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微哑的男音与低沉的龙语相互应和。
“除非得到神的眷顾，或与长寿种共享生命，大部分人类是无法完整渡过一个魔力潮汐周期的。”
穆尔尽量掩起试探的痕迹: “莉莉，你很在意人类么”
从卵壳里出来就生活在龙岛，他无法理解身旁的晶龙为何会与曾引起祸端的异族如此亲近。
“我有些不太正常的经历，我是说，相比于你们……”莉莉安并没有隐瞒的打算。
她打算将自己身为圣女的过往讲了出来。
当然，需要省略一些，比如周旋在多方力量之间的谋算。
但没有想到，只是说完在幽暗密林遇到罗萨莉失去蛋壳的部分。
翠玉龙靠近了她。
折起翅膀的穆尔弯曲脖颈，健硕的身躯巍峨如一座小山，带着植物气味的鼻息浅浅喷洒在四周。
“我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感到安心。”
莉莉安怔了一下。
作为鸦巢酒馆的哑女莉比。
她见过太多男人，那些男人见到少女陈诉过往，似乎露出“脆弱”的一面，好比见到了滴油的肥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最为底层的欲望。
自大，狂妄。
无一不眼怀怜悯。
想要成为一个，引领可怜小姑娘，走向美好新生的救世主。
而这条龙，翡翠般凉润的眼瞳里是温和的冷漠，是恰到好处的疏离尊敬。
他说: “过往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来到龙岛的这一刻起，你需要承担起未来的责任。”
好像根本没有欲念。
也似乎完全不好奇，不在乎她的过往。
“我的责任”
莉莉安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
“选择……”穆尔克制着自己想要扬起翅膀的想法，他沉沉站在那儿， “一个伴侣。”
莉莉安默然。
很好，如果一定要“商业联姻”的话，至少不是现在。
“我会考虑。”
她清楚承诺的分量，也绝不会轻易松口让步， “我们该回去了。”
翠玉龙敛起眼睑，跟在她的身后。
即使他愿意给出足够的时间让年轻的莉莉产生情愫，但其他领主，未必能够等得及。
潮风汹起，云雾涌动。
伴随着魔力潮汐而漫遍大陆的不止是巨龙繁盛的希望，各族之间必将暴起争乱。
作为龙岛的主人，她可以冷情冷心，但不能不顾未来，率性而为。
穆尔看向悬如弯钩的新月……
在云上，有一条紧紧蜷缩的银色长尾，落在上面的月光惨淡。
他需要找个机会和诺伊斯好好谈谈。
-
黄金大陆，王宫之内。
须发花白的学者正为公主读着一封手信。
他年岁已大，有些发抖的手捏着薄薄的纸张，微弱的火光在冰冷的夜风中摇曳跳跃，映出纸片背后繁复华丽的黑色塔楼纹路。
“殿下，这是威胁。”
以塔罗斯家族为首的牵线，几大家族联合提出的要求，简直是无稽之谈!
塞西莉亚点点头，取过他手里的信随意丢向那点亮光，火舌吞噬，焦黄的纸张发出蜷曲的碎响。
她轻声问道: “他们问过教廷的意见没有”
“我并不清楚。”
学者有些为难。
失去核心精神领袖的教廷里唯余一群过于乐观的理想者，将兰洛斯外派之后，更是宛如池边外秀内空的芦苇，徒有繁盛的空壳子。
眼线传回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给兰洛斯去信。”
塞西莉亚思索一二， “把这封信的内容原原本本复拓，附上，我需要他的支持。”
学士发抖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塔罗斯想要经公主的手，抹平一切可能的隐患。
为了国家的安定，作为此时此刻的唯一成年继承人，塞西莉亚即使被架在油锅之上，也不得不做出安抚民心的选择。
无论是于私于公，手信里都写的冠冕堂皇。
这是一封，不得不发的……
屠龙令。
————————
第26章
月亮完完全全悬挂于穹幕正中，去而复返的精灵收回覆盖在少年眼口之上的藤蔓，丢下一枚泛着微光的圆果子。
汤米从溪水里坐起来: “这是什么”
精灵耳尖微动: “生命之树允许你食用它的果实。”
上一个得到这份恩泽的，似乎是一个骑士。
“为什么……”
话还没有问出口，那颗圆滚滚的果子就滚进了汤米的嘴里。
精灵言简意赅: “为了让你不当个耳聋的瞎子。”
说完，便踢开拦着溪水的木坝，几步轻跃离开。
即使对方没有恶意，忽然被喂下未知的果实也足够可怕。
汤米掐住自己的喉咙，剧烈咳嗽想要将那枚圆溜溜的果子吐出来，可却全无作用，在入口的一瞬间，就化为了一股热流，浸透他的五感。
与穆尔告别的莉莉安独自一龙回到了巨林的溪流旁。
恰好看见正从水里往外爬的勇者。
“你还好吗”
龙吼出口，莉莉安闭上了嘴，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她希望这可怜的病号不要被这一声又吓趴下了。
两手撑在溪边圆石的汤米僵住了身子。
他没有听错，属于人类的语言，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带着庞大深沉，属于龙类的威压。
字正腔圆。
“我……”
他腿有些软。
莉莉安打算用尾巴帮他一把，还没有伸出去。
“我很好。”
颤抖的声音暴露了慌张的内心，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好。
“……”
这下不镇定的是她了，汤米能够听得懂龙语
但随即莉莉安很快想通，也许是精灵的帮助，鸦巢里偶尔能遇见在人类城镇边缘讨生活的半精灵，这种奇遇也不是没有的。
“汤米。”
在真正经历这样的事情之前，他无法想象，会有一条健硕的粉晶巨龙口吐自己的名字。
汤米终于爬上了岸。
“我是莉比。”
噗通!
刚站上岸上的少年勇者似乎一个脚滑，又一次跌进了溪里，他猛地坐起，湿漉漉的红发甩动宛如一只小狗。
汤米心里一惊。
这条龙，居然想要魅惑他，利用他对莉比的感情。
古往今来，死在巨龙口中的勇者数不胜数，他绝无可能被这样的伎俩蒙骗!
汤米冷笑一声: “开什么玩笑。”
“……”
很好，她就知道。
不相信也没有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失去一个人类朋友，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莉莉安打了一个响鼻，烦躁地甩了甩尾巴。
她催促道: “走。”
他不愿意相信就算了，至于解释，以后会有机会的。
不。
她不需要解释。
属于晶龙的倨傲在这一刻充斥满莉莉安的心，将仅存的温情碾地碎到一干二净。
“我们去哪”
龙不搭理他。
汤米抱胸，衣服湿透，被风一吹凉得很，但身体却完全不觉得冷。
离开巨林，莉莉安打算卷起地上的人，飞回洞穴，气温在下降，她担心汤米再一次发烧。
一股极陡的冷霜凝住了她的脚爪。
不好!
有东西……
数条由虚幻实的如霜雾一般的龙，出现在视野之中。
它们身形娇小，移动速度却极快，喷洒出更多的冷霜。
她的翅膀完全僵硬，莉莉安极快地卷起尚在状况之外的勇者往外甩去: “快走!”
刚想要喷吐龙息，震慑对方，张口的一瞬，却陷入极其诡异的虚弱状态。
所有的力量都被鳞片上覆盖的薄薄冰霜汲取。
甚至没有见到来者的踪迹。
她就这么被收拢在冰雪之中，仿佛来时的一阵风，几条霜龙托起莉莉安，依旧沉默着，齐齐离开。
……
霜龙动作极快，来到了龙岛的另一片区域。
深不见底，一望无垠的连绵冰雪，连呼出的气息仅有的热度也会被霜雾吸收。
这是属于冰川的世界，亦是冰川领主，白龙的领地。
这条龙的身躯庞大无比，莉莉安在他的身前就好比一只小犬儿，扇形的头冠从双眼延伸到鼻腔的上方，显得滑稽无比。
浅色的鳞片在冰雪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衰败灰暗的白，与银龙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美丽的，莉莉。”
带着冰冷与嘲讽的赞叹。
白龙非常满意此番收获。
莉莉安只有眼瞳可以轻微移动，她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冻到麻木，连趾爪也无法动弹。
一尊无比精致的晶龙冰像。
就像他曾经拥有过的无数个栩栩如生的藏品一样，在大陆黑火焚起，爆鸣出第一声龙吼之时，他已经憧憬着她的到来了。
“我即将……”
他兴奋地抖动着尾尖，鳞片战栗发出轻响， “是您的第一个配偶么”
长而细的鼻子喷出阵阵白雾，似乎对于她不能回答自己而有些遗憾。
白龙扭过脖颈，蹭到粉色晶龙的下颌处，那儿的冰霜雪化般褪去，青蓝色的柔韧长舌舔舐过瑰丽的鳞片。
宛如晶石的鳞片并没有什么味道，但他无比陶醉。
诺伊斯那个蠢货，即使再希望得到这个美人，却依旧将自己的姿态伏低到尘土里，这种愚蠢的做法，简直和银龙一族的死楞名誉一般没用。
就应该像他这样才对。
只要诞育下无数的龙卵，无论以何种的方式达成目的。
只要得到莉莉……
“你竟敢，这样对我。”
从未有过的恶心与愤怒盈满莉莉安的胸膛，四肢皆被沉冰冻住，她动弹不得，想要喷吐龙息，却再一次陷入虚弱的状态，没有任何办法……
她绝不雌伏。
理智即将断裂，陷入发狂暴怒之前，涨幅在血脉之中的力量为了避免自爆，本能释放!
就在白龙眼前，他眼睁睁看见。
从鳞尾，四足往上，挣开的翅膀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形，凝成雕塑。
这条晶龙，晶化了自己，将身躯包裹在球形晶体之中。
那双竖瞳，冷酷无情。
-
循着记号的方向，汤米折路返回，想要前往洞穴找回自己的剑，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被漂染成白色的亚麻布料白裙沾上黑色的脏污，依旧衬得那一头披散的微卷曲红鬈发艳丽极了，怀抱着剑的少女恰看见他，亦眼睛一亮。
双目对视，汤米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就是他化成灰，也认得出这个人是谁。
莉比没有死!
踉跄的步伐不稳，似乎下一步就要摔倒，汤米跑了过去，稳稳地拥住了她，又是惊又是喜，就连坚硬的剑硌着胸口也无所谓。
“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莉莉安下意识想要让他松开，喉腔无声的震动只发出轻微的几声气音。
“我，莉比……”
失而复得的喜悦淹没了汤米，他甚至来不及去想有什么不对，只紧紧拥抱着，这样确认她真的存在。
千真万确，不是幻觉。
“我真的害怕，我没有办法替你报仇。”
泡了几乎一天的溪水，汤米的头发湿哒哒，头顶微湿，莉莉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拥着她的少年这才松开。
“对了，那条龙，它惹了大麻烦了，居然还想要伪装成你来欺骗我，简直可恨!”
不知不觉，话语里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它被另外一群龙劫走了，当时那个场面叫一个壮观……”
莉莉安用剑敲了一下汤米，重重地往地上一贯。
她的意识在愤怒之后便消失了，然后就醒来发现回到了这具身体里，现在还不知道处境如何。
如果那条白龙胆敢侵犯……
她就是死，也要杀了它给自己陪葬。
莉莉安重重比划道: 「我要去把它救出来。」
“可那条该死的龙绑架了我们!”汤米摇着头，湿漉漉的水珠从红发滚下，他握住少女的手， “不，丹尼尔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们马上离开。”
径直挣脱，莉莉安反手掰过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抬起重重比着手势。
「你听我说。」
汤米从未意识到莉比的力气这样大。
被迫弯下了腰，下垂的湿漉漉狗狗眼里流露出迷茫与一如既往的顺从。
莉莉安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莉比，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啊!”汤米语气放缓和下来， “你是我最好的小莉比，我永远相信你。”
「我是圣女。」
「我也是那条龙。」
没有停歇，打完最后一个词汇之后，莉莉安右手握拳轻轻敲在平摊开的左手之上。
汤米瞪大了眼睛: “你……”
莉莉安翘起两根手指，晃动宛如兔子的耳朵，她点点自己的胸口: 「我，要去救我自己，有什么问题么。」
汤米张开嘴巴，又闭上，又张开……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我不会阻止你，所以你也不要阻止我。」
该言明的话皆已经说完，莉莉安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他。
汤米的眼神亮得似火，摇了摇头。
莉莉安心里某个地方，腾得一空，就如那一日，看见兰洛斯出现在广场之时。
她现在明白了，这种酸涩的感觉，大抵是因为失望。
垂下眼睛，她捡起地上的剑，递给他。
汤米伸出手。
莉莉安握拳复又松开，摩擦了一下手指，手语比划地有些迟缓: 「那我们，就此别过。」
“不。”
对方接过剑的下一刻，一条劲瘦的胳膊有力地再一次把她圈进了怀里。
“我不会自己走的，你别想丢下我。”
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蓬勃雀跃。
莉莉安有些失神。
汤米单手把剑背到背上，然后才松开怀里的人: “你丢不掉的!”
从眼前这个女孩把自己拖出奴隶囚笼的那一刻起，他就相信着，无条件的相信着……
这个女孩，一定是神明派来拯救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