔所书的验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陈木匠不是死于中风延误。他平生好酒,死于邻村醉饱后驾车回家的路上,尸体口鼻有血,两眼脱出,胸前有道血瘀黑斑,两肋尽碎,显然是从牛车上跌落后受碾压而死。也就是说,他的死本就和傅家无关。”
又道,“若还有人不信,大可上前亲眼验看。此事,实是陈木匠一家有意讹诈。”
多数人自然不敢上前,不过还是有轻浮好事之徒,为在人前卖弄胆色,摇头摆尾地上来看了。看一眼,又嘻嘻笑笑,举止儿戏。不过,到底这尸体的情状和赵蘅说得分毫不差,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倒也算默认了赵蘅的话。
其余人见状,得知这引得他们怒意滔天的人命官司竟是假的,一时也都茫然无从,不知作何反应。
人群里适时传出一个声音:“可你们制贩假药,总不是受人冤枉吧!”
这话倒提醒了旁人,群情又汹汹起来。“对,对!假药的事又怎么说!”
“你们得给个解释!”
赵蘅正要开口,一只手已拉住她。是玉止。
玉止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赵蘅这才注意到,公公不知何时已走下台阶来到众人面前。
傅敬斋这个人,是整个养心药堂能搬出来的一块最重的招牌。他那支拐杖支在身前,双脚扎在地上,尽管身体些微佝偻,却越发显得像一尊千锤万打磨练出的石像,端凝沉重,难以摇撼。
头上顶着傅家世代打磨出的那块硕大的“养心药堂”牌匾,傅敬斋缓缓张口:“我傅家,自曾父时定居宣州,累世行医,从街角一间小药铺,做到如今的养心药堂,从来谨奉悬壶割股之心,不敢有半分差错。只可惜,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不肖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