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居住之地,岂可如此吵闹?
名仟去报,管事这才觉到不妥,忙忙要撤人出来。
伶人拦下往外搬出的东西,连声求情。
隔着窗听到院里吵吵闹闹一阵,陡然一静。虞兰时心下一沉,果然就听外面众人跪地行礼的声响,“见过王爷。”
管事垂首恭敬道:“属下正为新进的公子们安排住处。”
今安一扫满地乱糟糟,拧起眉心:“不是都安排去后面的院子了,怎么安排到这里。”
“是、是燕大人特特交代的,说王爷如此授意。”管事一时拿捏不准,忙跪下告罪。
做戏就要做全套。燕故一那厮是这么说的。可想而知今晚的阵仗过后,关于定栾王笑纳一众美人的消息定会传遍大街小巷,把昨夜的秘闻盖过去。但他没有说还要安排人进来这里。
心头几分被踏入私人领地的不喜,今安不再深究,“行了,把这些都搬出去。”
朱袍在夜风中曳落有声,擦肩而过时,被跪地俯首的一人手上的饰物勾住。
手腕上绕成枝桠形状的银饰勾缠住袍裾,又在银饰主人的惊慌失措下越解越紧,无果之下他惶然告罪:“贱民该死,贱民该死,冲撞了王爷——”
那人说着告罪,却敢在无命令之下仰起头,露出一张堪称清俊的脸,眼尾唇面画着未上全的旦妆,在院中白雪灯火辉映中,平添几分妖异。
今安的目光随意一扫,在这张脸上定了定:“你叫什么名字?”
虞兰时没有再看下去,别开眼。
一旁围观的名柏十分震惊:“他、他,男子也能做出这等事情吗?”
虞氏家大业大,虽则虞之侃只有嫡妻,但出入宴席上也遇过不少歌姬舞伎生事。方才那一幕,连名柏这个眼瘸的都能看出猫腻,何况是虞兰时。
何况是……
名仟上前放下窗撑,挡住院里一幕:“那位贵人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被这等小小伎俩所蒙骗。公子不用担心。”
虞兰时低眸,看着手边的香台烟丝被风吹成乱麻,问:“段昇既然有想送我出去,可有留下递信的路子?”
东厢搬出的东西又在往回抬。
推开西厢门,虞兰时沉默注视那些被人来回搬动的箱笼,抬眼正与对面房前的男子对上视线。
戏妆下的眉眼很是英气,没有被浓墨压下风采。长年锤炼的身条行止雅致,一身象牙白薄水袖在夜风中飘飘成仙般。
作为裘安城被追捧一时的男伶,顾羌自身才貌当然不俗,得以在龌蹉恶臭的大染缸中生存,凭借这几分傲气得了几分自由。
今天早上,闵府管事到苑里借人。
名义上说是借人,实际是去做什么勾当,看往日那些有来无回的同伴就知道了。
顾羌初初并不在意,直到听到了洛临来客,贵不可言这几个词。贵客的要求很高,清倌,美貌,有一二分拿得出手的才艺更妙。
顾羌恰恰都符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因着一些天赐的幸运,被挑进来贵客所居住的主院里,在小小的闹剧里进了贵客的眼,贵客还问了他的名字。
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想,或许他这几年来拼了命的露面爬高,为的就是这一天。
跟着一起乘车轿过来的,不乏有些官家庶出不受重视的公子,但在这一批人里已然算得上是人上人了。
可是好像没看见有这一号人物。
绛紫衣袍金线暗纹烨烨拖在其后,一张脸寡白而稠艳,教人见之生愧。他只冷冷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顾羌便觉着面上被刺了一刺。
西厢房里的灯火在顾羌来时就大亮了,此刻推开的门缝中炭火生出的暖烟弥散开来,白雪化在檀木地上,还可隐约见到里面齐整不俗的装饰。一再说明了西厢房主人与他身处局促的差别。
不知道可好相与?一看即是不好相与的。
为善总比树敌好些,原本他还想上前去见礼,却见那人已向主楼行去,楼前守着的护卫拦也未拦。顾羌吃了几口冷风,原地怔愣好一会,便也泰然去和搬箱笼的小厮借问。
楼里烧了地龙,门扇厚沉,把外面的风雪嘈杂尽关住了。
虞兰时在门口停住,他第一次踏进来,踏进满是她痕迹气息的私人空间。点燃的烛台从正堂去到寝室前,一扇紫檀雕鹿锦屏挡住了里间。
屏风后人影隐约。
今安一走出屏风就看到窗前站了个人,长指挑开窗缝看着外面,雪飘进来,他的侧颜在烛火下半明半暗,静默的昳丽。
“你怎么来了?”
他对着窗外目光不移,“外面很吵。”
今安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越过挺括的肩线看出去,这扇窗户外可以看到满地白雪,墙角的青松,和东厢门前正忙碌抬进抬出的人影。
箱笼磕碰混着人靴踩雪,还有压低的窃窃。
她嗯了一声,“确实有点吵。”
虞兰时松开推窗的手指,指节微微蜷缩,“听管事说还有其它空余的院子,或许可以让他搬去……”
“不用,”向后探来的手臂关上了眼前的窗缝,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又退开,“搬来搬去的更吵。”
这是吵的问题吗?
他顿了一下,说:“他还会发出一些声音,很奇怪,有点刺耳。”
“是吗?”今安低头整理袖扣,随口道,“好像是唱戏的,是与众不同些。”
与众不同……
“你喜欢听戏吗?”虞兰时突然问,声线莫名紧绷。
今安不假思索道:“一般。”
他的声音便轻缓下来,“听说唱戏的平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开嗓,短的一时半刻,长的半个时辰也有。这里离得近,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
终于觉出味来,今安抬头看他的背影,了然道:“你觉得吵闹?”继而说,“那叫管事寻处安静点的院子,让你搬过去便是。”
屋内霎时静下来。
没有西厢房里带着沉香味的炭火噼啪声,雪飘风刮的凛冽也被隔绝在窗外,无所适从的寂静将人包围。
好一会儿,他低低问:“为什么是我,不是他?”
身后没有回答。
他耐不住转过身来,复问一句,“为什么不是他搬出去?”
低沉含哑的声音全不似平常。
大抵是这双桃花眼第一次这般冷淡地看她,少了常带的笑弧,越显灼丽的线条前勾后挑,嵌在其中的黑瞳大而冷,圈住她的身影。
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可刻进眼里的她神情更为漠然,靠着身后桌案,灿烂的烛火镀着她半边轮廓,凤目微抬,审视着他。
难得的僵持,烛火在窗缝漏进的风中张成墙上的桀桀寐影。
虞兰时移开了目光,扫去虚空处。说不清心里是酸涨还是苦涩,下一刻,靠近来触及下颌的温度令他一瑟。
本就锋利的骨线被他崩紧,几乎要划伤今安抚过的指腹,见他不肯转过脸来,她轻笑一声,“你生气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
别开的眼睫颤颤的,在火光下颤出一扇流金。倒也难得,一向乖顺的幼兽偶尔露出的尖牙,恫吓旁人的同时又不敢真的咬下去,你靠近,他还要退后。
很是有趣。
她上下看了几眼他侧过的半边脸颊,就着仰起的姿势在那条转折分明的骨线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你何必和那些人计较呢?”
尾音随着落下的轻吻一霎磨红了他的耳根。再去捻他的下颌,就转得过来了。
桃花眼勾勒寡冷的线条软化,合着他的眼瞳脉脉地落在她脸上,又看去她的唇。
之前那一味心酿半天的苦药就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里,在这一眼两眼里,消成了一声叹息,然后被她吃去。
地龙烧得极热,他从西厢一路踏过来的浑身寒意到此时才尽去,仍无休止地往她唇间取暖。
唇面厮磨,继而交缠,带着两分未散的戾气,他有些凶,被推了几下才慢慢松开。鼻尖贴着鼻尖磨蹭喘息几下,目光接触,好不容易分开的缝隙,又消弭于意乱情迷中。
烛段烧化一截,窗边榻上的软枕被挤下一个,掉落地上。
在他把手探到她衣带时,被今安又一次止住:“不准拽我衣服。”
到底是弄乱了她的衣襟和下裾,被险险拦于焚野的边缘。
她抬指抚过他微乱的鬓端,“我还有事,晚点回来找你。”
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地过去。消停了片刻,有人进院去敲东厢的门,说王爷在露风台设宴,请公子过去作陪。
那伶人不作戏腔的嗓音很是清朗,隔着窗棂隐隐传来:“……请管事先行一步,在下更衣便来。”
窗台边,虞兰时捏皱了手中书页。
远远地,鸣锣声与二胡声曲作风籁,徘徊重重回廊,刮进薄薄窗布,投在眼前的书页上,桀桀黑影张牙舞爪。
有人在为她唱戏。
她的神情会是怎样?
漫不经心?还是赞叹不已?
无论是什么,单单方才在院中,那双凤眸注视他人的一会,就已让他无法忍受。
何况其它。
附骨之疽。
第82章 鏡中花(二)
露风台的丝竹声响了半宿,理所当然地,虞兰时这一夜没有等到人。
窗外的飘雪一夜沉重,覆没黛瓦飞檐,压弯头颈。
名仟清晨带着信往府外送去。名柏这个憨直的监视了半晌对面厢房,折返来说:“画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如何能入眼?听说今日一早就有许多人侯在院后,说要请安,难道那些人以后就这么住下了?”
虞兰时正调试琴弦,闻言停住,弦上一声铮然,“普通男儿尚可三妻四妾,何况她是王侯?天经地义,旁人无可置喙。”
名柏被噎住,又急又嘴笨:“这样的话,那公子你怎么办?”
怎么办?这句话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也在这两日所见中亲证。
知道不该,仍去妄想。
他轻轻一叹:“这就是一己私情的卑鄙之处。”
出门时漫天鹅毛飞雪,寒意结霜睫上、沁进眉耳,踏进回廊青松旁遇见个熟人。披了大裘的俊秀青年一身端肃,朝他笑道:“恭祝虞贤弟得偿所愿。”
虞兰时静静回礼,擦肩而过时又听人问:“罗孜落水一事可是你做的?”
虞兰时顿住脚步。
燕故一冷声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你可有想过事发后果?诸侯权势在其州,但枝蔓遍野。洛临虞氏因此陪葬满门尚为轻,一个不慎,王爷也要被你所牵连。”
冷雪洇风,二人在廊道上峙立,虞兰时淡然开口:“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诈出话来,燕故一便笑:“倒是承认得快。罗孜若真踏进那里,成事不能也要以此为把柄,助长罗、闵两方气焰,多或少罢了。你不惜冒大不韪维护王爷,将罗孜恶事扼杀,虽破绽百出不堪一击,但这一次我无权对你非难。只可惜你乘了人多耳杂之机脱去嫌疑,却不懂得用此做出文章,白白浪费了这个便宜。”
他也笑:“大约是因为眼界局促。官商有别,草民一介蝼蚁,自知浅薄,从不奢望凭一己之力掺进纠纷。若非必然,当敬而远之。”
“你说得这般不沾淤泥,为何又踏进这道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置身事外,冷眼看他。
坦然受了这一番打量,虞兰时低眸拂去肩头落下的飞雪,“世事终非人力能改,我站在门外不解其意,想进来看看是否当真如此。”
闻言,燕故一折起眉心,嗤笑出声:“才说你长进,便妄自尊大。你莫以为王侯之令也如同你这般优柔,真能为你一腔俗不可耐的情爱改变不成?”
虞兰时惊诧之际,摇头失笑,“我从未想过改变王侯之令,未到这等不自量力的地步。”
“颇有自知之明。”燕故一不再多说,看他一眼,“你不算愚笨,但你还是走上以色事人之途。我便再贺你一声,得偿所愿之喜。”
这天的日头藏在厚云中,东升西落,落得极慢,又落得极快。转眼间,金乌又坠,廊影昏斜。主楼里仆从扫尽积雪,生炉起灯,等待一日未归的主人。
但只等到露风台来人,去到东厢房敲门又一次传唤。
远远飘来的嘈杂戏腔与丝竹声中,虞兰时弹断了三根琴弦,一曲长相思断断续续不成韵律,最后一根弦断狠狠划破了他的掌心。
名仟二人手忙脚乱上前止血寻药,将干净的帕子按上伤口,门口传来声响,“这是在做什么?”
今安打帘而入,正见到一屋子鸡飞狗跳,案上一架断弦的长琴,旁边人手中拿着带血的巾帕。
案台、白袖上血迹斑斑。
名仟心中有怨气,不免带进表情说话里:“我家公子受了伤,恐污了贵人的眼,还请贵人避嫌。”
被虞兰时挥袖斥退,动作间,檀木地板上又落下几滴血滴。
今安走上前去拽住他的手腕,“胡闹什么!”
伤口不深,横切了大半个掌心,血珠争先恐后往外涌,将她指尖也染红。费了番功夫才稍稍止住,裹上数层纱布,雪白布料洇透鲜红。
如昨日一般,屋中只余二人一同坐在窗边长榻上,他的脸旁还有未愈的鞭痕。烛火替代雪光,镀上她低垂的眉睫,她正拿了湿帕擦他手掌血迹。
虞兰时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将两人手上擦净,今安抬头正撞见他的视线,“怎么?”
他低垂的眼睑跟着抬起,注视这双浅色的眼眸,“我方才弹的曲子是长相思。长相思,这曲子的名字很好,但有几句我不喜欢,把得不到的东西归咎在天险苦难,过于怨天尤人。所以一直没有弹给你听。”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他念起这两句,今安之前有一次听他喝醉念了许久,有些印象,又听他怅然喟叹,“世事终非人力能改,但直到昨夜,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
他说:“确实,虞兰时除开世人眼中固有的身世与皮囊,实则贫瘠、一无所有。”
猝不及防听他将自己贬低至此,今安愣住了,继而失笑:“谁不是如此?”
“你不是。”
他很认真,认真到今安敛起笑意,略略思索:“可能只是因为我最开始救了你。那艘船太小,朝夕相对,你却把救命之恩夸大。”
“或许是有的。”他轻阖起眸,“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仓皇命悬的初相见。
甚至来不及了解她的过往,单是眼前一个她,就已够令他目眩神迷。所以在了解她的每一步后,都是深陷。
一时惊艳,在长久的注目后,变成了求而不得的执念。
“我不善庶务,不通经纶,找不到自己一丝半点可以与你匹配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他自嘲一笑,“是我错了,我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