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云阳的那一起,又听说很多的小乡镇被血洗,冯家人便不敢脱离大部队,大路上尘土飞扬,人人疲于奔命,却不敢停留,生怕落在后面会遇到羌人骑兵。大家越发以家庭亲戚为团体单位,互相帮衬,提防抵制其他人,刘志跟冯老三两个,一个个子瘦小,一个腿脚不便,牛车跟马车在逃难的队伍里也算突出了,从头一遇到其他难民开始,冯敏就提着一颗心,叫爹把车子赶在队伍的边缘,别往中间挤。
晚上娘们几个睡在车里,两个男人睡在马车下面,出去方便也要有人为伴,刚开始几粮水充裕,谁都没有打别人的主意。这一刚睡下,忽听不远传来女人的哭闹声,冯大姑赶紧坐起来去看,原是一个带小孩子的寡妇被两个流氓趁乱抢了粮食,朱秀儿呸一口,“作孽,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是坑蒙拐骗,连孤儿寡母也欺负。”
冯大姑危机感更强烈些,当即便道:“咱们把吃食都藏隐蔽些,每个人身上也带一点,敏儿跟娟儿两个没事不要出马车探头,这一路鱼目混杂,咱们不害人,防不住人家惦记。”
冯敏默默摸出两根银簪子,没事就将尖尖的一头往细了磨,还分给娟儿一根防身,虽然不至于就到最坏的境地,总要做详细的准备。难民中年轻的小姑娘不少,大家彼此都知道谁对自己有威胁,有事离开家人时总是成群结队,看见冯敏跟娟儿去林子里解手,有两个小姑娘也默默跟着去。
大家距离不远,彼此能听见动静,冯敏先出来便把住入口等表妹,忽听树后一声短促的惊叫,娟儿来不及系裙子,惊恐地跑出来,“姐,王二姐姐被王阿大抱住了。”
刘娟紧紧扯住冯敏的袖子,六神无主,冯敏当机立断朝林子去,就见矮树丛里一个瘦鸡似的男人抱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女,还有一个小丫头边哭便捶打那男人,奈何力气小,对方纹丝不动。冯敏一簪子扎在那男人肩头,揪住人往后拖,几姐妹都来帮忙,王小妹跟娟儿边拉人边嚷救命,王二妞捂着衣裳坐起来哭。
王阿大吃痛,一脸扭曲爬起来准备找多管闲事的人算账,一看冯敏比他还高,几个丫头都恶狠狠瞪着他,再想他这侄女他想了许久,也不差这几,闹开了不好,往地上呸了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天没吃的了,叫大家伙把你几个细皮嫩肉的先抓来煮了吃。”
两个小妹妹怕的牙齿打颤,冯敏脸色也不好,这几天逃难带出来的猪狗鸭鹅已经越来越少了,她相信人在被入绝境的时候,什么都做的出来。她们几个回营地的时候,瞅着人又多了些,都是从庭州各处逃出来的,连凉州跟并州也没幸免。
世界之大,好像没有安全的地方,他们去别的地方避难,别的地方的人还以为他们那里安全,整个西北三州全是难民在游动。白里根本不敢靠近城镇,有人烟的地方便是被烧掉的房子,泥墙砖瓦全部被熏的黑漆漆的,好在没看见过多的尸首,而大一点的城池重兵把守,根本不准难民靠近。
走着走着,大家还不敢动了,因为听说前面有不少青壮难民扭结成团,坐地打劫,云阳出来的这一批人,总有二三十辆马车,牛车更多,这么点物资是一家好几口的希望,进退两难之下,有人咬牙,“妈的。老子要回去,死也死在家里,别到时候死在外面成个孤魂野鬼,大不了跟羌人拼了。”
这激昂的态度带动了几个人,更多的人却是一脸愁苦,摇摇头不做声,冯家跟刘家还有几家相好的亲眷邻里也在商议,到底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去。都觉得跟着大部队安全,万一有个什么,也有人抵挡一阵,自己跑了就是。冯家却不敢存侥幸心理,冯敏从刺史府带回来的马车弄的脏脏旧旧的,里面有不少好东西,丢了东西事小,被牵连没了命就遭了。
冯大姑跟冯敏都赞成往回走,这天早上起来,在大部队继续往南走的时候,有几辆车子悄悄脱离了队伍,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去了,看来是各有打算。只有冯、刘两家跟几家不熟悉的人朝着来时的路赶。冯敏在其中发现了王家姐妹,自那一次挺身而出,王家姐妹就跟娟儿很熟了,有机会便凑到一起玩耍,现在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就更熟悉了,只要不是吃饭的时间,姐妹俩便紧紧跟在冯家车旁。
朱秀儿跟冯大姑看见了,不好赶人走,可王二妞那个苍蝇一般的族叔总在暗处盯着她们,心里也不舒服。冯敏扫一眼在不远处冷笑的王阿大,真想一簪子插进他恶心的眼睛里,低声问王二妞,“你爹娘知道吗?”
王二妞点点头,她家里穷困,一直就是邻里踩一脚的对象,谁家东西丢了第一个冲进她家找。爹娘怯懦胆小,自然是护着女儿的,可也不能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只能叫女儿躲开一点,冯敏想说就是王家这样瑟缩的态度,越加助涨了王阿大的嚣张。
人穷志短,她到底不是人家,不能帮人家做任何决定,也不能越俎代庖对王阿大怎么样。逃亡路上,她还自顾不暇呢,在冯大姑教育娟儿离王家姐妹远点时,冯敏也不好说什么。
可有些人,你不找他的麻烦,他却要来找你的麻烦。这些离队的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脱离大队伍的几个时辰之后,前面就被所谓的绿林好汉们给劫持了,听说更有钱的不在队伍里,对方召集人马便追了过来。
滚滚尘烟出现在大路尽头,兴奋的嚎叫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人们慌不择路,冯敏当机立断,拉着娘跟娟儿跳下马车就跑,遇上这些强盗,刘志也只能忍痛割财,护着女眷。王家姐妹跑的比冯家人还快,冯敏回头就看王阿大跟一个骑在马上的人点头哈腰指着这边说着什么,对方纵马奔来。
跑进树林之后,骑马不易,甩脱了一点,可对方竟然紧追不舍,一定是王阿大撒谎说他们携带财物,冯敏拉住气喘吁吁的娘跟姑姑,“咱们不跑了,那个人骑马快,又拿着刀,会把我们都杀死的。”
“那怎么办?”女眷们一脸绝望,即使是冬,个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急需一个主心骨,冯敏冷静看向唯一的男人,“姑父,咱们把他杀掉。你们听我说,我看见王阿大跟那个人说话,他一定以为我们身上有钱,找不到不会罢休,我们只能把他杀掉,他们那些人的队伍也是临时组起来的亡命之徒,不一定就有人追过来。咱们把尸体藏起来再跑,还可以得到一匹马、一把刀护身。”
冯敏也是灵光一闪冒出这么个凶残的念头,却越说思路越顺,脑子越清明,到最后她都已经想好怎么实施了。刘志也是个傻大胆,跑了这么久,他早就厌倦了,何时是个头,不如今就拼了,几个人立刻按冯敏说的,王家姐妹做诱饵,其余几人躲在两三丈远的位置,即使山里的藤条将手拉破皮,火辣辣疼着,也顾不得了。
只听王二妞一声尖叫,转身就跑,不远处的马儿响鼻声果然朝这边而来,左右两边瞅准时机听到一声‘拉!’将一根藤条在树间绷直,奔跑中的马儿顺势一个跟头,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刘志眼疾手快扑上去把人压住,冯敏抱住那人右臂想把刀先抢下来。被他们压住的这个人很强壮,不甘地大吼一声,险些将刘志掀翻,幸好朱秀儿跟冯大姑扑上来帮忙,一人抱一条腿。
王二妞哆哆嗦嗦抱着一块石头,只杀过鸡的小姑娘怎么也不敢动手。冯敏抢过石头就朝人脑袋上重重砸了一下,那人一抽,挣扎更激烈,刘志也发了狠,抱过石头又砸了第二下、第三下。
等人不动弹了,其他人也气喘吁吁了,王二妞姐妹脸色惨白搂在一起,“他、他死了吗?”
冯大姑学着戏文里,把手放在鼻下探呼吸,极其微弱,但确实还有,脸色就一僵,“还没死,怎么办?”心里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冯敏扫周围人一眼,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就知道不能再出格了,保守道:“那边有个泄洪的山沟,咱们把他推下去,就不管了吧。”
几个人果然都松口气,一个个软着手脚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还没动作,远处传来一声暴喝,“你们在干什么?”
是那强盗的同伙,竟然追过来了,几个人应声而散,冯敏看见姑父拿了大弯刀就猜到他要做什么,当然要帮忙。没想到娟儿小丫头吓坏了,瘫坐在地上,扯着表姐的裙子越想起来越没劲儿。
冯敏拖着娟儿朝一边树后躲,来人的长刀直冲她俩门面而来。刘志慌乱之下也只是戳到了马屁股,连人带马偏了角度,姐妹俩好险避过这一下,第二刀却没那么容易躲开了,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剑从林中投掷而来,不偏不倚打在那人右手臂上。刘志第二下总算砍在了马腿上,马儿嘶鸣一声跪下来,那人滚下来还要提刀砍人给同伴报仇,几个胸口绣着一个汉字的兵士涌上来,把人拿住了。
扔刀的那人也走上前来,朱秀儿劫后余生抱住闺女,抬眼一看,啊呀一声,“这,这不是天佑吗?”
夕阳之下,天空一片橘红,逃难的人们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西北的天是这么美好,原本以为不是死在羌人铁骑之下,也会成为强盗刀下冤魂,哪里敢想还有机会在美丽的暮色下煮汤烤肉呢?
冯家一伙人一下山便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上万人的汉家军马纪律严明押着盗匪,猩红的旌旗在狂风中飞扬。方天佑看一眼一身狼狈也不掩绝色容颜的冯敏,跟叔婶浅谈了几句,便要跟着大队开拔,前去增援庭州了,逃难的人们决定跟在大军后面回家,这一次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开怀。
方天佑便是冯骥自小的玩伴,跟冯骥同岁,生的是一表人才,跟随着护匈奴中郎将薛宪南征北战,刚从幽州东征鲜卑,转头驰援庭州。此次来的很是及时,先是解救了向南的大部队,跟在强盗的后面,又救了包含冯家在内的一支难民队伍。
被盯上的时候,刘志跟着女眷跑了,冯老三却舍不下全部的家当,一直躲在马车底下寻找时机,眼见全部马车就要被拉走了,晚了一刻的汉家骑兵如天神般降临,将一帮不成气候的强盗绑了。因冯老三跟方天佑熟识,马车上的东西分毫不动,全部归还,冯老三一路喜形于色,跟女眷们描述当时千钧一发的情景,天花乱坠。
其他几个人也对救命恩人颇有好感,朱秀儿叹道:“多好个后生,我记得他跟骥儿十八岁投军的时候,还没有成亲呢,也不知有没有家室,说起来,阿骥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安个家就好了。”
第36章 儿子他自己养
往回走的这一路,即使被大军远远甩在后面,心里依然是松快的,随着越来越多的车马流民加入,队伍越加庞大,大家再没有一点仓惶绝望,晚上在营地里点燃篝火,煮野菜汤烤肉,互相不认识的人也能聚在一起放声歌唱。
赶着家禽出来的人,见人这么多,还有不少想买肉的,跟人合力将家里撵出来的猪杀了,刘志就守在摊子前,抢到了一块上好的后腿肉,兴致勃勃拿回来交给媳妇叫煮了两家人开开荤。冯敏眼见沉默寡言的姑父经过大家齐心协力打死那个强盗之后,气概更雄壮了些,冯姑姑也笑着跟嫂子和侄女拉呱,“神气得不得了,人家一问就激动地脸红脖子粗,不知道的以为他救了云阳城呢。”
那一,算起来本来刘志就出了大力,后面反应也算快,几个女眷不过受了点擦伤,就刘志为了救女儿侄女,被后面赶来那人长刀扫到,大臂上划了两三寸一条伤口,如今那也是荣誉的勋章。
“说起来真是惊险,得亏有她姑父这么个汉子在,当时不觉得,后面一想,腿都是软的。只盼这场劫难早点过去,乱世里的人命真不值钱。”朱秀儿这一路上眼见不少被扔下的老弱妇孺,只觉心酸。
“都是那个王阿大,没有良心的牲畜,起那不要脸的念头还祸害咱们,老天叫他不得好死。”冯姑姑气愤地骂起了王阿大,当时一脱险,她就想着找王阿大拚命,自家受了这一场罪,不咬下他一块肉不算完,可算恶有恶报,没等他们找过去,那畜生种子先是被翻脸的强盗砍了一刀,汉军赶到见他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又是一顿好打,遭了老罪。
这几拖着一身伤,到处要吃的,王家族人都不理他,便缠上了王二妞一家。王二妞家里也抢到了一块五花,还给冯敏送了一块来,朱秀儿不肯收,“你们姐妹俩吃吧,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二妞把你妹妹看紧点,别叫她单独出去走。”
王阿大不是个东西,大家都知道,可王家自己都不管,谁肯管这个闲事?俗话说,软的怕的,的怕横的。王二妞父母立不起来,王阿大光脚不怕穿鞋的,气焰嚣张,这两往侄女身边凑的很是勤快,王二妞又怕又恨,却只能在心里,想到那一冯敏关键时刻把他们几个团结起来,是挣出一条生路,她就想找冯敏玩,好像能获得一点勇气似的。
从冯家马车前回去,王二妞看见王阿大又在她家破烂的帐篷面前吆五喝六,对着她嬉皮笑脸,一阵反胃的恶感就从心头冒起。
“乖侄女儿,你到哪里去了,又去找那冯家的丫头了对不对?你还不知道她的底细吧,那丫头一年多前被典进刺史府,给人家大少爷生了个儿子,如今拿着大笔钱回家,说不准还能说上个好人家呢。我看你也不比她差什么,正巧咱们县王员外想在外面找个标致的小老婆,等回去了三叔就把你举荐上去,你们一家就不愁吃喝了。”
那王员外五十开外的人了,家里小妾成群,还年年祸害外面年轻漂亮的姑娘,王阿大真说得出口,王二妞浑身发抖,不知是气是怕,“我不去。”
“你不去?由得你不去!老子叫你家害惨了,你不赔我几个钱,这事过不去。”王阿大面露厉色,要不是为了抓这几个小娘皮,他不至于去跟强盗搭话,本想趁乱捞点好处,刚抢了一袋银子,却被发现了一刀砍在那要命的地方,这几他试了许久,不中用了!他当不得男人了,王二妞既然不如他的愿,那谁也别想好过。
王阿大撂了一席狠话,耍够了威风,如往常一般心满意足,一瘸一拐走开了,却没发现背后那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东家要一口饭,西家讨一口汤,吃得半饱,等大家陆陆续续睡下,摸到林子边缘撒尿,正闭着眼睛优哉游哉之际,后脑忽传来一阵剧痛。王阿大缩着脖子小心回头,却见他那胆子比针眼小的侄女,捧着一块石头,直愣愣瞪着他。
怒火一下盖过恐惧,王阿大呸了一口,“臭丫头,老子发善心饶你,你不识抬举倒自己送上门来,那老子还犹豫个屁。”
王二妞牙齿打颤,“你凭什么?凭什么把我卖出去,我不去王员外家,他那么老,那么多小妾,我不去!”
“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到了王员外家一辈子吃香喝辣,穿的是绫罗绸缎,喝的是琼浆玉露,你懂不懂?你爹妈挣一辈子,能给你这种好子?我告诉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打我这一下,我可以不计较,不过你也得发发善心,叫你叔开心开心吧?”
都到了这个时候,王阿大还在想些有的没的,实在是没将王二妞这种小姑娘放在眼里,所以等王二妞扑上来又要用石头砸他时,王阿大轻易便将人制住了,要不是王二妞死命挣扎,一脚踹在他腿心伤处,还真就叫他得逞了。
这一下却是彻底激怒了王阿大,仗着力气大将王二妞压住,伸手便扯她衣裳,兴奋占据了大脑,所以也没听见后面来人,等人又是一下砸在后脑,伤上加伤,王阿大疼的眼前一黑,抱着脑袋滚下去。王二妞疯了一样,兔子一般翻起来,抱起石头不要命般砸王阿大,好像之前面对那个强盗时失去的勇气跟力气成倍回到了身体,直到精疲力尽,又被来人抱住拖到一遍,才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