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坤还记着她傍晚说的话,“不是,先铺好,一会儿睡觉的时候方便。”
“哦,那你进来一下。”
她招招手,周明坤好奇进去,云遥转身走到书桌边。
桌上摆着她下午愁了好长时间的物理卷子,有两道题,算起来有些难,但因为班里同学全都做对了,老师便跳过去没讲,可她不会。
物理和化学,是云遥上高中时的一大痛点。大城市的知识点好像更深入,题也更难一些,先前复习知识点的时候她在昏迷住院,是一点也没听到,以至于现在看参考答案也是一头雾水。
“你帮我看看这两道题呗。”云遥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高中云遥和周明坤依旧一个班,云遥成绩中游,他基本是前三,后来云遥被迫辍学,两人谈起恋爱,周明坤下了自己考出去也要把她一起带出去的决心,在学校学习更加用功,基本稳在第一。
云遥知道他的成绩,每次考完出成绩,他回去都会告诉她,要一点小小的奖励。
周明坤拿起卷子读了两遍题干,又拾笔弯腰在桌角算了算。
云遥在旁边等了一分钟,见周明坤开始挠头,预感时间不会短,回到床角,拉开被角躺进去。
周明坤看着题型很熟悉,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切入,他已经将近三年没有碰过课本了,脑子里的很多公式都蒙了一层浓厚的白雾,他回头问:“有课本吗?”
“有,ῳ*Ɩ 在那里,从上面数第二本就是。”云遥指着桌角的一摞书说。
周明坤坐下专心看书,云遥躺在床边,戴上耳机继续看讲课视频,卧室一时安静的只有翻书和落笔的沙沙声。
等周明坤完整地过一遍书,理清解题思路,回头准备喊云遥讲时,发现人已经盖着被子睡着了。
她睡觉一向比较规矩安静,睡之前蜷缩在床边,睡着后也没有挪动一下,依旧是一翻身就能掉下来。
耳机挂在耳朵上,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播放,周明坤给她关了手机,动作小心地摘掉耳机,屋里吊顶的灯光下,她眼下除了睫毛落拓的阴影,还有一层青灰色,许是这些天常做噩梦睡不好,开学后又常学到深夜,黑眼圈比她住院的时候还要重一点。
眉毛紧紧拧着,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噩梦。
……
第二天云遥起床之后,看见桌上放了两张纸,捏起来一看,写着那两道题非常详细的解题思路,是她一遍就能看懂的详细。
中午周明坤回来做饭,手里拎的除了菜市场新鲜的菜,还有昨天云遥拜托他买的平板,他进卧室递给她,云遥问:“多少钱?我给你。”
“没多少,不用给了。”
他说完出去,云遥准备上网搜一下型号给他,想一想又作罢,他不要,她硬给他说不定要生气,攒着以后一起给也可以。
杨川前往关中后,云遥日盼夜盼,伤口的线都拆了,也顺利复学,重新回到校园,才在近两个月后接到他的电话。
审讯那天,严家老大提供的信息很详尽。
这件事宛如厉鬼缠在他心头近二十年,每一个细节都在他的噩梦里演绎过无数遍,坐在审讯室里交代时,他几乎没有停顿,迫切地想将这件事吐出去,扔烫手山芋一样,仿佛这样他就轻松了,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就能摆脱纠缠他多年的噩梦。
讲完之后,他痛畅地嚎啕大哭,“我对不起星儿,我对不起星儿……我就是个帮凶,我就是个帮凶……”
根据严家大哥的交代,杨川和手下兄弟分散全国各处,走访了很多当年严家在关内老厂工作的领导和员工,仔细询问当年工厂出事的原因,严梵星到关中之后的行踪轨迹,以及为老三联络杀人团伙的帮凶。
当年严梵星出事之后,老三每人一笔安置费遣散,关了严家在关中的工厂,销毁了所有信息。
昨天杨川和兄弟们将证据和证人全部带回来,今天给云遥打电话,是要求她交代二小姐的位置,需要确定被害人是死是活,情况如何,才能移送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
“你在家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杨川已经和两个兄弟走进胡同。
原本是打算直接上门找她,在胡同口下车的时候才想起严泊裕说过她现在上学了,最好先问在不在家,别跑个空。他们现在忙的厉害,时间耽误不得一点。
“我在家,你回来了吗?”
“到门口了,来开下门。”
今天正巧学校联考,考完就放学生回家,云遥刚到家几分钟。
她这边挂了电话,就听见院门口的敲门声。
到门口开门,乍然看见三个穿着警服的警察,就算她有心理准备,还是暗惊一秒,恍惚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杨川介绍了下身后的兄弟,问她:“刚放学?”
“嗯,刚放学。”云遥扫两眼他身边的人,“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吗?”
这么大阵仗。
杨川说:“我们已经把老三迫害严梵星的证据能找的都找了,足够充分,现在就差确定严梵星的情况,等确定之后,我们就能起诉了。”
云遥蓦然瞪大眼,惊喜地捂嘴大叫,高兴的要跳起来,“太好了!”
考完试回来的路上,她还和平常一样,纠结要不要给杨川打个电话问问进度。
但就像去年不想打扰楚彬他们追查一样,她也不想给杨川可能本就焦头烂额的思绪增添麻烦,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在这个本以为平常的傍晚,收到了盼了两年的,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不,在他告诉她这个消息之后,这个平常的傍晚,已经不再平常了。
她穿着校服,小女孩一样的喜悦反应,杨川和两个兄弟都忍不住笑起来。
进屋之后,杨川大致讲了一下由人证物证捋出来的逻辑。如他所想,那年的工厂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严泊裕和上面的哥哥姐姐年龄差距巨大,但严家三兄妹是隔年生,严梵星和三弟就差了一岁,前后脚进公司,同在公司奋斗多年,为公司的开疆拓土成立集团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严老爷子眼里只有严梵星这个女儿,觉得女儿身上都是优点,对公雷厉风行从不优柔寡断,对私宽厚仁德拥纳人心,可刚可柔;两个儿子身上都是缺点,大儿子憨厚木讷,头脑简单,三儿子心胸狭隘,最善阴谋诡计,甚至有了把家族继承权交给她的心思。
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谋害的种子就已经在老三心里种下。老爷子说他最善阴谋诡计,那他就阴谋诡计给老爷子看看。
为了摧毁严梵星和陈家儿子的订婚,在二姐姐喝醉那晚,警惕性最弱、反抗情绪最强的那晚,他联络了早已经是心腹的关中工厂负责人,假报厂情,引鱼上勾。
鱼上勾会死,严梵星进了工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当时交通不便,严梵星到关中用了一天一夜,等她到地方之后,负责人已经让该出事的地方出了事——机器绞伤了人。
云遥问:“赔偿完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会大晚上进山。”
杨川说:“你这就没有当老板的潜质了。”
关中地儿远,好不容易来一次,严梵星当然要检查个遍,这一检查不当紧,发现厂里管理十分混乱,财务造假,私吞公产,克扣厂员工资……问题是出奇的多。
她在这边一番整顿,将大哥和三弟也吸引来了。
如果说负责人原本还不想将事情做绝,严梵星的一番检查,眼看着就要给他送进去,为了自己的未来,他也不能胆怯了。
严家老三拉着大哥过去之后,明面上协助二姐姐追查惩处,整顿工厂上下,暗地里和负责人筹谋。
负责人联系到杀人团伙后,他们先后两次实施计划失败,严家老三又想了个招,找个合适的半夜让负责人紧急告诉严梵星,因为她之前的辞退,让一个员工被家人骂到寻死,现在正喝药呢。
他认为,以严梵星那该死的责任心和饱受高赞的宽厚仁德,定会连夜出发探望劝诫。
后来严梵星确实焦急上车了,然而司机早被收买,直接往荒山上开。
只是司机第一次害人,回家之后坐立不安,怕的全身冷汗直冒,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又悄悄去了山上,正好看到有人在捆严梵星,又吓得要死,不敢冒头,只偷偷掏出手机拍了绑人的照片。
在那两人绑着严梵星离开后,司机也准备离开,突然发现草地里有个信封,打开发现是二小姐写的,他进城将照片洗出来,同信一并匿名寄去了信封上的地址,希望地址上的人能去救二小姐。
百般算计,人心最难算,负责人自以为送到荒山上会由杀人团伙处理干净,哪料到杀人团伙有自己的心思,转手卖给拐卖团伙,两头通吃。
杨川讲严梵星成也仁德,败也仁德时,云遥无法控制地想到记忆深处的妈妈,照顾她穿衣吃饭的妈妈,教她说话识字的妈妈,阻止阿爸殴打她的妈妈,温柔讲故事哄她睡觉的妈妈……
提前写给齐成的诀别信,或许她在那两次对方失败的计划中已经料到危险,在拐卖进山的车上,或许她已经想到造成当下境况的自身原因……可看到自出生就没了妈妈、爹不疼奶不爱又年幼的她时,依旧动了恻隐之心。
她是推妈妈进入深渊的,最后,也最直接的推手。
善心结恶果,两次伸手递出的都是斩向自己的刀,不知道她在无数个腿疼难眠的夜晚,想的都是什么……
客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云遥自回忆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捂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第60章 出发
周明坤提着菜一进院门, 就看见客厅里围着云遥坐的三个警察,瞬间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大步跑到门口, 看见最里面坐着的杨川, 才放松绷紧的神经和身体。
云遥没有去看他,她捂着依旧在淌泪的眼睛,问杨川:“楚彬有没有和你说过,二小姐是被卖到了大坝山。”
“说了。”
这个山名杨川知道后, 并没有等着云遥交代, 直接就告诉了严泊裕, 他和手下兄弟没时间前往寻找,也不方便调动当地警力,让严泊裕派人去找找位置。
结果山口难找,山路难走, 严泊裕的人全折了,现在只能找云遥帮忙。
云遥嗓子像被湿棉花堵住, 痛的呼不出声音, 双手,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很不幸, 她……被我阿爸买下了……”
满屋警察一齐瞪大眼, 周明坤也很吃惊。
他从来没听她说过自己还有个继母, 她说恋爱对她在村里的名声不好, 所以他们都是在山上约会, 他帮她在地里干活也会乔装她的外套和草帽, 他没有去过她家,一直不知道她还有个继母, 更不知道她都背负了些什么。
所以她不计后果地出山,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难,甚至差点丧命,都是因为想要救她继母吗?
只杨川比较平静,道一声:“果真是这样。”
严梵星是被拐卖到大坝山了,她对严梵星那么了解,肯定是经常见面,又能下那么大的决心,舍身入险,即便与虎谋皮,感情定然不浅,她说严梵星是她妈妈时说的那么流畅自然……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就是做了她的继母。
杨川说:“大坝山我们还不知道怎么上,对山路也不熟悉,要辛苦你给我们带路了。”
云遥喉咙痛得厉害,捂着脸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杨川站起来说:“事不宜迟,现在出发可以吗?”
“不行!”
周明坤一叫,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只看着云遥提起的一双泪眼,拉起她胳膊,“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关上门进卧室,周明坤命令的口气,不容反驳道:“你不能去。”
云遥一下就生气了,原本就哭得头热发蒙,现在火气更直接往上窜,“我为什么不能去?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吗?十七年!”
在那个雨夜,在她反抗不了,只能磕头求救的时候,已经立下了要带着妈妈离开那个家的决心和誓言。
“现在已经五月了,下个月你就要高考了,一来一回最少十天,这还只是路程,中间但凡出个事,你到时候能不能回得来都是问题,就算是回来了,一个月没沉下心复习,又匆匆忙忙上考场,你还能考好吗?你不想考警察了吗?”
云遥承认他分析的很对,但在救二小姐出来这件事上,所有阻挠她的都是她的敌人,现在阻止她的周明坤是,他说的理由更是。
她怒瞪他,“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考警察了?”
“去年楚彬他们过来时,我看出来的,你能说一句,你不想考吗?”周明坤黑沉沉的眼睛胸有成竹地回视,紧紧盯着她。
骤然产生的压迫感,让云遥的违心话被迫吞回腹中,反问道:“就算我想考,那又怎么样,我考的了吗?我爸收买妇女的罪已经非常明确了,我政审过不去,考不了的。”
周明坤越来越浓的黑眸定定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云遥想要推开他出去,反被他握住胳膊,她挣扎甩开,他越握越紧,掌骨突出,也握得她手腕疼,她别着劲儿挣扎,“松开,我肯定要回去,我要给他们带路……”
“我带。”
他沉沉一声,云遥倏然瞪大眼抬头。
周明坤说:“你别回去,我去给他们带路。”
云遥大喊:“你不要命了?!”
因为贫穷落后,大坝山依旧是最传统的宗族生存法则,十里八村,每个村都有很多买回来的妇女,因为涉及多家利益,所以在买卖妇女这件事上异常团结,谁家要是跑了一个,全村一起发动,或者几个村的一起帮忙找,这样也是为了自家买回来的跑了之后其他人也能一起帮忙找,所以从没有真正跑出去的,更多的是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