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袍的人挥手制止了属下的暴行，稍稍俯下身，取下遮掩容貌的兜帽。
他语气温缓，神情淡漠：“你们应该心存感激。”
身后的人呼应着低诵：“光明时刻与你我，与万物同在。”
乔希嘴唇颤抖：“马库斯大人，我，我可以走了吗……”
“看起来你并没有习惯这份工作，放轻松。”马库斯轻轻颔首，话音一转，“你们有好好喂食吧，有什么异样吗？”
乔希点头的动作一僵。
他不知道是否该说出来，昏迷之前所听见的那个音节，实在是太像……
——莉莉。
第5章 翡翠
身居高位，眉宇之间隐含慈悲的男人似乎并不期待能从他的口中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马库斯摇了摇头：“你走吧，可怜的孩子，下个月就不用来了。”
乔希佝偻着身子，退步想要离开，干涩的眼睛刺痛非常，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
压低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马库斯大人，在吃掉圣女之后，它只会胃口更大，得多储备一些普粮，不能擅自放走……”
“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接受驯化……就没事了。”
“不能耽误……”
身后的声音渐渐模糊，乔希几乎被冻僵的脑子转动缓慢，幽暗的通道里似乎只有他拖拉着鞋子的沉笨闷声。
自己怎么听不明白。
吃掉……
圣女？
通道里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音，但乔希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还在试着努力思考那些高阶教徒的话。
教廷喂养着魔物，难道……
——它已经不仅仅只满足于莉莉安小姐的血了？
肩膀忽然被一股不轻的力道撞上。
“我很抱歉，大人，请您宽恕……”
乔希压低了身子，吸了吸鼻子，来人的身上透出一股浓香醇厚的酒气，还裹着馥郁的花朵芬芳。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求饶的话，肚腹就被狠踢一脚。
“没长眼睛吗，腌臜的虫子。”
声音浑浊，语气暴虐。
乔希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脸就重重地擦过突出的墙柱，湿漉漉的黏腻流过眼睛，本能让他试着缩着身子掩护脆弱的要害。
光明神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祈求。
对方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像踩住一条死老鼠一样，踩在了他的胫骨上。
“别装死，抬头。”
乔希瑟缩着抬头，视线从靴尖往上，男人身材清瘦，一身黑色，昂贵的材料剪裁得体，尾指的指戒价值不菲。
黑发碧眼，打扮矜贵。
毋庸置疑，一个酗酒的年轻贵族。
可贵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乔希不敢看第二眼，就要低下头去。
但这个绿眼睛的贵族似乎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俯下身子，兴致勃勃地伸出手，伸向了他的颈间。
喀嚓一声，粗银的细链断裂。
下一刻，说话之间流露出的偏执与戾气，完完全全的破坏了那人身上郁弱的美感。
“那帮老东西，啧。”
他嫌弃地啐了一口，捻动一下手里链条：“带我进去。”
乔希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他没有能力忤逆任何一个贵族，只能硬着头皮转身。
……
再次踏入囚室，空气里的血腥味散去大半，气氛却因来人而剑拔弩张起来。
“亚力克殿下。”
直到听见白袍教徒对于身前男人的称呼，乔希才明白，自己今天的运气有多好。
亚力克·瓦伦。
整个王宫里因为多看了他一眼而剜掉眼睛的人，数不胜数。
亚力克开门见山：“把那玩意给我。”
一位身着白袍的壮实教徒勉强压下脸上的不满：“亚力克殿下，这儿是不属于王室的教廷禁地，您已经是逾矩……”
乔希听出来这是在之前，议论圣女和食物的声音之一。
这应当是马库斯大人的心腹……
刺啦——
骨裂脆响。
站在那儿的教徒，脑袋完美地分成了两半，从舌头往上的部分落下了地。
亚力克转了一下手里的剑，甩去上面的脏污：“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一众教徒哗然。
马库斯的目光只淡淡扫过倒下的尸体，语气平静，客气说道：“亚力克殿下，您对圣女做出的荒唐行为教廷既往不咎，不代表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教廷的底线。”
“莉莉安？”
亚力克面露不屑，态度轻蔑地道：“这种没几两肉的小马，捏着鼻子我也不想骑她。”
他扬起下巴：“把你们藏起来的东西给我，一个真正的骑手就在这里，还有什么比得上瓦伦家族的血脉。”
咔咔——咔——
乔希已经听不见这些人在说什么了，他眼皮突突的跳，心脏都要从薄薄的胸膛里跳出来。
有什么东西……
不，就是那个东西，这间囚室里被锁链禁锢的那个东西。
它被什么吸引，正在疯狂地脉动，乔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听见剧烈的挣扎声从那颗硕大的蛋里传来，粘稠水液的涌动声带起筋膜联结，劈啪作响。
接着是快速掠过雪地的窸窣摩擦……
乔希感觉到，它停在了某个地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想要尖叫，想要大喊着让所有人逃离这间屋子，可他仿佛被定住，连眨眼都变得缓慢。
眼前的一群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他感觉非常不好。
难道没有一个人听见，那么可怕的动静吗？
他试着张嘴：“亚力克殿下。”
开口的一瞬间，所有异样的声音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安静得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融进厚实的积雪。
黑发碧眼的阴郁男人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神情晦暗不明，看起来没有听见这一句话。
所有人都看着他。
乔希只好硬着头皮，转头向另一边：“马库斯大人，是否应该先离开，再……”
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教徒对他的无礼打断翻了个白眼：“没你什么事，你出去吧。”
“好，好的。”
乔希只好讪讪闭嘴。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真的只是幻觉……
乔希贴着墙壁缓缓蹲下，想要缓解一下腹部的阵痛。
他有些担心囚室里的人，预想之中的凄惨哭嚎声却并没有出现。
简直安静得可怕。
……
直到沉重的铁门再次打开，一抹清瘦的人影缓缓走出，靴底每一步都踩出沙沙细响，纯黑的礼服衬得他的脸颊愈发白皙。
不知道为什么，乔希感到些微奇怪。
——亚力克殿下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也许是错觉吧……
他甚至伸出了手：“你还好吧？”
乔希有些受宠若惊，还有些犹豫，对方已经拉起了自己。
这只手微凉，却有力极了。
乔希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背直至胳膊汗毛根根竖起，迅速地浮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如果他足够敏锐，就能意识到这是身体对于碾压性的猎食者本能的警示。
——现在很不安全，该逃跑了……
“是伤到哪里了么？”
这样温柔的问话，让乔希更加放松，忽略了心上的那股不适。
黑发男人俯身：“让我看看，你额头上的伤。”
乔希呼吸一窒，模糊间仿佛看见两枚冰冷的翡翠，镶嵌在漂亮到雌雄莫辨的面孔之上，脸颊线条柔和。
“我……”没事。
乔希发觉，自己的嘴唇如石头一般凝住，眼睫不知何时挂上寒霜，从那冷绿的眼睛里，映出一张如死灰苍白的脸。
幽暗的气息，仿佛是从眼前人的身上散发出来。
他艰难地想着，这绝不是……
他带进这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
一间并不十分宽大，却精巧非常的房间里，莉莉安正在为新一批魔晶石灌注祝语。
这些小石头是发放给那些受到黑暗生物伤害的幸存者们的……
对于普通人，即使没有物理上的疗愈能力，也能强健身体。
比起以往，今天多了一位旁观的小姑娘，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脸颊上有小小的雀斑。
脸上带着骄傲……
这种骄傲出自于什么，莉莉安并不是很清楚。
但她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份，类似于圣女的候选人。
一些备用的女孩儿。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出于圣女的特殊性，教廷养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孩子。
她们会定期来聆听关于感应魔力的感受，为了更接近光明，获得光明神的青睐。
忽然……
本该站立在一旁，保持一定距离的少女却走上前来。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莉莉安。”
没有任何尊敬的意思，这不太正常。
莉莉安看了一眼她。
她不太记得这些人的名字：“简？”
“珍。”
她气愤地挺起胸脯，脸上的雀斑一动一动：“珍·珀西。”
莉莉安并没有多在意。
无论是教廷还是王室，绝不会让圣女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自然也就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这些透明的魔晶需要纯粹的善意才能被存放祝语。
莉莉安只提醒她，不要越界：“你是来做什么的？”
这样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珍感到被无视，她大步走上前去。
“如果亚力克殿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还能安然无恙的呆在这里么？”
语气肯定，似乎胜券在握。
莉莉安淡淡回道：“在那颗蛋孵化之前，我和亚力克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明明只是陈诉的语气，却让珍更加烦躁。
这个女人不想活下去么？
她继续抬高声音：“不要再装了，到了献祭仪式你也装不下去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想死在万人的唾骂声中吧。”
“既然我会死，所以，你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莉莉安捏碎了一颗废弃的魔晶：“还是说，你是受到什么人的指示，专门来提点我么？”
珍努力保持镇定。
她从衣裙里掏出什么，丢在了桌子上：“没有人来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所有人吗？”
“那么，珍，你认为我。”
莉莉安终于将手里的魔晶放下，她甚至没有看桌子一眼：“是什么东西呢？”
珍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眼前站起身来的少女身材纤弱，肤色瓷白，与小麦色皮肤的自己相比起来简直精致得宛若人偶，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到未见。
一阵风从身后的敞窗吹入，让那头美丽的银发披散成弧形，掩出翼型的阴影。
珍的胸膛浮起一股无名的惧怕，但依旧记得自己的任务：“把圣晶给我。”
莉莉安停下了脚步。
哦……
原来是为了这个。
嚓——
一声轻响。
珍猛地转头，瞧见她明明带上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而此刻，站在门口，盔甲尚未卸下的金发男人神情淡淡，下颌线条凌厉，看不出心情，他的身侧，是还未换下一身礼服的黑发碧眼青年。
二人不知道已经在门口，听了多久她威胁的话语。
第6章 轻蹭
莉莉安缓缓眯起眼睛，视线越过身前的人，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个男人，当看见那个阴郁的黑发青年之时，目光短暂地凝固了片刻。
“亚……亚力克殿下。”
珍低低惊呼一声，紧张地后退一步，但马上，好像想起来什么，她拾起了桌子上的东西：“您瞧！”
灵岩，一种用于检测黑暗生物的灰色小石头。
据说里面憩息着亲近黑暗的魔精，在感应到熟悉的气息之时会变得愈发活跃，发出一种斑斓的黑光。
而现在，这颗灵岩通体漆黑。
“你想说明什么？”
亚力克额前的黑发细碎遮住眼睛，视线完全锁定在珍身后的人身上。
珍大声说道：“她是魔物！”
兰洛斯拧起眉头：“你说谁？”
“莉莉安……”
在触及圣骑士长肃穆的目光之时，珍肯定的话音渐渐弱下去：“就算莉莉安小姐不是魔物，她也……”
不等她把话说完，兰洛斯已经迅速地组织好语言，他大步上前。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东西？”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目的是什么。”
盔甲摩擦的脆响也掩不住男人凌冽的话音：“说。”
带着直取答案的锐利，剖开赘余的话语，这样冷酷且压迫性的质问，不是一个小女孩能承受得住的。
灵岩啪嗒掉在地上，变成灰扑扑的颜色。
珍惊恐地跌坐在地，眼睛噙起一大包泪水，脸色苍白，嘴唇嗫嚅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我……”
将这颗石头给她的人完全遮掩了容貌，只说莉莉安一定会自惭形秽地交出圣晶。
可于她这个身份而言，觊觎圣女的位置，是生出不该有的贪念。
教廷会怎么处置她，可想而知……只能一口咬死，自己蒙昧无知。
她哭了出来：“我不知道！”
“好了，珍不过是和我探讨一些问题。”莉莉安扶起了地上的人，把掉落的灵岩塞回她的手里，“你回去吧，至于圣晶，一个月后，足够好运的话，你会得到的。”
“啊，那么……”
亚力克俯下身子，点了一下珍手里的灵岩：“我也是魔物么？”
已经蛰伏下来的魔精再度变得活跃极了，好像想要逃离，灰色的石头宛如被丢进了油锅一般滚上一层靓丽的黑。
珍惊恐地看向黑发碧眼的青年，又迅速摇头：“不，不可能。”
兰洛斯把她拉起，对莉莉安点头：“我带她回去。”
……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莉莉安忽然感觉到神经的放松，这种放松并非来自于熏香或者沐浴的外力，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到松懈。
她的心，像圆滚滚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幼犬，在晒过太阳的绒毯上，舒舒服服地趴成一小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