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廊下,一阵急促的夜风吹过琉璃六角宫灯,流苏左右摇曳,纷乱颤动。
张贵德偷眼瞧了瞧身边的青雯,干咳了两声,尽量忽略里面的动静,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教训道:“你说你是跑过来干什么,没规没矩,掌事宫女是这么当的吗?若钟粹宫现在有个什么事儿,要拿主意的人可怎么办?”
青雯得意洋洋:“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是在娘娘侍寝前请示过,娘娘点了头,许我趁着这空当来看望干爹的,至于钟粹宫的事,自有郑公公和绿枝姐姐做主。”
“探望?”张贵德轻哼:“咱家是七老了,还是八十了,都用得着闺女不当差来探望了?”
青雯正要说话,忽听殿内又传出一阵动静,伴随着自家主子七零八落的声音:“不走了……再也不说离开了……真的知错了……”
青雯唉了声:“看来这男女之事也不过如此,陛下那样喜爱娘娘,娘娘尚且如受刑一般,何苦来哉,我以后可不要跟人这般。”
“放肆!”张贵德压低声音呵斥,这次是真的冷了脸色,怒道:“陛下和娘娘的事是你能议论的吗?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看来真是咱家太惯着你了,不知天高地厚!给我回钟粹宫去,以后也不许再私自过来!”
青雯愣了愣,紧接着就气得睁大了眼:“我这话是专说给干爹听的,又不会在旁人面前多嘴,我就不信干爹听不出……”
“你不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吗!”张贵德快速打断她,抬起拂尘指了指不远处一群低头耷脑的太监宫女,疾言低声道:“更何况这人就在眼前,哪个耳朵尖的听见了,禀告了陛下,咱家也只是个奴才,保不了你!”
青雯语噎,欲言又止,最后撇开脸冷笑了声:“成,是奴婢的错,奴婢不知天高地厚,以后这话奴婢绝不会在张公公面前说了,奴婢告退。”
她语罢,转身就快步下阶离开。
张贵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甩了甩了黄杨木柄的拂尘,失笑:“这丫头,说她两句就不认干爹了。”
又不知几番风起云涌,等月亮移到正当空的时候,殿内总算传出了要水声。
陛下这次提前吩咐过,送水只让宫女进,张贵德便只对那边扬了扬拂尘,示意她们去抬水。
偏房早已备好了水,宫女们鱼贯抬进去,经过床榻时,有好奇的没忍住看了一眼。
只见一截雪白的藕臂从纱帐里伸出,软软地搭在边沿。
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忽然对上一双凌厉带着警告之意的凤眸,宫女腿一软,赶紧放下水就低头退了出去。
等殿内再次被关上,沈珩方收敛了身上的威压,把纱帐往两边拨了拨,垂眸看向怀中有气无力的人儿,眼中满是餍足。
他唇角上扬,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怎么真诚的歉意,满怀关切道:“都怪朕,太过了,阿妩可别生气。”
第41章 今日晨会,苏嫔去不了了
苏月妩疲倦得连抬手给他一巴掌的力气都没了。
她瘫软在明黄色的龙床上,眼尾犹带泪痕,只是面色看起来却极好,红润水嫩,仿佛一株被雨露充沛浸润过的芍药花。
沈珩这么看着看着,眸色就又深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那张樱桃般娇嫩的小嘴一下子咬在他小臂上。
轻微的痛感传来,沈珩装模作样地“嘶”了声,垂眼看了看胳膊上的几颗牙印,眸光微动,再抬起脸,却是一副委屈不解的可怜模样,歪头道:“朕不过关怀阿妩两句,阿妩做什么咬朕。”
苏月妩懒得搭理他。
或许是风雨后的平静真能让人卸下心防,又或许是刚刚沈珩情到极处,红着眼逼她承诺再不离开的样子有些让人动容,反正面对眼前刚刚还跟自己亲密无间的男人,她此刻完全不想伪装,只想纵性而为。
于是苏月妩抬腿,又踹了他一脚,水光盈润的双眸嗔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问:“你让她们都出去了,谁伺候我沐洗?”
沈珩眸光更亮,忍着激动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朕伺候你,好不好?”
苏月妩有些诧异地乜了他一眼。
她原本还以为,沈珩是因为觉得他留下的那些罪证太过分,没眼让宫女看,所以指望她自个儿洗。
毕竟沈珩在周岁那年就被立为储君,先帝虽对他严苛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可也没在饮食起居上亏待了他,沈珩自幼养尊处优,伸伸手就有人给穿衣裳,张张嘴珍馐美馔就是送到嘴边儿,这样的千金之子伺候别人洗澡?
能洗得干净吗?
见她面露不信任,沈珩满脸真诚地凑上前,放软嗓音讨好诱哄道:“阿妩,朕不是废物,保管会伺候好你。”
苏月妩眯了眯眼,审视地看着他,在沈珩心虚地闪了闪眸光后终于确认了。
什么伺候,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沈珩。苏月妩意味深长地喊了声。
沈珩立刻直起腰,乖乖看向她。
“说实话,你是不是被什么精怪附体了,怎么刚刚还碰一下就脸红的人,一会儿功夫就变得这么厚颜无耻了?”
沈珩愣了愣,紧接着不可置信地问:“你觉得是一会儿功夫?”
苏月妩被他清奇的关注点气笑了,又蹬了他一下,恼道:“无耻!混账!龌龊!小人!”
话音刚落,沈珩便似听到了什么惊天之言,一脸无辜震惊地问:“什么小人,朕是小人吗?阿妩这话说的朕冤得慌,朕只能自己平冤了。”
乾清宫檐顶栖息的夜鸟再一次被惊飞。
这次张贵德是真有些讶然了。
陛下对苏嫔娘娘有旧情,这他是知道的,可陛下对于这档子事不是向来淡淡吗?
那些侍寝过的娘娘们,哪个不是一了事就送走,连交谈带办正事儿没超过半个时辰的,更别提再来一次了。
这还分人?
是他这个阉人不懂了。
沈珩身体力行地证明了,确实是分人。
后半夜又抬了两次水,最后一次已是天将黎明。
一夜没睡已经麻木了的张贵德这次被喊了进去,不过只是站在外殿,陛下低沉微哑的声音从内殿传来:“你亲自去坤宁宫向皇后说一声,今日嫔妃晨会,苏嫔去不了了。”
张贵德心道那可不是,就是铁打的人被这么折腾一晚上,第二天也废了。
只是……
张贵德语带为难:“陛下,皇后娘娘若问起是何故,奴才该怎么答?”
总不能向皇后娘娘直言是因为陛下不知节制吧?
那厢皇帝顿了一下,道:“你只说苏嫔在乾清宫伤到了,旁的毋须多言,皇后也不会多问。”
“嗻。”
*
坤宁宫。
嫔妃请安是卯时二刻,而陶皇后惯常在寅时末就起身了。
此刻,青黛正伺候着她在妆镜前梳发,就听见了外面的通传。
青黛朝妆镜里瞥了一眼,和主子对视后,低声道:“这张公公怎么又这个时候过来了?莫不是苏嫔和上次一样,又在陛下跟前儿中了暑,明日不能来请安了?”
陶皇后未置可否,只笑了笑,扬声对宫人吩咐:“请张公公进来吧。”
不一会儿,那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便进来了,揣着拂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万安,陛下让奴才来向您禀告一声,苏嫔娘娘昨夜在乾清宫不慎伤着了,今早,恐是不能来晨会请安了……”
张贵德是硬着头皮禀的这话,生怕皇后问及怎么伤着的,陛下又没吩咐他编什么病症,要是实话实说了,场面得多尴尬。
陶皇后只是愣了一秒,就面色担忧地道:“伤着了?可要紧?有没有找太医看过,今日果真来不了坤宁宫了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张贵德只觉得眼皮子直跳。
这就是陛下口中的“皇后不会多问”吗?
好在他作为奴才基本的随机应变还是有的。
张贵德只顿了两秒,就赔笑道:“回娘娘,还是有些要紧的,今日着实来不了了,若不然陛下也不会遣奴才来向娘娘禀报不是?”
虽是笑着,态度恭敬,可意思却很明显:别问了,陛下都批假了,来不了就是来不了,您还问什么呢。
陶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公公这么说,本宫就明白了。”
张贵德面上掠过惊疑。
他说什么了?怎么就明白了?明白的到底对不对啊?
陶皇后叹了口气:“本宫并不是逞权弄威,非要苏嫔来请安,只是为她着想,那日未经侍寝在养心殿留宿,后又未来请安,宫中已经有很多嫔妃心生不满了,这次侍寝后若再不来请安,只怕她们更要不服不忿。”
张贵德只能把身子躬得更低。
这话涉及宫里各位主子,不是他能接的。
可不妨碍他在心里乱想。
皇后娘娘管理六宫虽宽厚,却也颇有手腕不是一味仁慈,后宫从没闹出过什么大的口舌之争,怎么到苏嫔这儿就不行了?
陶皇后就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无奈道:“有本宫管束着,嫔妃们虽不敢说什么,可难免积怨于心呐,若是旁人,本宫也不愿思虑太多,可苏嫔与本宫投缘,又是陛下的旧人,本宫不得不为她筹谋。”
第42章 朕偏爱她,从未想过要藏着
张贵德只能问:“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莫不是非要苏嫔来请安?
不管陶皇后说的这些话有没有几分道理,可苏嫔现在实实在在是下不了床啊。
陶皇后思忖片刻,忽温声道:“这样吧,今日苏嫔不必告病,本宫会自称染了风寒,稍后知会众嫔妃不用来请安,如此,想必能替苏嫔将此事遮掩过去。”
张贵德微怔,没想到皇后会这么决定。
但这不是他能置喙的。
“这……奴才会将话带给陛下。”
陶皇后笑了:“嗯,那张公公便回去吧,替本宫向陛下请安,向苏嫔妹妹问好。”
张贵德恭声:“嗻!”
*
张贵德回到乾清宫时,沈珩已经上朝去了,寝殿雕花木门仍紧掩着。
小太监见他回来,急忙跑了过来,问:“公公,这天已经明了,可要把苏嫔娘娘唤醒,送回钟粹宫去?”
张贵德抬腿就给了他屁股一脚,骂道:“没脑子的东西,陛下怜惜苏嫔娘娘,连今日去中宫请安都免了,你还喊醒送走?啊,你去喊个试试?扰了娘娘清梦,陛下回来皮不扒了你的!”
小太监瘪瘪嘴,要哭不哭的:“奴才不知道嘛,宫里的规矩,昭仪以下位分的嫔妃侍寝不是不能过夜的吗……”
“什么规矩?”张贵德一瞪眼:“规矩是天子定的,陛下就是天子,就是规矩!”
小太监嘤嘤:“奴才知道了……”
*
苏月妩做了个梦,梦里变成了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身上摞满了沉甸甸的巨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想要挣扎着逃脱,却被符纸的法力瞬间拽了回去。
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小腹也还有胀胀的不适感。
她隐约听见有笔尖和宣纸摩擦的沙沙声,眼睫轻颤了两下,缓缓睁开。
室内已经大亮了,纵然有纱帐半掩,也能感受到明媚的天光。
她撑着床面咬牙切齿地坐起来,刚要下床,就听见外面主仆二人的交谈声。
“……皇后娘娘便是这样说的,奴才也留意了,今日坤宁宫确实称病,没有让众嫔妃去请安。”
这是张贵德的声音。
那厢沈珩停顿了须臾,平淡道:“皇后多此一举了,这种事情不会只有一次,难道皇后还能次次称病吗?”
张贵德觑着沈珩脸色,试探地道:“其实皇后娘娘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这样明目张胆的宠爱苏嫔娘娘,怕是会引起众妃心中不平呐。”
“那又如何?”沈珩移调平缓,边翻看奏章边道:“太宗皇帝当年在巡游时对一歌姬动心,力排众议将其封为贵妃,宠冠六宫,彼时后宫诸嫔妃难道没有不平?然而那贵妃仍是荣华富贵了一世,最后儿孙绕膝,寿终正寝,你说这是为什么?”
张贵德赔笑:“这……奴才愚笨,求陛下解惑。”
沈珩眼也未抬:“因为太宗英明神武,君权在握,在前朝能镇压群臣,在内廷亦能明辨秋毫,所以护得住自己的女人,朕对苏嫔亦如是,朕不是个傀儡皇帝,所以偏爱她这件事,藏不住也没想过要藏,甚至以后还会比现在更张扬,谁有不平,趁早表露出来,朕好替苏嫔清前路。”
张贵德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内室传来脚步声,不由得回头望去,看见只穿着素绸寝衣,赤足出来的苏嫔娘娘后,心中大惊赶紧避开眼。
虽说宫里都不把太监当男人看,可奈何这届皇帝心眼小儿啊。
沈珩抬眼看见苏月妩的一瞬眸光顿亮。
昨夜的种种涌入脑海,他连忙放下朱笔,起身快步走上前去,一迭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可是被朕吵醒了?现下感觉怎么样?可还难受?用不用朕找太医来给你瞧瞧?”
苏月妩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对恨不得把眼睛耳朵一并藏起来的张贵德道:“张公公先下去吧,本宫与陛下有话要说。”
若是往常,张贵德得看一看陛下的脸色再决定听不听,可现在他那九五至尊的主子根本无暇分给自己一个眼神。
他识趣地“嗻”了声,退出去把门关好。
等张贵德一走,苏月妩便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珩看,在他开始不安紧张时眨了眨眼,柔声道:“沈珩,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沈珩见她面色没有不虞,才放下心,轻轻“嗯”了声,便快速打横把她抱起,往床边走去:“听见就听见了,好好躺着就是了,还非得凑过来,不疼了是不是?”
苏月妩被他放到床上,在沈珩想要直起身时,勾住了他的脖子,倾身向上,绯红的唇瓣与男人的喉结相碰。
一触即分,苏月妩披散着绸缎般柔顺的青丝,眸含春色,躺在床榻上笑意嫣然地看着他:“我听了很高兴,这是奖励。”
沈珩呼吸蓦地粗重了起来,双手抓紧新换的床褥,隐忍哑声道:“只碰一下可不能算是奖励。”
苏月妩轻哼了声:“陛下知足吧,就您昨夜那做派,嫔妾原本想着以后都不跟您好了,要不是听了您说的话高兴,这会儿就直接回钟粹宫去了。”
沈珩自知理亏,昨夜委实是把人欺负狠了,可火着实是被她这一下给挑了起来,难耐得很。
直到此刻,他才惊奇的发觉,原来自己也是俗人一个。
原本最瞧不上耽于女色荒误国政的昏君,床笫之间不就那么回事儿吗,就算对阿妩,他最先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收放自如的。
然而真到那个时候,什么收放自如,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只想狠狠攫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