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尊主今日的朝食。”
话音落下,绿衣妖鬼缓缓掀起眼帘,那双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
你是不是有病。
墨麟视线微挪,再看向桌上另一半更像是正经朝食的清淡小菜。
以前他从没觉得山魈这个下属有什么问题,但自从仙都玉京的人来了极夜宫之后,他在对比之下不得不承认――
货比货得扔。
只不过这顿朝食还没吃,就见十二傩神中的白萍汀――也就是昨夜替墨麟疗伤的那位白衣鬼医,带着一众妖鬼出现在门外。
琉玉正朝堂内而去,与她打了个照面,白萍汀却只来得及向她匆匆见礼,便神色凝重地走向墨麟。
“尊主,出事了。”
白萍汀性子沉稳,鲜少如此用词。
墨麟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问:
“谁?”
白萍汀紧抿的唇吐出一个名字。
“是揽诸。”
随后,白萍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解释了一遍。
原来那日傀儡人面蛛一案之后,身为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自觉受了莫大屈辱,但既不敢对墨麟有怨言,也没有拿琉玉开刀的本事。
所以,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始作俑者玉面蜘蛛的身上,誓要查到他的把柄,扒了他的皮给自己找回面子。
没想到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查到玉山,抓到的却并非玉面蜘蛛,而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说到此处,白萍汀看了一眼在桌边落座的少女。
“――他抓到的是恰好来玉山,与玉面蜘蛛洽谈采玉生意的九方氏公子。”
墨麟轻敲桌面的指尖僵硬一瞬。
“听他们说,那人好像叫九方星澜。”
琉玉有些意外。
是他啊。
僵硬的指节缓缓松力,墨麟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却没有饮。
“你认识吗?”
这话显然是在问琉玉。
琉玉一边舀着碗中馄饨,一边道:
“认识,是彰华――就是九方氏本家长公子的族弟,也在灵雍学宫修行,天赋嘛,也就那样,不过人很机灵,嘴甜,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九方氏的长老颇为倚重,很多事都带着他学……没想到竟会派他到九幽来。”
听到某个名字,身旁的绿衣妖鬼垂眸抿了抿盏中茶汤。
白萍汀正愁摸不清此人的身份背景,听琉玉这样清楚明白地解释了一通,顿时心中有数。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凝重几分。
“竟是这样贵重的身份吗……”
如今九幽与大晁之间关系其实很微妙。
说直白些,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迟早又再度开战的一日,但又都暗搓搓地铆足劲养精蓄锐,想日后寻一个好时机,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
无论是大晁,还是九幽,在这种彼此蛰伏的时期,都想尽量避免摩擦。
“也不算太贵重,”琉玉撑着下颌道,“能派他来九幽谈采玉的生意,能有多贵重?真正金贵的世族子弟,族中长老哪里舍得他们来九幽吃苦。”
一旁的山魈听到琉玉将九方星澜的来历娓娓道来时,心中原本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可靠感。
但一听她的后半句,山魈的脸又沉了下来。
来他们九幽怎么就叫吃苦了?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既然抓错了,道个歉放了就行……”
“恐怕没那么简单。”
白萍汀肃然道:
“因为――昨夜揽诸抓人时,还误杀了九方星澜身边的三名亲卫,揽诸因尊主的命令不敢同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此刻已被九方家的人抓了起来,说是要当街抽他三十鞭,以报此仇――”
内室空气骤然凝固。
的确。
死了人,此事的性质的大不一样了。
片刻,墨麟放下杯盏,眼中浮起一层森冷讽刺的笑意。
“既然是三条人命,光抽三十鞭如何公平?怎么也得以命抵命才是。”
白萍汀忙道:
“尊主,据说当时揽诸自称他并未失手杀人,这件事或许――”
话说到一半,白萍汀忽而反应了过来。
墨麟所说的以命抵命指的不是揽诸,而是玉面蜘蛛。
揽诸为追查玉面蜘蛛而去,抓到的却是与玉面蜘蛛有生意往来的九方星澜。
他又恰好误杀了九方星澜的人,将自己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底下哪又这么巧的事?
“绝对不行。”
白萍汀肃然阻止。
“尊主决不可意气用事,您容忍玉面蜘蛛至今,不就是因为他是上一任九幽妖鬼心目中的妖鬼之主,您若跟他撕破脸,必定是一场九幽动荡的内战吗?”
“我等可以为尊主战死,但尊主,您是唯一可与大晁一战的存在,您若露出半分疲弱之态,大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妖鬼重新沦为人族奴隶,不过顷刻之间……”
山魈醒悟过来,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立刻嚷嚷着让他去。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
姿态优雅地吃完半只烤鸭的琉玉,在朝暝无比震撼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
她缓缓起身,越过着一片混乱,朝门外而去。
一直注意着琉玉一举一动的墨麟突然出声:
“你去哪里?”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若今日九幽真的掀起内战,她便没有了留在九幽的理由。
她此刻动身,是准备去见九方星澜吗?
她是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九幽,回到她本该在的那个世界?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如何,是平静,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阴郁扭曲。
然而他看到那少女忽而一笑――
“问的什么废话。”
那世无其二的少女微抬下颌,发丝映着窗外晴日的光,漂亮得如梦似幻。
“当然是去给自家人撑腰。”
第9章
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发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发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骂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怕什么。
难道墨麟真敢杀了他?
墨麟杀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会有千万妖鬼给他陪葬。
实力再强,也不过笼中虎狼,不足为惧。
“阁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澜向着姑获鸟鬼车的方向拱手见礼,语气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为在下遇袭之事而来?还请尊主放心,幸有亲卫随行,在下毫发无损,这位揽诸与在下也是旧相识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会真伤了他的性命。”
车内的琉玉闻言弯了弯唇角。
这股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语气,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儿。
此处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邺都繁华之地。
闻讯聚集来的妖鬼皆被揽诸的人挡在外围,九方星澜将揽诸压至街头惩戒的举动,几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线,在场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将九方星澜剥皮抽骨。
此刻见墨麟终于出现,不必掀开帘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满了仇恨与悲愤的眼睛。
然而车外,十二傩神的面容上却都写满了忧虑。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阳谋。
墨麟若默许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对妖鬼施刑,墨麟便会失去民心。
他若对九方星澜出手,九幽与大晁起了冲突,那些暂时不欲与大晁开战的九幽各城城主,便会与降魔派联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渔翁之利。
茶室帷帘后,落子声不疾不徐。
整个十方街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一辆小小的鬼车上。
就连揽诸也透过碎发的间隙抬眸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