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洗望望庭下,“这时节雨太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糊得门瓦潮湿,粘着衣领发丝,透不过气。间或死气沉沉的高墙下破开处月洞,泼下一匹雨帘。
虞兰时停下脚步,隔几重花树看那匹嘈杂的雨帘。
卢洗低头拂去肩头水珠的当口,虞兰时掉头往回走,一言不发。
卢洗满头雾水,转身叫住他,“你的玉佩又掉了?”
鹿园里丢的那枚玉佩换了根绳子挂在虞兰时束封上,随他步伐上下甩动,身后卢洗还在问,“兰时兄,你最近颇多神思不属的时候,可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人已走远。
如愿登榜做官,从容进出华台宫,在俗世目光中,洛临城满身铜臭的虞家公子已然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唯独虞兰时觉得茫然。
四处巡逻人影憧憧,飞雨谢花。方才大学士无意间提起,说定栾王遣退了侍从下属,在一处亭中观雨饮茶。
虞兰时辨不太清方向,只闷头往开阔地走,檐角的雨洒了几泼往他身上浇,行过好几处门廊,一抬头,瞥见湖边小亭,亭中人独坐。
临湖而设的小亭,四面垂席,亭檐伸得广,把外头的风雨尽挡了。
亭中人一袭王侯重衣干燥清爽,拉住亭外人时沾湿了衣袖。
将人扯入亭中,今安虚空抚一抚沾上他面颈的湿发。
“虞卿为何如此狼狈?”
虞兰时淋了一身,雨水顺着散下的发缕、袍裾滴落,在脚边堆出一圈湿痕。相似的雨夜,将他困在前夜的雷声,困在前夜那间有第三者入侵的静室。
亭中灯火零落几盏,面前人置身事外,看他挣扎。
“虞卿。”虞兰时轻声问,“这名称到底与王爷座下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有何区别?”
“没有什么区别。”
今安踱回案前,提起热炉上的小壶,向新杯里倒水,“你想有什么区别?”
“你说不会戏耍我。”
“虞卿是站在什么位置上向本王诘问?”
亭外雨声围城,亭内清火腾雾,虞兰时站在两重天里,寸步不让地要争些什么,不知道要争些什么。
今安回身递来一杯热茶,“寒气重,暖一暖身。”
这句话漏出的温柔、连同杯中茶雾扑上虞兰时的脸,他眼睫一颤。
递茶的人手指往下,轻轻拨过他肩头散下的发,“前夜六殿下问本王想要什么,他说他可为本王赴汤蹈火。虞兰时,你能给本王什么?”
雨水淋湿了他的大半发衣,衣冠不整来形容都是客气,潮气使他的发越乌、唇越红,红过那夜抹上他唇角的朱砂。
虞兰时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往下,定在她前襟攀蟒熠熠的金线上,“臣下没有什么可以给王爷。”
今安撩睫凝视他,“为什么?”
虞兰时任由她望,眼睑低垂,不看她,“金钱、权势、地位,王爷拥有的世人皆不可企及,臣下有的只是微不足道,不配入眼。”
“你倒是学会了恭维。”今安语声冷淡,手指弓起叩上他胸膛,合着里头的心跳声轻敲,像是辨玉石一般辨一辨真假,问他,“从前的虞兰时给本王的东西呢,都去哪里了?”
今安发顶在虞兰时垂目可望间,绸红的带子半束着柔软的发,鲜亮地遮遮掩掩着无情的灵魂。心口被一下一下轻叩,隔着衣衫,触感温度接近于无,却把虞兰时胸腔敲痛。
虞兰时喉头艰涩,“被王爷丢了,不是吗?”
今安面色不变,理所当然地说:“是丢了,然后呢,去了哪里?”
“王爷还要吗?”
这一声宛若叹息,今安动作一定,打量他片刻,说:“虞卿,本王问你的东西,你得先有,才有资格来与本王讨价还价。”
虞兰时听到什么要紧的字眼,猝然抬眸,眸光乍亮。
“那些东西,竟配得上与王爷讨价还价吗?”
今安没有应他,自顾转身重新落座蒲团,大袖搁在案前。几个杯盏里新倒的茶水在谈话中冷掉了,她提起袖子,慢条斯理地一杯杯拿起泼去亭栏外。
蒙蔽耳目的艳色一退,虞兰时敛住心神,哪怕衣冠绝算不上端庄,也变回了那个孤高冷漠的新科探花、翰林编修。
今安没什么话和他说,看他那张脸觉得碍眼,看也不看。
她开口赶人,“更深夜重,虞卿早日回去,莫要惹了风寒怪到本王头上。”
虞兰时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今安桌前,坐下来,烛火抹下的阴影躺在他脚边。
他说:“一个不合你心意就要赶人,一直如此,我辩解也不能。何况,臣下的确没有能与王爷讨价还价的东西。”
今安泼掉最后一杯冷茶,澄澈的水液泼去外头淌不尽的雨水里,满目瓢泼乌漆。
覆水难收。
她重重放下茶杯,耐心耗尽,转头看他,“本王知道,虞卿不必再说。”
“你不知道。”
案头烛火虚虚拢着虞兰时面容,他的眼瞳亮得出奇。
“他没有收回。”
虞兰时顿了顿,生怕眼前人听不明白,又说一次,“你丢的东西,我没有收回。”
他像是受不住这场对视,垂眸又抬起,笑了一下,眼尾红红,“收不回。”
今安愣住。
水迹未干淌过虞兰时额际下颌,烛火一并细细碎碎地漫过,将他的脸点缀得璀璨。
他的神情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并非昙花一现,是从许久以前便向她注视,等待,追寻。
今安在今夜此刻看见,风雨飘摇惊扰天地,她在极寂静处失声。
仓促低头,空空如也的杯底映着她无措的眼。
敌军压境尚且不能令她胆颤,这两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情啊爱啊,算得了什么。
今安站起在阑干旁徘徊两圈,扪心自问数遍,问不出所以然。
炉上的炭都要烧冷了,今安想起来,转回去捂他额头,冰冰凉一片。她有些生气,“非要感染风寒才罢休吗?”
虞兰时看她,“不敢。”
他的声音轻,雨声太响,离近才能听清。虞兰时拿下她捂在额头的手,握紧将她拉近。
“本王奉旨斋戒。”今安在近而又近的距离停下,从他的唇看向他的眼,“色戒算吗?”
虞兰时来前翻遍书籍,熟读祭祀禁忌,“算。”
呼吸游丝般在彼此鼻端拉锯,极其慢又极其快的一瞬间。
灯花溅落,虞兰时低头靠过去。
雨滴在她眉心。
潮湿的香气淹没了他。
第125章 寒食祭(七)
虞兰时梦到过相似的情形。
在逢月庭屋脊,在游龙后巷,在大雪夜。梦寐复刻从前,企图诱惑他入深渊,在他即将触碰时化为泡影。
就如同数日来她对待他一般,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却要判他一个凌迟之刑。
从前到如今,洛临城到华台宫,从未有一刻,他不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与其挣扎,不如一起坠落深渊。
同归于尽。
呼吸,连同贪兽的镣铐,被咬断在唇间。
虞兰时脸上的雨滴弄湿了今安,湿漉漉的水汽碾磨在唇面,被他搅进唇舌间,又凉又热。
手掌循着王侯重衣抚摸而下,虞兰时将今安拦腰勒入怀中。
苦于忍耐的一些东西亟待宣泄,一味侵占,呼吸也不给间隙。以前的少年模样无害,实则莽撞。到现在,暌违许久,更加莽撞。
今安深知,虞兰时不是什么斯文人,充其量就是顶着张斯文的皮。骗人骗自己,进退得宜,佯装无害。站在三尺外,看向她的眼睛全写满贪欲。
靠近了,摸到清清冷冷的皮相之下,弩张的筋骨,喷薄的喘息。
柔软的唇肉中藏着洁白尖利的牙,她嘴里哪一处都成了他的猎物,勾缠亲吮,一点一点地吃掉。
虞兰时怀里潮湿炽热,今安勾住虞兰时脖颈,任他吻到侧颈,看去他身后的大雨。
漆黑雨线遮蔽远处高台,遮蔽过往巡逻人的视线,容许这所窄亭里一晌贪欢。
脸侧被人捧住,轻抚,今安双目焦距一定,面前人已然不容拒绝地靠近过来,占据她的视线。
鼻息可闻的距离,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眼唇之间,轻声问:“看什么?”
今安说:“看雨。”
虞兰时皱起眉头,“好看吗?”
今安手指沾着他鬓角水滴,揉他湿红唇下那粒小痣,“没有你好看。”
虞兰时一愣,眉头松开,耳根的红潮一下蔓延到脖颈脸侧,他扑簌着睫毛垂眼,唇角勾起,遮遮掩掩地低头。
论起脸皮这块,虞兰时的确是虚长年岁。
今安觉得虞兰时反应太可爱,去勾他下巴,亲他唇下小痣。软红的唇一触即离,没等抽离,惯会得寸进尺的人已然又亲上来。
夜雨围城,将今安与虞兰时困在狭小的亭阁中。
烛火暗摇,若是此时有人从挂下的帘席缝隙看进来,可以看见乌发玉面的青年坐着,肩臂将怀里女子紧紧圈抱,低头,沉湎不休地深吻着。
前襟被压出皱褶,怀里人严丝合缝地嵌合进他的胸膛。
啪一声,油伞炳砸下地面。
今安抬头,看去挂席后。
阿沅正手忙脚乱地捞伞,捞也不及,僵在原地,满脸以死谢罪的表情。
——
阿沅午时观天象,就知道这雨肯定要下,揣了一把伞过去,接了两个人回来。
王侯驻地,自与普通官员不同。庭室宽敞,一眼望不尽,各处檐角都有仆人听令,屋里点了炭笼,驱开连日大雨的寒意。
门前站定,今安侧眼看虞兰时,伞太挤,他身上的衣服湿得没一处好地。
今安吩咐阿沅,“去拿件衣裳给客人换。”
阿沅头也不敢抬,下去了。
片刻后衣服拿过来,是套纯黑的男子衣衫,半旧不新的衣料。阿沅僵着手臂递给今安,在今安眼色下转头递给客人。
客人作揖道谢,拿着衣衫转去里间的屏风后换。
厅里就剩饮茶的今安和呆立的阿沅。
该说不说,但凡阿沅晚去那么一时半刻,也不会正正瞧见。她家王爷不计较这点小事,可阿沅窥见这样的秘密,又是这样的秘密。
虽然这个秘密从一年多前的雾明山下就被她撞破一角。
但是但是,阿沅坐立不安,无意间看到今安绯红浅浅的脖颈。
不知是热茶熏的,还是……
阿沅:“……”
许久没有这样度日如年过。阿沅盯着门扇被风吹晃过几回,屏风后的客人还没出来。
今安搁下茶杯,看阿沅一眼,走去了屏风后。
阿沅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心说这二位可真不见外,一点不避人,她还看着呢。此处不宜久留,阿沅连忙走出这个是非之地,不忘关紧门,离远到院门处站岗。
适时第其换岗回来,见着她,“你怎么这副模样,撞鬼了?”
阿沅有苦说不出,拦住他要跨进去的脚步,“刚刚在你屋里借了一套衣服,和你说一声,你也别想着能拿回来了。”
第其问:“拿我的衣服去干嘛?”
阿沅说:“借给一位客人。”
“客人?哪位客人?”第其丈二摸不着头脑,顶着浇到额面的密雨,看向门窗闭合、灯火摇摇的屋子。
屏风后摆着张拔步床,床前挂杏色帐幔。
里头没有点灯,外头的烛火隔着屏风扫进一些微光,轻柔笼上虞兰时眉眼,眼睑半合不合,洇着光。
身上人跨骑在他腰胯上,将他压坐在床边踏脚,低头亲吻他。
昏暗里感官尤其逼仄,所触所感全被身上人占据干净,顾不得门外风声雨声,是否有人窥伺。
犬类秉性,主动靠近人时生怕不受喜爱,要迫着追着,不给一丝拒绝的余地。而一旦确认自己被喜爱,便显得乖巧。
让坐下就坐下,让张嘴就张嘴。仰颈接她的唇,怀抱大敞,利齿也收起,任由她动作辗转。咽不下喘息声,动情得很。
凉凉的指腹点过虞兰时喉结,今安手指梳进他的发,按上他后颈,退开看他。
挡着灯火的屏风上绣的是鱼水图,波纹影子游曳在虞兰时脸上。
伸手去碰,鱼水游到她手上。
虞兰时与她对视,偏头亲她指尖。
今安在背光处,目光从他头顶扫到黑衣封起的锁骨处,肆无忌惮,如同在打量名下私有的财产。
简练黑衣代替了拖沓大袖长袍,束着青年的窄腰长腿,头发大半还是湿的,些微蜷曲地披散下肩背。今安撩一撩他的头发,往下抚他肩膀衣料。
“你穿这身回去,同行的官员见到若是问起,该怎么答?”
“迷路了,夜遇大雨,幸好遇到好心人收留。”
胡诌得一本正经,今安笑,“祭坛里到处是守卫,到处是眼线,哪位是收留你的好心人?”
虞兰时也笑起来,握上她放在脸侧的手。
对视几息,不知怎么又吻到一起。
雨水落窗落屋瓴,敲打声循此往复,给人就此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太多了。
今安想着,伏在虞兰时颈旁,嗅他身上掺了水汽的檀香,思绪四散。
黑色真是不称他,死气沉沉,没有那些艳丽颜色穿在他身上好看。找个日子,多弄些花里胡哨的来给他试。
尺外物什都是影影绰绰的灰暗轮廓,光投进这一小处,照见她殷红唇角,在他低头咫尺。
虞兰时碰上去,贴在今安唇面呢喃,“不想回去。”
今安安抚地揉他耳根,“要回去。若是他们问起旁的事,以虞卿的机敏,自有应对法子。”
虞兰时不言,闭眼闷进她发鬓间。
听她缓声说,“摄政王辇架需在祭坛停留三天。”
“你也是吗?”
“是。”今安说,“若是虞卿表现上佳,本王或许会考虑多收留你一些时间。”
不等虞兰时再问,今安已经推他肩从怀里离开,空落落的一片风卷过。
她扶着屏风回眸,“虞卿,走出这道门,你就只是虞卿。”
——
阿沅奉命送客。
眼睁睁见着客人一步三回头。
今安让她阖门。
阿沅狠心做了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关门站在门后,“王爷,倒不如……”
今安从折子上看她,“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留下那个冒雨走的可怜人,偌大院里又不缺这一张床,举凡王都城里有头有脸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姬妾成群。何况她家王爷万人之上,留个暖床的怎么了,怎么就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