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随便走走【完结】
时间:2024-09-18 17:15:08

  众人见茅店竟烧起一场火来,都非常惊骇,等赶到近处,半边天已烧得通红。差役道,一定是贼人见官兵包围,所以纵火逃走。
  玉止此刻哪里还关心贼人去向,只关心弟弟是否在这屋里。周围无水救火,众人只好刨沙埋土,把火根覆盖住。半日过后,一地断壁残垣,玉止第一时间推开半扇焦黑的柴门,其他人尾随其后。
  进屋一看,四壁塌陷,黑色烧痕如兽迹蜿蜒,焦刺味和腥臭味扑面而来,让人喉咙发紧。灰烬中,横七竖八卧着几具尸体,被烧得躯干蜷曲,与焦黑的桌椅全然融在一起,众人无不变色。
  差役们动手,将所有尸体抬出,一排摆在地上。留在门外的赵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两腿发软,被人扶到树下,还止不住反复呕吐,腹中不安,似有只手在翻搅。
  玉止面色发白,在那里一具一具看过去,一一辨认,最后道:“这里面没有玉行。”
  又庆幸,又不由得更惶然。
  差役道,一共六具尸体,可以肯定就是绑架二少爷的山贼,身旁还散落着些许银票的灰烬。玉止也辨认过了,的确就是他亲手筹到的赎金。
  领头的一个道:“恐怕是这些山贼察觉被包围了,一时慌乱起了内讧,自相残杀,活下来的那个放了把火,趁乱逃掉了。”
  另一个道:“要是这样,怎么不把银票带走,反而又把二少爷带走了?”
  “二少爷也未必就是被绑走的嘛。”
  “那他人在哪里?”
  傅玉行在一座破旧的庙里醒来,整个人有种久睡之后昏倦不清之感。入眼只觉光线昏昏,窗棂倒落,不远处有几座蒙尘神像,表情是那种隐在黑暗中的静穆森然。一团模糊的光晕在地上跳跃,看清了,原来是一小堆篝火。
  有个人坐在火边,身形缩得很小,佝偻出一个嶙峋的轮廓,因躯干扭曲,一举一动都传出不畅的喘气声。
  傅玉行一直以为这驼子只是个普通驼子。
  在茅店里,所有山贼随意使唤他,敲打他,他默默地谦卑地讨好地游走在众贼当中,像一团在地上挪动的阴影,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看得上他。
  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把他们全都毒杀了。
  满屋子山贼举刀不稳,倒在角落抽搐暴毙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驼子见他醒了,慢慢回过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痴痴的笑,“二少爷醒了,吃点东西吧。”很快盛了一小碗粥,端到他面前。特意把身体避得远远的,仿佛生怕自己受到嫌弃,玷污了他,但为了让他吃到东西,又用力将双臂举高,把碗递到他面前,仿佛伺候天神,用热切的眼神盯牢了他。
  傅玉行有种直觉,这人是个疯子。
  只不知为什么,这疯子找上了他。
  “二少爷怎么不喝呀?”他眼神里既有极端的疯,又有极端的冷静,忽然懂了什么,笑起来,“这锅粥里没有毒了,我那么做也全是为了保护你呀!否则你早就已经死在张广刀下了。”甚至还有着那种疯子的敏锐。
  傅玉行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驼子对他的话仿佛充耳不闻,语气始终是絮絮的,自言自语,“你放心,二少爷,我是不会让你出事的。”
  “……”
  “二少爷,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吗?真的不吃吗?”
  傅玉行不说话。
  驼子被他盯得只得慢慢缩回了手,也慢慢变了一副脸色。
  “也是,也是……我们吃的这些东西你毕竟是看不起的。”他整个人好像忽然缩得很小,很自卑,很悲伤。
  傅玉行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像一个人,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印子在他脑子里像墨迹渗纸一样慢慢透出来。
  驼子还在喃喃自语:“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们这种人永远都入不了你的眼。”
  我们,我们?
  “你是生下来什么都有的人了。你一句话就可以杀一个人。”
  “可是二少爷,我就那么一个弟弟。”
  傅玉行感觉到不对,因为他猜出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虎逃山那天之后,整个傅家一直惨惨淡淡,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州府仍然每天派出差役搜山,但全无消息。宣州街头巷尾早已传开,傅家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二少爷遭人绑了,生死不明,八成已经没戏了。
  敬斋听说他们从茅店里只挖回来几具尸体,一开始还沉默不语,要躺下时忽然吐了一大口血。
  芳仪倒是没有再倒下,她一反常态,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只是每天下厨做饭做汤,凉了,又重新做过,好像生命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循环往复,谁劝也不听。“玉行在外这么久一定饿坏了,等他回来了,总得有一顿热饭吃。”
  赵蘅这时已无力主持大局,那天之后,不知是她还是腹中胎儿受了惊吓,她每夜做噩梦,连着吃了几天压惊安胎的药。只有玉止每日照常主持事务,安抚二老,照顾赵蘅。
  亲邻中有些心怀鬼胎的,早早便等着上门吊唁讨好处,先后不知打出去多少。更有些人,听说二少爷生死不明,索性假装劫犯,写了勒索信送到傅家门口,要求傅家将银子若干埋到某某路口某某树下云云。有时信送到二老那里,又惹的两个老人大受刺激。
  直到第三天晚上,一封石头压着的纸条安安静静出现在台阶上,像一次客气的叨扰,不惊动任何人。
  薛总管本以为又是一封闲人伪装的勒索信,真正打开一看,却大惊失色,一路急匆匆送到栖风院里。
  当天夜里,整个栖风院死一般的寂静。
  赵蘅坐在床上,一只手习惯性放在小腹上,视线却直直望着屋中另一头的玉止。
  当那张用血写成的字条出现的第一眼,他们就知道,就是这个人了。
  血淋淋的纸面上只有寥寥数字:明日巳时,城隍庙。再有官兵,他性命不保。
  字迹潦草,没有落款,也没有指名道姓,但写信的和看信的都心领神会。
  赵蘅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道:“玉止,你别去了,我好怕。”
  从她看到那张字条开始,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萦绕心头。也许她敏感,也许她多疑,也许怀孕让人变得脆弱小心翼翼,可那种心悸感就是无法消除。
  “阿蘅……”玉止没有马上反驳,神情里却全是欲言无声。
  赵蘅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半是安慰半是乞求道:“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总有办法把人救回来。”
  “阿蘅,他是我弟弟。”
  “也许只是误会,也许那字条不过是什么戏谑者放在那里的,也许玉行他早就已经逃了,只是一时力竭回不了家。”
  两人始终各说各的。
  因为赵蘅的每一句话都口不对心。
  是,其实她很清楚,她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听我说,阿蘅。”玉止将手心贴在她脸颊上,轻唤她名字,让她先安下心。“不会有事的。”连他都开始心口不一。
  “我会让差役暗中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
  “差役又不能在近处保护,要是有什么意外——”她一时情急,腹中剧痛起来。玉止忙让她倚着躺下,她抓住他的手,“玉止,你想想孩子,我怀孕了,你不能这时候留下我一个人。”走投无路,她不惜挟持。
  怎么会是她多疑?那些形状难辨的尸体,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和那份连十万两钱钞都不要的深不可测的恶意,她怎么能相信此去没有危险?
  “阿蘅,”玉止见她冷汗涔涔脉象急促,知道是胎动,一面叫人进来,一面连声安抚,“你先冷静些,不要怕。”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去了!”
  “好,好,我不去了……”他将带着凉意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额头,脸上却难掩失去至亲的神伤忧虑。是,他一定神伤,因为他无法去救他的弟弟,她不让他去,她太卑鄙太自私了。可她宁愿自私。
  玉止后来说了什么,赵蘅已听不清了,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五章 家破人亡
  “玉止!”
  赵蘅从一片漆黑中惊醒,看到玉止就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满目担忧怜惜。
  她扑坐起来抓紧他,“你不准走,你不要去。”
  玉止柔声安抚,“好,好,我不去了。你别慌,你吓死我了。”
  她仍怀疑,“你不是安慰我,不是哄我的?”
  “不是哄你,玉行的事再想办法。我也不愿让你担惊受怕。”
  她眼泪还挂在脸上,点点头,把他的手紧抱在胸口。
  对,自私便自私了,如果傅玉行和玉止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心底有愧,可愧总比痛好。
  玉止抬起另一只手,拂过她冰凉的脸颊,虽然笑着,眼底却伤感,不知是为弟弟还是为她,“阿蘅,你这样离不开我,今后假如一个人该怎么办?”
  赵蘅摇头,把他的手贴得更紧,“我怎么会离开你?你说过一辈子陪着我。等玉行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永远别离开我。”
  玉止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是渺远的,带着淡淡的哀苦,“这段时间还有寒气,你出门要记得多件衣服,不要着凉。以后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
  赵蘅忽然觉得他整个人很缥缈,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迢迢远路,她怔怔的,“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他越来越远,她奋力去抓,却只抓到一手虚空。“你去哪里,玉止!”
  “玉止!”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
  眼前没有玉止,分不清梦境现实,却恍然觉得空气中明明有他的一缕气息。
  “少夫人……”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唤。
  床边原来已经围了一群下人,个个红着眼睛,满脸忧心地望着她,“少夫人,你终于醒了。”
  一种剧烈的心慌和恐惧笼罩了她,“玉止呢?”
  丫鬟们强忍泪水,都不说话,赵蘅的心无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她呼吸滞涩,清楚听到自己从嗓子里艰难地发出声音,“玉止回来没有?”
  她们咬着嘴唇低下头,没人说话,有人憋不住露出一声细碎的啜泣。
  赵蘅将头转向另一边,“薛总管,你说!”
  薛总管含泪道:“大少夫人,那贼人狡猾,大少爷到了城隍庙,只找到一张字条,又要人到文汇街去赎回二少爷,到了文汇街,又把他引到西宫桥,兜兜转转,衙役们便跟丢了,最后找到的字条是到城外的文昌庙去。等那些衙役追到山里,就看到……就看到……”
  他细着声音,声如蚊呐,“少夫人若还想见少爷最后一面,就到知州府衙去吧。”
  赵蘅坐在床上,整个人如僵死一般。
  薛总管看得心慌,一连唤了几声。她毫无反应,掀开被子下地,一群人追在身后。
  一出门,迎面一阵寒风把她单薄的身子刮得几乎往后倒。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把架子上的罩衫拿起来无知无觉往身上披。
  “少夫人!”薛总管一把上来抓住她。
  赵蘅摇头,“玉止回来过,我看到他了,你们说得都不对,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眼前纷纷乱乱,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群一群晃动的人影,耳边是一阵阵哭劝声。赵蘅觉得她的魂魄脱离了身体,浮在半空中,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扭曲的,异样的,巨大的,混乱的,所有感觉失了真,没有空间和时间。
  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逃不脱的噩梦。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呕吐的冲动。
  她扶住身前栏杆,双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一个小丫鬟指着地上,惊恐地叫喊起来。“夫人,血,血!”
  ……
  第二天,州里的衙差带傅家人去看玉止。
  从下车开始,两位老人就相互搀扶紧挨着对方。赵蘅多年后还清楚记得,那一天日头白亮,将整条街照得没有一点影子。
  她跟在衙差后面,公婆跟在她后面,他们走进知州府衙大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过一对高大的楹联抱柱,走到一个四方的露天院里。
  衙差在院门前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忽然不敢往前走了。
  衙差回头,示意他们进去。
  她慢慢往前走,下台阶时脚软了一下,衙差经验丰富,扶住了她。
  院子里,她一眼看到有个躺在架床上用白麻布覆盖的人。
  她回头看向衙差,两手交叠在身前,茫然局促地,好像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像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衙差脸上是一种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同情。他朝她点点头,表示,是的,是他。
  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赵蘅却忽然平静下来了。
  她一步步走到那张床架前。
  伸出手。
  将白布一点点揭开。
  额角,眼睛,鼻子,嘴巴……
  一点一点,拼出一张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脸。
  身后传来傅老夫人一声长长的嚎啕,像杜鹃仰天含血发出的悲鸣,肝肠寸断,然后是众人紧张的呼唤。
  赵蘅在周围的痛哭声中,静静俯下身,小心翼翼去拉起玉止的手。“怎么这么凉……”她喃喃地,下意识将那只手包在手心里,想捂热了。
  玉止的手是脏的,发梢上,衣服上,指甲里,都是干涸的污泥。有两根指甲断了,衙差说,大概是死之前很奋力地往前爬了一段,他们找到大公子时,他就朝着傅家的方向倒在地上。
  我怎么会不回来,我哪里舍得下你。
  “这是大公子死时手里抓的。”衙差把一枚长命锁交到她手里。——如意祥云状的银锁,雕有莲花、双鱼、卷草、寿桃,正面刻“长命百岁”,反面刻“无疾无忧”。
  镂空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
  赵蘅抓着长命锁,呆呆看着,那种切切实实的痛感终于涌上来,一切都是真的。她跌坐在地,伏在玉止身上,许久,无法抑制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哭声绝望而哀恸,生命所有希望都在离她而去。
  “老夫人,老夫人!”身后薛总管扶住已经晕厥的芳仪。敬斋往后踉跄两步,跌到圈椅上远远看着玉止的尸身。
  赵蘅渐渐收住哭声了,坐起来,一种痛到尽头的冷静。
  “人在哪?”
  衙差一听就明白,道:“已经逃了,发了榜文,正在缉捕。”
  她回过头,看向悲切的公公婆婆。隔着眼泪朦胧的视线,她也看到院门外正站着一个少年。
  傅玉行。
  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隔绝,让他不敢踏足。
  失踪了数日的傅二公子,一切的源头傅二公子,为了救他才导致她丈夫在寒冷冬夜死在深山野林的傅二公子。
  现在竟好端端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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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也有血迹污泥,憔悴消瘦,看样子这段时日也并不好过。隔着白亮刺眼的阳光,看不清表情,只看到一张苍白滞愣的模糊的脸。面对家破人亡之景,不可置信,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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