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李明澜,上次为了遮挡孟泽留下的痕迹,散了发,之后,她不扎马尾辫了。
李明澜直起身子,不去碰那张纸。
李宜嘉捡起来,夹回书本里。她被窥见了什么秘密,无地自容。
李明澜捏着玩偶,走了。
她听懂了李宜嘉的故事。
不管李宜嘉出于什么心思,道理还是那些道理。
孟泽和李宜嘉用不同的方式讲出来,他们冷静理智,做出的是正确决定。
李明澜忽然想起,那天,她和孟泽偷偷在小树林里亲亲。
李宜嘉在林子外说,她会和孟泽一样。
李明澜当时一头雾水,现在明白了——这些人,是高高在上的天。
李明澜再飞,都飞不了这么高。何况,她都飞不起来呢。
李宜嘉说的故事,过程真或假,无关紧要。结局是真实的。
李明澜想,孩子成了一根刺。
不要孩子,她忍不住会想,如果有孩子,她和孟泽的孩子该有多可爱啊。
生下孩子,孟泽会在某个时刻,虚构另一个自由自在的平行世界。
这些念头,会在两人争执的缝隙里钻来钻去。直至,他们觉得“如果”的生活才完美。
李宜嘉要去北方上大学,读的还是计算机,也许她会成为孟泽的同班同学。
叫杨嫚的女生,和他约定一起上大学。
他的身边围绕着这么多这么多的才女。
李明澜曾以为,孟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
但十八岁的李明澜得不到孟泽的热烈挚爱。
他不要她的孩子,他不喜欢她的孩子。
他也从来不说,喜欢她。
*
李父今天提前回来,见女儿迟迟未归,他打电话。
听到关机的机械音。
他正要下楼去寻人。
李明澜回来了,拿着一个毛绒玩偶,长长的黑发,被风吹乱,也不知道捋几下。
李父说:“跟演聊斋似的。”
李明澜龇牙咧嘴,把小小的玩偶摆在自己的脸蛋边,看上去,是跟聊斋主人公有几分相像。
李父问:“去干嘛了?”
她笑一笑:“去吃了一个快乐儿童餐。”名不副实,一点都不快乐。
这几天李明澜总要到后半夜才能睡着。
她听到半夜惊雷,之后哗啦啦的夏雨席卷而来。
她起来,打开台灯,掀起了窗帘。
夜被雨水浇灭了窗户的玻璃,只映出她在亮处的轮廓。
她发呆很久,又躺下去。
她睡得晚,醒得却很早。
天亮了,雨小了。她从玻璃里望向玻璃外。
世界的棱与角在雨水的折射中虚化。
她到了书桌前,拿出削笔刀,慢条斯理削了一支铅笔。
她庆幸自己有一技之长,否则百无聊赖之时,她只能发呆。
她在想,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都喜欢。
孟泽这么俊,她也不差,孩子肯定是大美人。
李明澜在纸上画了脸形,画了头发,却没有向里面填充五官,身怕亵渎了孩子的美。
早上,她背起一个大背包,拎上一把伞。
李父站在阳台,把被雨打湿的花盆挪到避风处。他见女儿从房间里飘出来:“明澜,要出去啊?”
“爸,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李明澜把长伞柄的弯钩钩在自己的手腕。
李父点头:“和同学多多交流。”
她一出门,敛起笑。
她至今没有做出决定,孩子留或者不留。她不敢和父母讲。但是要再去和孟泽谈,她知道谈不出什么花样。
她只能去找听她诉苦的人。
*
雨水泼到地面,溅起无数的大水花。
李明澜提着湿漉漉的雨伞,按响余明熙的门铃。
她没有联系余明熙,自己跑了过来。
不知道余明熙是否在家?
雨伞的水滴下来,在地面溅出一朵花。
门开了。
余明熙套了件外套,她在里面穿的是吊带内衣。她像是匆匆而来。见到李明澜,她面露讶色:“怎么没有打电话就过来了,外面这么大的雨。”
“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不是不能充电,但是孟泽肯定要联络她,他急着要她去打掉孩子。
余明熙把伞晾到大阳台,她没有换衣服,敞着外套,丝绸睡衣向下垂,她拢了一下。
李明澜见到,这件睡衣两边的吊带长短不一,左侧的似乎是断了,打了个结。
余明熙认识的李明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清脆如红莺出谷。这般沉默实属罕见。
余明熙拿来一条干毛巾,披到李明澜的肩上:“明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李明澜开门见山:“熙姐,我怀孕了。”她拽起毛巾一角,按在脸上。
两个月前,余明熙有提醒的,不料转眼间就出事。她叹气:“你的胆子真大。”
李明澜低下头,双手摆在膝盖,分明又是一副乖巧模样。
余明熙没有责怪,她就是一个知心大姐姐,接受李明澜的胆大妄为。
李明澜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谎称班上组织毕业旅行,她要出去玩几天。
接电话的人是李旭彬。
李明澜编理由的时候特别心虚,她卷着电话线:“去露营。”
她的哥哥信了:“你是个大人了,我管不着你,自己玩得开心点。”
好歹蒙混过关了。
第二天,天空放晴,李明澜的毕业旅行有了充分的条件。
有些事情光是想,她也想不通。
余明熙问:“明澜,你是想留下还是拿掉?”
李明澜仰靠在阳台的藤椅,懒洋洋的。她半晌没说话,想了很久,她才说:“如果不是在这个阶段,我会留下来。他长得帅,智商又高,也许我肚子里的这一个是个天才呢。”
余明熙失笑:“听说孩子的智商都是遗传母亲。”
李明澜叹了气:“那完蛋了。”
余明熙像一个家长,不忘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所以,留还是不留啊?”
李明澜想了很久,直到杯中的温水变凉:“我想留。但是当爹的不肯。哎呀,我早知道的,他就是贪图美色,一点真心都没有,现在心里恨我,恨的牙痒痒样呢。”
“这样你还想留?你会毁了自己一辈子。”
李明澜正要喝水。
余明熙拦住:“水凉了,给你换一杯。你瞧瞧你,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
新的一杯又太热,有些烫嘴。李明澜放下杯子:“当爹的没有心,可我当娘的有。”
余明熙喝下那一杯凉掉的水:“你才多大?这一个男人不是一辈子,你的人生路还长,以后能见到形形色色,卓尔不群男人,你把自己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不值得。”
“我见过的男生很多,可只有这当爹的,我最喜欢,有时候吧,我觉得他其实很喜欢我,但有时候吧……还是我想得太多了。”李明澜把手搁在肚子上,几天下来,这动作成了习惯性的,“但是……想起要去拿掉这个孩子,我心里很难过。”
余明熙:“人生艰难的是选择,更艰难的,是你日后回忆起自己当下的选择,会不会后悔。”
李明澜叹一声气:“我再想想吧。”
孟泽容不下这个孩子,他有他的大好前程。
她报了一个旅行团,正是露营。算是压一压自己对父母兄长的心虚。
行程安排有亲子项目,适逢周末,大巴上坐着一群大人和小孩子。就算不是一家人,同行的也有情侣。
李明澜独自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她摸一摸肚子,她不是一个人,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通通告诉孩子。
管他听不听得到。
这个当下,她舍不得这个孩子。至于将来会不会后悔,她还不知道。
除了她,没有人期待这个孩子。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他们肯定大发雷霆。
下了车,李明澜站在人群中,被其乐融融的几家人围住。
她转身,独自漫步林间。
她到一棵树下,望着树干上的牌子,她告诉孩子:“这是银叶树。”
“别怪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得看了才告诉你。如果将来你特别笨,数学考了零分,我也不怪你。”李明澜说,“我要是真的狠心不要你,你去投个好人家。忘了我,别恨我。”
*
当李明澜回到家,李家的气氛不似往常,反而有些凝重。
李明澜开门,站定了,咳两下:“爸,妈,哥,阿嫂,我回来了。”她以为,李父要先给她训话。
李父端起茶壶,给儿媳妇倒茶:“孩子这种事嘛,急不来的。”
听到“孩子”两个字,李明澜的心里落下一个“咯噔”,担心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
过几秒,她的哥哥接话了。“爸,我和于骊去医院检查过,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李父沏茶的手顿住。
李母面露惊色,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
于骊垂下头:“是我的问题,上次……之后落下病根,已经调理了一年半。”
李明澜想起了,嫂子上回又拎着医院的药袋子。
于骊吞吞吐吐:“医生说没办法了。”
李旭彬握着妻子的手,拍了拍。
空气沉默许久。
李旭彬又说:“爸,妈,没关系,我和于骊商量好了,将来去领养一个孩子,给家里添添气氛。”
哥哥和阿嫂为了孩子,四处求医。
李明澜忽然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坏事。
她不敢告诉父母,先找上疼爱她的哥哥。当然不能详细讲述,她三言两语说完,视死无归。
李旭彬的面瘫脸都绷不住了:“李明澜,你简直无法无天!”
李明澜耷拉着脑袋:“哥,我错了。”
李旭彬怀疑自己已经得了高血压,“你现在知道错了?你从小到大就不听话,哥知道有一天是被气死的!”顺了顺气,他问,“男的是谁?”
“这个就别问了。”李明澜安抚说,“哥,你先别气。你说想去领养一个孩子,我肚子里的是李家血脉。如果你想要一个孩子,我就生下来,你不要的话,我只能放弃他。”
妹妹稚嫩的脸上还有孩子气。李旭彬沉默半晌:“你要放弃这个孩子?”
“嗯,医院有人流手术。”
李旭彬捏了捏额角。
于骊正是因为流产才造成终身不孕。于骊的事情是个意外,但他每每听见流产两字,心有余悸。
万一……妹妹也出了意外呢?
“我考虑考虑。”疲惫不已的李旭彬得想一想,如何向父母摊牌。
于骊建议,先带着李明澜去做产检。她拉起妹妹的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没有办法了。接下来,千万不要沮丧,但妈妈的心情差了,对胎儿有影响。”
“阿嫂,谢谢你。”李明澜的头越垂越低,“这一次我捅了天大的篓子,但是我长大了,以后不会再乱来。”
于骊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孩子是福还是祸?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未能如愿。丈夫说去领养。可领养哪有那么简单?
她曾想,丈夫还有妹妹,发不了,她就把妹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她哪里知道,这个孩子真的闯了大祸。
李旭彬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于骊,你陪李明澜去医院。爸妈那边由我出面吧。”
*
于骊请了假,和李明澜去了医院。
李明澜终于不是一个人,有了陪伴,她的心中大石落了一半。
于骊比当事人更紧张,坐立不安,徘徊在候诊室。
“于骊。”
突然响起的一把声音让于骊吓一跳。见来人是王南岳,她故作镇定:“王律师。”
王南岳的身边跟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他连忙解释:“我陪我姐姐过来。”
于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是产科,王南岳理所当然以为于骊怀孕了:“恭喜啊。”
于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王南岳:“你挂的是几号?”
于骊面色不大好,似乎快要到明澜的号了?王南岳没那么容易走。
于骊急死了。
偏偏不凑巧,护士喊:“十八号,李明澜。”
王南岳一愣。他盯着尴尬的于骊,面色和于骊一样发白了,他的眼神不敢向李明澜看。
最自然的人反而是李明澜,她笑:“南岳哥。”
王南岳笑不出来。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想他会咆哮几声。
好歹他是阅历丰富的律师,花几秒调整表情,给李明澜让路。
相识的几人一言不发了。
于骊和李明澜进了诊室。
王南岳踉跄后退,坐到候诊椅上。
李明澜怀孕了?
他低下头,咬牙的劲,让肩颈的尖全都绷起来。沮丧之外,他其余的情绪是恨。
*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李旭彬硬着头皮将这件事告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