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随便走走【完结】
时间:2024-09-18 17:15:08

  对于这些三头两面的嘴脸,傅玉行半点不惊讶,也半点都不愤愤。有什么好愤?愤愤代表还有所期望。这些人,讨好时他看不起,背弃时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世上没有东西值得他在乎。
  他只是站在簇拥他的人群当中,看穿一切的,凉凉地笑。
第三十章 故人归
  赵蘅后来回忆起这一年,几乎想不起傅家是如何熬过去的。
  公公自那之后一病不起,久了,连清醒的时候也少。婆婆每日要汤要水地伺候着,自己也累得病了一回,治家的事只能完全放给赵蘅。
  对内,是赵蘅裁减开支遣散下人,把家事重新运转。对外,是玉止想尽办法周转资金,千头万绪一手拉了起来。
  夜里两个灯下算账,永远是东挪西凑,填完一个窟窿,还有一个窟窿。早上睁眼,进入脑中的就是这一串数字,那一串数字。
  以玉止的身体,现在连病倒都奢侈。赵蘅看在眼里,总想为他再多分担一些,他却只说不要紧,“你嫁给我,本来已经够苦了……”放在心头上的人,总会觉得亏欠,总觉得心疼。
  赵蘅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手是凉的,脸颊却是热的。“你要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被养在家里让你替我遮风挡雨。我需要的是可以站在你身边,有风有雨陪你一起承担。”
  桌上一点小小的烛火,亮着一团小小的光,刚好把两人包围其中,房间就成了一只小小的船舱。他们是飘在风浪上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任浪头把他们打到哪里,身边只要有这个人在,心底就觉得还有一口气。
  十月,秋菊凋零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件好事:廖南星回来了。
  当时赵蘅正和婆婆一起替敬斋调理汤药,见薛总管从外面急急跑进来,口里喊着这个消息,大家一时都大为惊喜。原本都以为航船至少还要一年回途。
  “玉止呢?”赵蘅马上问。
  “少爷已经去渡口接人了!”薛总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阿弥陀佛!”芳仪用手抚着胸口,长笑道,“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也能喘过一口气了。老爷,你听到没有?”
  赵蘅和玉止昨夜还说起,眼下还有十几万两的缺不知如何是好。翻来覆去半夜,怎么想怎么头疼,不料今天就云开日出,掉下这个好消息。看来果然像玉止说的,甘苦常从极处回。
  一家人欢欢喜喜张罗着摆下宴席,连敬斋也在芳仪伺候下换了身衣裳。一方面都为南星归来而高兴,一方面也为钱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哪怕南星此行是空手而归,至少还有二十万本钱。
  等到傍晚,一直不见玉止回来。
  赵蘅心焦起来,天又微微下雨,便让婆婆留在家里,自己撑了伞,往码头去。
  到了半路,却见冥雾中浮出来一个人影,脚步蹒跚,眉目惨淡。
  她不由站住脚,没料到会先见到这个人。
  那双总伶伶俐俐斜挑起来的眼睛此时微微垂着,被雨雾打湿,结着细细的银色水珠,一抬眼,无尽的悲伤哀怨。
  “红菱……”
  赵蘅原以为会看到破浪而来的一只只朱漆高帆大船,停在浩渺江波之上,那个总是一边阔步一边朗声大笑的男子带着船手迎面走来,正如他离开时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没有高船,没有随从,没有廖南星,只有孤零零从雨雾中走来的消瘦女子,和她怀中紧抱着的一只陶灰小罐。
  赵蘅被一种意料之外的认知砸中了,她怔怔看着那只小罐,才想到什么,将目光转向红菱身后看起来陡然憔悴的玉止脸上。
  廖南星的船沉了。
  团队行到南海时遇上了连续十几天的风浪,越飘越远,最后大船触礁进水,小船直接被巨浪拍得粉碎。
  红菱擅水,好不容易从水底把廖南星拽上来,乘着海浪往岸边去,结果又一个浪头从身后扑过来,把两人打到礁石上去。
  廖南星拿身子替她挡了一下。
  死之前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糟了,傅家的钱还不了了。
  一句是对她说的:那副红珠耳坠,往后别一直戴着了。
  红菱守着他在礁石上熬了一夜,她醒来后,风浪停了,他也不见了,茫茫海面,只有她一个人,和留在她手上一片衣角。几天后,她被路过渔民所救。
  整个厅上默然无言,就连公公和婆婆也怔忪。
  红菱道:“我在水里捞了几天,只捞回来一些珠子,都在这了,剩下的都已沉到海里去了。他说过,剩多少都要还给傅家。”
  玉止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身子说不出话,突如其来的打击给身体带来急剧动荡。赵蘅慌忙去扶,被他一把抓住手,五指如树枝般无意识掐住了她,手背青筋浮现,连指尖都颤抖。
  直到那天晚上,玉止始终望着天花板,彻夜不眠。
  廖南星没有尸体,红菱的小罐里只有他一片衣角。傅家找出他曾经的衣冠,安置了一口棺材,再派下人随红菱护棺回乡。
  临走那天,路边芦花结着白露。赵蘅在亭里问她:“葬了他后,你打算怎么办?”她记得廖南星说过红菱无依无靠,常年随他在船上生活。
  红菱始终抱着那只小罐,望着路旁白苍苍的芦花,曾经映山红一样爽辣刮脆的人,如今目光也变得十分寥落。“他家里还有些田宅款子没有处理,我回去替他把那些人情旧事都了了。他这人最讨厌有头没尾的。”
  红菱离开后,赵蘅眼见玉止沉默了好几日。
  她也不知能安慰些什么,只得在他沉默时默默将手伸过去,握住他空着的那只手。玉止意识到她的安慰,会反握着她,有时候他不做反应,只往前倾过身子,额头枕在她肩上。
  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死亡。她和廖南星相识不过几日,都难免心内酸涩,何况傅玉止和他数年情谊。
  有一次他突然说,“阿蘅,我想去看看玉行。”
  赵蘅明白,突然近在咫尺的死亡让他恐惧了。
  她私下一直让人留心傅玉行的去向,这时便道:“他这几日应该在望月楼,我们明天去找。”
  这段时日对傅家其他人来说难熬,对傅玉行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虽被赶出家门,但所有人都只当这是傅家的权宜之计,毕竟骨肉之亲,哪可能真就放下不管。因此他暂时落魄,反而有更多人想来个雪中送炭的好事,以图日后有所酬报。今天王二请宴,明天李三留宿;请他鉴别字画的,留他游船渡江的,更是争先恐后,单论这些风雅闲事,谁有傅二少爷精通?
  这天酒楼上摆开宴席,一伙专会钻营讨食的闲汉闻着味儿就来了,围坐一处喝酒唱酬,好不快活。
  喝到兴起,几个鬼头鬼脑的便试探起傅玉行来。
  “二少爷,我看你总这样过一日算一日的不是办法。家中什么时候来接你回去?”
  “是啊,都过了那么久,我看养心药堂如今也没受什么影响,本就不是大事,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你何不回去服个软,照样做你的傅家二少爷?”
  “还须你担心?想和傅少爷游宴酬唱的都排出城门外去了,二少爷那一笔好丹青,哪怕专给人写字作画都不愁吃穿的。”
  “那不是和你我一样,成了帮闲贴食的吗,二少爷能做咱这种人?你别掉人家身价了!”
  他们说得热闹,傅玉行就坐在当中,擎着酒杯,事不关己地喝酒。那酒对他来说仿佛没味道,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情无绪。
  吵闹的厢房外,赵蘅和玉止正沿着长廊一路找来。
  赵蘅道:“我来就好了,你今日不是有事吗?”他那么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费了功夫请人将木轮椅抬上楼,就为了亲眼看弟弟一眼。嘴上也只是说:“看看他,回去和爹娘也有个交代。”
  来到门外,却正听到里面传出哄闹的笑嚷声:
  “这宣州城里谁不知道,二少爷虽是次子,可他才是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
  “正是,虽然现在眼看是大少爷管事,可毕竟那是个半身残废,又体弱多病的,纸扎灯笼,风吹吹就散了。谁知还能撑上几年?”
  “老爷子把二少爷赶出家门,那是一时糊涂。回头大少爷吹灯拔蜡,不还是要指着二少爷这唯一的儿子?”
  一群人越笑越放肆,无所顾忌。他们话题的中心却始终不出一声,这就成了一种默认和纵容,无声的共犯。赵蘅几乎可以从他的沉默里想象到他听这些话时的神情,恐怕是一样的凉薄无谓,甚至饶有兴致。
  她看向玉止。玉止无疑将那些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可脸上始终看不出表情。
  “二位客人,怎么不进去?”来送菜的酒馆见他们站在门外,笑呵呵问了句,推门而入。
  屋里所有人回头,正看到屏风后透出来两个人影——面目平淡到模糊的傅家大少爷,和目光锐利到要从屏风后刺出一把寒刀的大少夫人。
  隔着堆花绣鸟的纱屏,两边不至脸对脸,但这场面也足够难看。刚刚还大开玩笑的几个人,顿时不敢喘气,想溜又不敢动,僵坐在原处,汗珠从额头滴下。
  傅玉行始终很平静。他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却仿佛浮在一片大红大金背景之上,目光从画里投出来,眼底是空山般的清冷。来接他还是来扭送他?放不下他还是彻底放下了他?
  赵蘅满眼怨恨,不是冲着那些闲汉,正是冲着傅玉行。真正伤人的从来不是无关之人的言语,而是至亲之人的态度。
  傅玉行,你怎么能不反驳?你怎么能默认?你怎么能任由这些畜牲东西笑话你哥?
  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
  玉止的眼神不是伤心也不是失望,只是很静寂,一种万籁无声、孤身一人的静寂。他看着他的弟弟,瘦了一些了,眼睛下面有了青黑,大概不是因为吃苦——他弟弟是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吃苦的那一类人——那就是,因为那份藏在眼底深处、寻常人看不出来的执拗和受伤。
  过了十几年,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目睹哥哥双腿痿废后被全家怪罪排斥,孤零零站在门槛外又执拗又受伤的幼孩。
  他做了他二十年弟弟,玉止看得出来他知错,在心底深处,他未尝不知错,只是他从来不懂得认错。以他的敏慧,难道他看不清自己身处泥涂吗?玉止有时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玉石俱焚,宁愿把一切把自己都毁了。
  他忽然觉得累了,“我们走吧,阿蘅。”
  玉止走了,他仍然选择平静的伤心,体面的收尾。
  赵蘅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要跟上,却又不忿,狠狠回过头来。众人被她瞪得一激灵,往两旁躲闪。
  赵蘅走进屋内,平静地在桌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众人。
  平静地伸手,平静地握住桌沿。
  一把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
  所有暗金的酒液红翠的瓜果白青的杯盘浓白的汤水,稀里哗啦砸了一地,一帮大男人被烫着的砸着的吓着的,都惨叫着远远躲开,大叫大跳。
  通通砸了才好。你们凭什么开心?
  人仰马翻中,唯独傅玉行还坐在原处。他也不回避赵蘅的目光,就这么冷冷看着她。她也就冷冷看着他。
  两人脑海里都为了那一个共同的男人,划过同一句话——
  你凭什么?
  等到赵蘅也走了,那些人方才老鼠出洞一样,鬼鬼祟祟重新探出来,都一脸尴尬地笑话对方,嘿嘿,一个娘们,瞧把你吓得!
  一个叫尤富春的瘦腮雷公嘴从桌下爬出,定神看赵蘅去了,方抖搂抖搂身上的丝绸衫,挨到傅玉行脸边,“嘿嘿,二少爷,这下看来你要想回家是难上加难了。独自一个在外,又身无分文,这日子可怎么熬哟!”
  傅玉行完全没有理他,只看着那二人离开的方向。
  尤富春又道,“你那大哥一时半会儿看来是消不了气了,你那大嫂看着又凶悍。要想让他们回心转意,要我看,还得使个苦肉之计啊。”
  傅玉行终于回头瞥他一眼,冷淡地,“什么意思?”
  “我们何不做一局戏,二少爷你假装遭人劫质性命垂危。你家人再怎么生气,也不能置你性命于不顾,总要拿笔钱来赎你。到时你成功脱困,劫后余生,他们一定庆幸,再顾不得怪你曾经那些过错了,自然欢欢喜喜把你接回家去,如此一来你钱也有了,家也回了,岂不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傅玉行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勾勾嘴角,“这么好的主意,事成之后,我不得分你杯羹?”
  尤富春一听就嘿嘿笑起来,“只要能帮二少爷解忧,还谈什么酬不酬谢,二少爷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心竭力呀!”
  傅玉行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只看着他笑。
第三十一章 怀孕
  深秋最凉燥的日子过去,敬斋的身体眼看好转许多。芳仪将身养好了,重新接手家事,赵蘅和玉止也渐渐将生意周转过来,一通百通一顺百顺,笼罩在傅家上空的阴云总算随时间推移而见日散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蘅发现有了身孕。
  诊出喜脉时,她也呆住了,玉止也呆住了,指尖发涩,连脉都摸不准。
  公公婆婆拄着拐杖匆匆赶来,进门时险摔了一跤,敬斋又一再替赵蘅看过,果真是有孕了。
  确定这个消息,芳仪当时便哭了出来,眼泪簌簌止也止不住。
  她忽然想到什么,抹抹脸,“阿蘅,玉止,你们等等,我就来。”又急急忙忙去了,不一会儿,亲手拿着一只小红木盒回来。
  木盒打开,里面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地红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把如意祥云形状的小银锁,精精致致雕着莲花,寿桃,双鱼,卷草……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无疾无忧”。
  “这是玉止他太爷爷那时请银匠造的,从他爷爷手里传给他爹,他爹又传给玉行玉止……”她将小绸包往赵蘅手里掖,“如今,我也终于可以将它交到我儿媳妇手里了。”
  一个动作里有无尽的欢喜,又有无尽的心酸,芳仪低头用绢子擦了擦眼泪,“我还从来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赵蘅在二老带笑的眼泪里回头看看玉止,有些无措。玉止体谅地笑笑,伸手握住了她。
  她垂眼望向自己的小腹,难以想象里面竟有了一个小手小脚的小娃娃,手也不自觉轻轻抚摸着,心里头有点酸涩,有点欢喜,又有种陌生的异样,隐约的惶恐。
  下夜,院中池塘银波流荡,月光转过窗台,透进屋内,照到绡帐床上。
  白色罗纱帐上织着镂空的花树蝴蝶,随着夜风拂动,在床帐内投下点点流动的小影子。
  玉止还未入眠,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赵蘅伏在他胸口沉沉睡着。屋里安静,连她平缓的呼吸声也能若有若无听着,脸颊边一缕碎发,随着呼吸时不时拂在鼻尖。
  他伸手,轻轻替她把那缕头发拂开。
  赵蘅睡得浅,醒过来,发现他凝望自己不知看了多久,“怎么还不睡?”
  玉止笑了笑,“在看你。”
  她不明白,但也跟着傻笑,“看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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