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因为她甚至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又谈何过去呢?
“你应该也知道,那段时间关于你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你是议会培养的秘密武器,有人说你是巴别塔的间谍,甚至还有人说你是墨菲执政官的私生女。”
“......”冬蝉无语,“这我还真不知道。”
“总之,我查了一下你,如你所料,没有任何信息,甚至巴别塔最关键的巨脑里都没有留下你的记录。唯一能确定的是你在一个污染源中被墨菲执政官发现,以及她对你的医疗安排,你在那之后看了几次医生,医生是谁,用了什么药每种多少克都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但没有任何关于你来源和身世的记录。你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冬蝉:“......”
安泽接着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们觉得你......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你会凭空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所以你知道当我得知你和陆吾的聊天内容时我有多......”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斟酌字句,“震惊、疑惑、以及,高兴。”
但他后来又想尽办法去调查了陆吾和陆予的身世,查圣诺城内的记录,查附近的城镇,拜托托索尔的关系去寻找,甚至还向蕾西切以及政教厅内的人套话。
本来他以为套话会很难,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坦然地告诉了他,就想着他们根本就不疑惑,也不觉得这件事需要隐藏一样。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还是,没有。
没有,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清楚。
那对兄弟就和她一样,像是凭空出现。
“指挥官,”安泽的声音低下来,透着绝望和哀叹。
“可以告诉我吗,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会像你突然出现那样消失吗?这个世界和你,你和他们,谁是风筝,谁又是牵着风筝的线?还是说......你本没有任何拉扯,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第32章
冬蝉沉默了下来。
她不想欺骗安泽和萨尔维亚,但且不说这种事对普通人来说有多荒诞,即使他们愿意相信,要怎么解释自己是为何来到这里,自己与陆吾陆予又是什么关系呢?
前者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而后者——
要怎么说呢?
我是个笨蛋,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又懒又蠢,一事无成,被自己原本不甚上心的属下诱骗,逐渐把自己的权利和地位都交出去。
并且坦白地讲,她也并非纯然的受害者。
如果不是身份带来的目中无人,冬蝉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两人带给她的好处与欢愉——因为并不上心,甚至从心底里没觉得他们和自己是对等的身份,不然如果是正常的恋爱关系,怎么会是和两兄弟一起呢?
“我、我......”冬蝉踟蹰不言。
“指挥官不说,是因为我们不配知道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冬蝉说:“是因为我曾经是个很坏的人。”
“指挥官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出来了。”安泽说。
“?!”冬蝉震惊地瞪大眼睛。
“在知道你们的聊天内容后,我想办法查了一下陆吾,他很警惕,但也留下了蛛丝马迹,特别是他们兄弟最近关系闹得很僵硬。指挥官,这个人是你吧。”安泽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明显是偷拍的屏幕,虽然在在画面中占据一个边角,但也很明显能看出那是冬蝉。
冬蝉,和陆吾陆予。
画面中的她明显比现在看起来更加慵懒散漫一点,被陆吾抱起来,偏着头搭在他肩膀上,长发散乱地顺着两人的手臂落下,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三人份的餐食,一边搭着陆予的手臂,虽然没出镜,但也很容易就看出来照片里缺失的半边就是陆予。
直到现在,冬蝉都能清楚得记得那天的场景。
“我不是让他删掉了吗......”冬蝉喃喃。
“冬蝉,这个人就是你吧?”
“......”
“冬蝉,你怎么不吃青菜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思绪被拉扯回从前。
“你让兄长看看,不只是青菜、洋葱、胡萝卜、黄瓜,你怎么什么菜都不吃?......怎么连肉也丢出来了?”
冬蝉在床上懒洋洋地翻过一个身,钻进被子里,又被陆予像是剥茧子一样剥,被他拎出来。
陆吾凑上来,笑眯眯地和她脸对脸:“怎么啦?今天怎么没有胃口?”
“她不只是今天没有胃口吧,兄长又替她吃了几天的剩饭剩菜了?再这样什么事都惯着她,就要无法无天了。”
冬蝉说:“可是我真的吃不完......你知道吗,我们家有一个传说,就是每个人吃多少饭量都是已经注定了的,等到吃完自己该吃的饭,就会死掉。而且被浪费掉的饭也包括在这个里面!”
陆予斜眼瞥她:“你就是用这个当借口让兄长帮你解决残羹剩饭的?很有创意但唯一的问题是我是唯物主义者。”
冬蝉吐吐舌头,又转而撒娇起来:“可是真的不行...再吃就要吐了......你放在那边吧,晚上我饿了自己会吃的!”
陆予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同意。
反而是陆吾无视了他谴责的目光,一把将她抱起来,像是抱小孩子那样的,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和稀泥似地笑着贴了贴她的脸颊,“好啦好啦~我们要出去一趟,陆予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去哪?”
冬蝉眼疾嘴快地说:“去拿一份文件的快递。”
“嗯嗯。”
陆予吐槽:“他带你出门吃零食还差不多吧。”
“哈哈哈,没区别吧,陆予要吃什么?我们俩一定会记得给你带的!”
陆予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自己哥哥的话,只是心累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赶快去吧,然后开始收拾起了满桌乱放的东西。
陆吾抱起她,忽然发现这个视角最好可以把她和陆予的囊括进去,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这样留下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冬婵慵懒又敷衍,而陆予忙着收拾东西,只抽空撇了一眼过来。
昏暗的灯光模糊了这片时空,让它显得格外暧昧,温柔又漫长,连轮廓都显得那么美好。
最后他们给陆予带了什么吃的回来,冬蝉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她就记得,那天剩下的半盒零食,最后进了陆予的肚子里。
冬蝉在好笑之余,又忽然有点心软。他嘴上说这不信这些,但看见她吃剩下了东西,还是会默默地帮她解决完。
也许他真的那样喜欢她,也从潜意识里希望她能平安顺遂,可这一切又都比不过他自己的野心。
比不过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和其他人的命运的渴望。
在更大的、更重要而高尚的目标前面,他们的生活是必须被牺牲的。
“……”冬蝉失魂落魄地垂下了视线。
“指挥官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安泽接着说,“我猜测陆吾和陆予之前也和我们一样,是你的下属的关系吧?但他们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指挥官现在才会这样。”
“不是的,”冬蝉摇摇头,第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吐露出来,“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是那个坏人,我才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
因为占据着河流的上游而没发现不公平的存在,因为贪恋自己的美好生活而不能原谅打破了这段关系的两人。
“呵。”冬婵自嘲地笑了一下,“过去太久了,甚至都不是同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了,我早就不想争辩这种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了……我已经把巴别塔当做我的另一个家了,但我没想到……”
“但你没想到,陆吾和陆予又出现了,是吗?”
冬蝉点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指挥官,你回来吧。”
冬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安泽却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想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指挥官既无法认可他们的做法说错误的,也不能原谅他们的行为,不如干脆报复回去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墨菲执政官要来圣诺城,我相信她不是简单地来视察,议会将它当做向地面进发的首站。”安泽说:“那么指挥官,你为何不来当这个掌舵的人呢?”
第33章
……把圣诺城夺下来吗……?
“我……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况且这也和当初完全不同,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但不论她如何纠结,都先要考虑的一件事是:他们要不要回去。
如果赶在墨菲执政官前先回去,也许还可以假装若无其事——毕竟陆吾都已经帮她掩盖好了一切。
但如果回去的话…………
冬蝉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我再想想吧,你们……别再自作主张了。”
她的这个回答显然还是有一些逃避现实的想法在里面的,但很快,冬蝉就知道什么叫不该逃的东西就是逃不掉的了。
因为第二天,墨菲就直接找到了她。
没人能想到执政官阁下离开巴别塔,居然并没有直接前往圣诺城,而是先来到隔壁的城市来找她。
冬蝉看到墨菲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瞬间,整个人都呆了一瞬。
彼时她正刚起床,洗漱完下楼询问萨尔维亚今天有没有什么日程安排,乍然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沙发上,呆滞地“啊?”了一声。
萨尔维亚坐在旁边,低着头,明显被训斥过一番,虽然不大情愿,但总体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墨菲和他说了些什么。
冬婵局促地请她上座,像个做了坏事被父母抓包的孩子,握着手在旁边,和萨尔维亚挤在一边。
无他,实在是……墨菲的气场太足了,即使一言不发,也会让对方先一步低头示弱。
墨菲最近一段时间都非常忙,忙到一直没回复她的消息,忙到只和她短暂地通过视频见了一面,甚至没说别的话,只是下达了命令。
冬蝉完全没想到她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墨菲颔首:“坐吧。”
冬蝉乖乖坐下。
见她讪讪不言,墨菲微笑了一下,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气氛:“这段时间托索尔一人做两份工作,可算是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你这边还这么清闲。”
“嗯……”
冬蝉低头,飞快地吐了吐舌。
从这个方面来说她是真的……很不负责。
但既然这也是托索尔默认了的,她也就没有太大负担地接受了。
“您怎么知道的?”
“外交官的位置几乎都要被圣诺城架空了,我能不知道吗?况且这件事,陆吾也没真的想要瞒过我。”
“陆吾?”冬蝉惊讶地问,“我以为您和他……?您怎么会和他认识?”
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相遇的契机吧?墨菲作为执政官远在巴别塔内部,平常出个舰桥身边都跟着三四个人,而陆吾和陆予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怎么会认识墨菲呢?
“很奇怪吗?”墨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如果我说,从一开始这就在我的计划之中呢?——当然,萨尔维亚会带走你这件事我确实没有预料到。如果当年不是你的执意,我不会让这样不确定性的人进入你的队伍的。”
可惜百密一疏,虽然她没有让萨尔维亚去和初当指挥官的冬蝉磨合,但冬蝉却在任务中无意间救下了废墟里濒死的他。
“......所以您是来?”
“我是来告诉你,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
冬蝉一直想要知道的,就是最初和最开始的那件事,她为什么能来到这里,以及她出现在哪里。
“指挥官,”萨尔维亚站起来,虽然很想知道关于冬蝉的身世来由,但教养还是让他礼貌地回避:“我先告辞。”
“没关系的。”冬蝉摇摇头。
墨菲语淡漠地询问:“你确定吗?我和莉娜塔把这件事列为最高保密条例,没有允许留下任何的书面和数据记录,你要知道,这件事足够颠覆你的一切,你的生活和亲朋好友,一切最亲密的关系。”
冬蝉停顿了一下,才说:“我确定。”
假如连萨尔维亚和安泽都不能相信,她就再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好。”
墨菲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那种神情十分奇怪,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而像是看着一段沉默地过往。有些复杂,有些无奈和不是滋味。
“萨尔维亚可能知道,在巴别塔还没成立,甚至连亚伦研究所都还未成立时......那时我还很年轻,只是联合政府里的一位观察员。”
五年前。
墨菲还只是在联合政府里担任普通的联合调查员的身份,她甚至还没有接触到任何关于污染源的事情,或者说,在那个人类最疯狂的年代,还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时代正笼罩在一层恐怖的乌云之中。
墨菲担任的只是“环境污染”部门的调查员,负责跟队调查一些非法开采和过度开采的事情,以及过度损耗资源带来的灾难的后续治理。
这份工作听起来非常繁忙而有地位,但实际上,在那个人人都为淘金而疯狂的年代,所有人都只在乎落进口袋里的钱和淘金带来的资源发展,没有人愿意真的去管控那些不合规的开采井,一个地方发生了灾难,还有下一个地方等着开采。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墨菲的部门几乎被挤压得无法生存,人数一减再减。
“然后呢?”冬蝉听得入迷。
墨菲含笑不语。
萨尔维亚看了她一眼,主动接话:“众所周知,第一个污染源正是联合政府的环境污染部门发现的。我想那之后,关于淘金开采带来的污染问题逐渐被重视起来,环境污染的议题又重新回到了联合政府的议案桌上。”
墨菲颔首:“是,第一个污染源正是我的队伍发现的,因为接触到了第一手的资料,我们部门的声音逐渐开始被倾听和采纳,我也因为对污染源的了解,逐渐坐上了部长的位置。”
接下来的事情很容易想到,巴别塔的前身作为想要独善其身的地下城市,必然会邀请联合政府里对污染源最了解、最权威的墨菲入阁。
“我不懂,这件事和指挥官有什么关系?五年前她还查无此人,是三年前才因为受伤和应激进入巴别塔的。”萨尔维亚眉头紧皱,“您把话题扯得太远了。”
“不,这正是我要说的。”墨菲再次看向一头雾水的冬蝉。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既怜悯又温和。
冬蝉忽然有一种剧烈的、不详的预感,心口飞快地跳动。
“五年前。在世界上的第一个污染源,我就见过你了,冬蝉。”
“当时还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被困在底下的工人早就没了声息,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高浓度的污染会让人融化得连身体都不剩下。只看见了你,沉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