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站起来,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要看清楚他脸上每一寸表情,每一寸懊悔和痛苦。
你也有今天,你也知道悔恨么?事到如今,你的悔恨又算什么?
她直直盯视着他,冷冷质问,“你为什么能回来?”当他浑身是血倒在山里的时候你在哪里?
傅玉行直到这时才明白驼子看到他逃走时那份微笑的含义,他为什么挟质他又不执着于控制他,仇视他又不执着于折磨他。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二少爷。”
“你的报应在后面,二少爷。”
“我就那么一个弟弟,二少爷。”
敬斋对于玉行的出现已无法做出反应了,他仍颓萎地坐着,色若死灰,问了玉行一个他和赵蘅最想要知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为什么?”
傅玉行缄默许久,哑然道:“他是莫秀才的哥哥。”
……莫秀才?赵蘅空白地将视线挪到傅玉行脸上。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心头划过。
薛总管先恍然,恍然后更是苦涩,他顶着赵蘅和敬斋的视线道:“莫秀才……就是几年前春晖楼吊死的那一个……”
赵蘅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竟然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她看着傅玉行,竟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反而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世界是全然的荒唐无序,又是全然的有条不紊。某一天,某一时刻,它会像嵌钮合缝一样,忽然运转到一个让人恍然大悟的位置。
原来如此。
傅家花园里,寒烟衰草,满目萧瑟。敬斋支着拐杖,胡须如白草蓬乱,一步一步,蹒跚地在凄风中行走。送完玉止的棺椁,他独自回家去。
走上台阶,要跨过门槛,一步跨不过去,于是他先将拐杖撑过,另一只脚吃力地抬起,就这一步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坐下来,倚在门框上,细细喘息,将头也靠在门框上。眼睛闭着,嘴巴因仰着头而微微张开。
就这么一坐,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两天后,芳仪也安安静静地在房中吊死。
第三十六章 独木难支
那个冬天过去,赵蘅主持完丈夫和公婆的葬礼,又主持着把傅家家产全部清算一番。
当家人一夕间去了,整个家业便如大厦轰然倒塌,所有握有傅家债权或与药铺经营往来的债户唯恐倒了账,每日乌泱泱涌上门,几乎要将她活活分吃。
一开始要的是钱,后来是田产、地产,再后来连珠宝,古玩,家具……能搬的尽数搬了。富贵时净是锦上添花,落魄时竟一个雪中送炭的都没有。
也有混水摸鱼的,一些闲汉流氓专趁人多,端起围屏或花瓶就跑,一群哭哭啼啼的下人待拦也拦不住。
一直默不作声的傅玉行追出去,又被毫不留情打趴在脚下。他心底好像藏了一股暗劲儿,不管身上落了多少拳头,始终死死拽住那些人不放,要他们把所有抢走的东西还来。
曾经也都是些跟在傅玉行屁股后面阿谀讨好的人,如今早换过一副嘴脸,凶相毕露。眼看傅玉行就要被活活打死,赵蘅面无表情到厨房拎起一桶火油,给那些人泼了一头一身。
几人正欲发威,又见她燃起烧火棍,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表情走来,吓得魂不附体,一时都跑散了。
傅玉行慢慢从雪地上坐起,口鼻是血,眼里满是受伤和愤怒:
“谁要你救我?”
他身上有种无处发泄的痛苦,可赵蘅理也没理他,头也不回走进大门。
她根本不关心他死活,只是不想他死在傅家门前,脏了丈夫的灵位。
当天晚上,几个无赖又回过头来,在傅家府宅四周点了一把火,将整个家烧得一点不剩。火尽后,只剩赵蘅跪坐在一座巨大的废墟前。
那些人还架着马车从大门外狂笑而过。
傅玉行这回没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废墟之上,整个人如玉山将倾。
没有了傅家的财富地位,没有人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
赵蘅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没力气骂人,没力气打架,没力气质问,她只是默默站起来,爬过一座又一座瓦砾堆成的山,从废墟里挖出香炉、首饰、铜镜、瓷瓶、脚座、长案……公公那半块烧得焦黑“近期养神”的匾,婆婆断裂的古琴,玉止没写完的医述……
她把自己从自己里抽出来,所有动作不再有意义,只是一种麻木的重复。
傅玉行一直跟在她身后,夕阳照在她埋头躬身的削薄的背上,他眼看着她从早上挖到太阳落山,挖到一身白衣沾满焦灰、手指出血也仿佛毫无知觉。
他说,“别挖了。”
赵蘅没有理他,奋力埋下身去,想要抓出颓墙下的一块墨砚,手臂被木刺划得鲜血淋漓。
傅玉行不想看她这种刻意自我折磨的姿态——以惩罚自己为手段,以愧疚为媒介,惩罚她试图报复的人。本质还是一种失去理性不顾后果的赌气,他有什么好关心她?
可他还是一把抓起她的手,低声道:“别挖了。你不顾着自己,也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两个字似乎是什么极陌生、陌生到让人茫然的字眼,赵蘅微微一顿,扭头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半晌,才道:“孩子已经没了。”就在她听到玉止死讯的那一天。
傅玉行仿佛被人当头击中,整个人木立在那,脸色苍白。
最后一道城墙也被击穿,轰然倒塌、溃败,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赵蘅捡起那块墨砚,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她停下来。
忽然转身将手里的墨砚狠狠砸在他身上。
她冷眼盯着他,用一种挖心刻骨的怨恨,狠狠道: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风吹过高处,漫天灰烬在残阳里闪烁着点点红光,两个人影都被勾勒得无比渺小。
一场大火把傅家祖宅连着账本烧个干净,她本打算靠这栋宅子和回收欠款,至少还能留住药堂的几间铺面,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可现在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傅家再不是能安身之地,赵蘅把下人分批遣散,能安排去处的便替他好做安排,不能的也给一笔钱,从此各自营生。小春随父母离开时,泪眼汪汪,三步一回头。常年服侍婆婆的刘妈妈本欲随她跳井,后来被她远方行商的儿子来接走了。薛总管则是她好劝歹劝,最终再三磕头,跪辞而去。
一日一日,一个大家渐渐地都散了,只剩了她一个人。
赵蘅用针线缝了一本账簿,把剩下没有清还的债务记在一起。宣州街头的老百姓总看到她每天到处登门,到当铺抵押、给债户送钱、到药铺清算。
傅玉行每天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但也不会离开。他像一道清瘦的幽魂,衣衫单薄,面容沉默,一点都看不出曾经那个迎风弄月纨绔子弟的影子。路上偶尔有人朝他丢石头,他也从不反击。
赵蘅没有理过他,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当他不存在。
那本账簿上,最大的债户是刘凤褚。
刘凤褚半醉半醒躺在一座巨大的百鸟朝凤云母屏风前,吃的是珍馐佳酿,听的是靡音入耳,旁边还围了一堆盛装浓饰的美人替他布菜拭嘴。
面对一身素服坐在堂下的赵蘅,他嘴上虽客气,实际连身子也没有动上一下,一副轻浮散漫之态。“傅家娘子,当初我是看在傅家急难临头才出资帮忙,我也知道如今你一个妇道人家持家承揽很不容易,所以已经将债款一拖再拖,你看这些时日傅家日日有人催债,我什么时候上过门?可你现在还要上门求情,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再怎么样,你也该替我考虑考虑,我虽有些钱使,却也不是专做善事的人。”
赵蘅端坐原处,回道:“刘公子,你我都心知肚明,傅家何时同你借债?当初是你收买了其他药铺掌柜,让他们让债于你,才有今日局面的,为的就是为了能要挟牵制傅家,这早已是刘公子你的惯用手段了。恐怕从假药开始傅家遭遇的种种混乱,都少不了刘公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又何必这时再来装糊涂。”
刘凤褚被点破,也就笑笑,挥开婢女,绕步到她跟前,“傅家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这么聪明的人,浪费在傅家这潭死水里倒可惜了。不过,就算你知道这一切,如今的你又能如何?”
他伸手掐起她的下巴,轻挑起一边眉毛,轻蔑道:“去官府告我么,证据呢,券契呢?难道是傅家那场大火烧得还不够干净?更何况,你确定事到如今,官府还会站在你一个失了势的傅家少夫人一边吗?”
赵蘅看着他,不发一言,就在刘凤褚以为这位少夫人会拿起花瓶砸在他头上时,她却退后一步,缓缓对他跪了下来,“我并不打算报官。”这钱,无论是欠其他药行的还是欠他刘凤褚的,都没有分别,她都还不上。
“我今天上门,是请求刘公子能够高抬贵手。我知道你做这一切就是想要傅家药堂,我可以给你,价格由你来定,只求让我能够清还了剩下的债务。还有,那些老药工都是在傅家干久了的,希望你能好好安置。”
刘凤褚反倒笑了,虽然他最终的目的确实是这个,但对手未免给得太干脆,到手得太容易了,“你明知道我给的价不可能公平,为什么还要找我?”
赵蘅带着淡然的苦涩笑道:“我还能找谁?眼看你刘公子接下来就是新的宣州药行会首了,难道还有其他药行敢和你对着干来拉我一把么?”
刘凤褚在她面前蹲下,端详着她,歪歪头又从另一边看看,忽然道:“少夫人,要我看——你也不用管傅家这一笔烂帐了,干脆我收了你,做个妾室或是丫鬟,仍旧让你过从前穿金戴银的日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怎么样?”
“多谢刘公子怜惜。”实际的意思是:不必了。
刘凤褚的确是有了那么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一个穿着素衣柔柔弱弱的小寡妇,亲自登门,眼角泛泪低声下气地同你求饶,哀哀戚戚里还透着那么点讨好的小聪明,最能满足男人心底那点隐秘又勃勃的征服欲。
最重要的是,一个女人,她再翻不起什么水花了,任由他在掌心里揉圆捏扁。
所以最后他大手一挥,表示可以给她一条活路,只要她交出傅家全部铺面和那间祖宅地产,所有债务利息一笔勾销,并且他可以将原来的药工全部留下,待遇从旧。
赵蘅低下头道,“多谢刘公子大发善心。”心里想的是:你等我喘过这口气。
不久后,宣州城的人就看到,南大街养心药堂那块上百年的金漆黑底的牌匾,在一个大好晴日被人摘了下来。
赵蘅站在人群外,看着刘凤褚站在傅家的门槛上向所有人宣布,从此后再没有养心药堂,只有他们刘家宝药轩。新主人春风得意地杀鹿请宴,张红挂彩,又有各种新药赠送,热闹声传遍三街两市。
赵蘅在人声鼎沸鼓掌欢呼声中转身离去,走到无人之处,在墙角独自站了很久。
那种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的感觉在这一刻被热闹烘托得尤为清晰,尤为宏大。痛苦原来是延后到来的,等最初那阵自我保护的麻木感过去,它才在某一个毫无防备的瞬间突袭过来,反刍般一次次上涌。
“玉止……”她无意识地喃喃念道。
突然。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将她一把勒住,捂住口鼻。
她用力挣扎,试图睁开钳制,却在转身时被对方一脚踢中小腹。剧痛让人刹那间头脑发空,她再没力气挣扎,被对方牢牢箍在双臂里,感觉到头顶那轮白太阳慢慢变黑。
第三十七章 莫秀才的哥哥
赵蘅无数次在梦里撕咬凶手的血肉,真的见到他,发现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很瘦小,憔悴,普通,那个嶙峋的驼背凝聚了这个躯体前半生的所有劳苦。
她以为她会愤恨,结果却很平静。冥冥中她预感到他们迟早会有这样面对面的一天。
莫驼子拎着一把尖长的切肉刀坐在地上,无感情地对着被绑的她道:“我弟弟就是在这个庙里吊死的,就在放榜的第二天。”
赵蘅也无感情地对他道:“你也是在这里杀了我丈夫的,是么?”
他背后有几座倒在地上的神像,脸上蒙着灰尘和蛛网,表情是永恒不变的静穆森然。她心想,也许那神像就是这样凝视着莫秀才的自尽,也凝视着玉止的死。
“我们双亲去世得早,我既是他哥哥,也是他父亲。我靠宰羊把他养大。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像羊一样不值钱,可他是我活着的唯一念头。”他竟很理性,到了这一步,所有冲动的恨意都已过去了,只留下绵延如余生般漫长的折磨和痛苦,他像熟练地使用屠刀划开羔羊尸体那样理性地划开他的痛苦。
“傅玉行把一切都毁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唯一能偿还我的,就是把这份痛苦原封不动返还给他。”
“所以你就杀了玉止么,”她含恨道,“可他做错了什么?”
莫驼子双目幽黑地问:“那我弟弟又做错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少夫人,我本以为你会是先自杀的那一个,你比我所想的要顽强些。——可那样会很痛苦,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在度过这种独活的痛苦。”这份体谅而平静的表面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井,明明白白敞开着,预备把遇到的每一个都拖进和他一样的深渊。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没能让我弟弟活得体面些。”他慢慢绕到她身后,将手扶上她的脖子,像每次宰杀羊羔那样习惯性地拍两下作为安抚。
“你丈夫是个好哥哥。”他平静道,“只可惜,他没有一个好弟弟。”
赵蘅感觉那冰冷的刀刃贴上她的脸颊,切进肉里。
“别伤害她!”傅玉行浑身滴汗赶进屋来,声音里有极度的紧张惶恐。
莫驼子立刻将赵蘅从地上拽起,将刀抵在她脖子上,脸上是早知道他一定会自投罗网的笑。
傅玉行气喘吁吁,黑发湿润,更显得整张脸苍白。看到刀尖已经扎进赵蘅脖子,鲜血滴落沾湿衣襟,他连声音都在颤动,“不要伤害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赵蘅颈上剧痛,刚刚流产过的下腹也因剧烈刺激好似要从身体里整个脱落,疼得她意识模糊,软绵绵由人摆弄。
莫驼子笑道:“好啊。”将另一把匕首丢到傅玉行脚下,“把这把刀捡起来,我让你刺哪里你就刺哪里。”
一开始是大腿,然后是膝盖,然后是腹部,然后是脸……
莫驼子冷静地发挥着一个屠户的熟练精准,把傅玉行当成一头羊,一头自我献祭,躺到他刀下的羊。
赵蘅鼻间嗅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眼看着傅玉行渐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整个人浸在血里。
莫驼子望着这幅景象不停地笑,笑容痛快中又带丝悲凉。他没有注意到赵蘅半个身子已缓缓从他手臂中滑出,一枚发簪随着发髻的松脱而掉落,被她用负在背后的手一把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