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微的光亮顺着灰暗的帐幔缝隙爬进去,虞兰时拨帐看去床上。
凌乱的被褥草草裹着一具美艳的身躯,她伏在枕上,乌发泼成墨缎,大片的肩背皮肤和长腿裸.露出来,星星点点遍布着暧昧的红痕。
虞兰时一寸一寸地、以目光细细描摹这副躯体,从脚踝看到绕着发丝的颈,再看下来,看着光线勾勒长腿线条往下紧紧收进踝骨。
额前散下的发遮掩虞兰时的神情,虞兰时伸手握上那最纤细的脚踝处,上面留有他意乱情迷时握下的指痕,他摩挲着,低声道,“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今安不答。
遭受到那样的侵占和攻伐,留下的痕迹,不可名状的复杂体感,仍然噬咬着她。
今安头次经历这些。
尤其对方也是。
滋味固然有,但过程中的生涩、难以抑制……不可为外人道也。
他还想看?
想得美。
今安踢开虞兰时的手。
虞兰时坐在床沿静了一会,俯身靠过去。
手掌探进被褥摩挲上腰,接着是他的发坠入她颈间,凉凉滑滑,热的是他的唇,流连在今安肩胛。
今安被困在虞兰时与床榻之间。
虞兰时拨拨她的发,“是有不舒服吗?”
“你说呢?”
“唔……”虞兰时不知道怎么回,揽她腰,“我实在是……怕你不喜欢。”
今安看他俯下的脸,桃花眼沾水带露,残留欲望的色泽,“你呢?”
虞兰时靠近与她争夺呼吸。
“很美妙。”
他表情温吞羞涩,吐露的言语极其大胆坦诚,将脸埋进今安发间,喟叹道:“非常美妙。”
方才,他也是这样将低喘声埋入她的颈旁,在自己溃乱的同时也蛮横地要逼着她溃乱。
那些声响交织着回荡在床帐中,依稀还有余音。
今安觉着有些热,流下的汗湿淋淋,黏着两人的发黏在身上,她仰颈避开他无止休的亲吻。
虞兰时不是个知进退的,今夜不是。
他吻上今安唇角,轻轻叹息。
“现在,我是你的了。”
——
寅时刚过一刻,屋里头起了响。阿沅叩门后等上半盏茶时间,听到里头一声“进”,蹑手蹑脚推门进去。
门缝开得不大,进来人后即刻掩了。阿沅转身,瞧见她家王爷坐在窗边榻上,身边再无旁人。
屋里只点了窗边一个烛台,像是外头的雨也浇进来,眼见事物都蒙上潮湿的雾气,朦朦胧胧。榻上人宽袍着身,长发未束垂至臂肘,握本折子就着新点的蜡烛在看,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
至于从外间到屏风后一地乱糟糟的物什,一片漆黑的屏风后是什么景象,阿沅不敢多瞧,低头道:“王爷,寅正出发去往祭台,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今安搁下折子望去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还未停,雨线藏在夜幕中,看不清。
没有吩咐,阿沅静静等着,余光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抬起掠去榻上案几的明亮处。
似乎,也不是没有区别的。
自家王爷生得太好,常年招蜂引蝶,可即便眉目唇色皆是浓艳,此时在烛火照下,这嘴巴也太红了些。阿沅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不显,道:“时辰尚早,前头已经备好了水,王爷可要先沐浴更衣?”
“传。”
阿沅听吩咐去了,合门的时候听见屏风后有动静,忙不迭把门关紧退下。
阿沅觉着这屋里头实在关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些东西藏在王爷的袖里眉间,附在墙壁地面,在丢了一地的东西上,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看得她胆战心惊。
这里已经被框成旁人不可随意踏进的地界,阿沅很识相,溜得很快。
今安神思不属地听着四周的细碎声,但凡知道这道闸口这么要紧,她不会在今夜松口。将将阖眼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而今日往下的祭祀流程繁琐非常。
委实有些过了。
今安低头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案几烛火一晃,有人从屏风后转出靠近,将她揽入怀里。
他的衣上惯有檀香,今夜又沾了其它,不知混了几重味道,复杂得很,熏得今安直把他往外推。
被嫌弃的人靠近不得,委委屈屈地蹲在踏脚,下巴往今安腿上放,仰脸说:“这里没有我的衣裳,换不了。”
灯下看他,一对桃花眼困倦地轻合,白皮肤和直鼻利颌带来的清冷感,全抵消在耳根颈上不曾消褪的红潮中。衣领半敞,眉目含情,瞧着与往日里孑然行于宫道的翰林编修仿佛是两个人。
更别提殿试当时惊鸿一瞥的陌生模样。
今安抚他眉尾,想起昨夜他换下湿淋淋的那一身,入夜前似乎已经洗晾干净,被阿沅叠进了衣柜里。私密物什一应都是阿沅打理,这间屋子也进不来旁人。
打开柜门,果不其然在满是玄红灰色的衣裳堆里找见了,绛紫袍服掺在里头格外显眼。
拿着衣裳往虞兰时怀里放,今安说:“物归原主。”
衣裳上头沾满她的味道,虞兰时抱着笑开了花。他一路跟在今安后头转,转去窗边榻挤着她坐下。
刚刚坐下,怀里衣裳袖口里掉出块硬物,哐啷掉在脚边。是枚红玉,新换了断绳,今安捡起,认出是广寒楼里捡到的那枚。
广寒楼前令人失望生厌的一幕谈话,无意间想起,就成了某人口是心非的见证。
今安拎起玉佩丢去虞兰时胸口,问:“好玩吗?”
她问得没头没尾,虞兰时却听明白了,回道:“不好玩。”
今安重新拿了案几上的折子翻开,愿闻其详:“哦?”
“玉佩是我故意掉的,绳子是我故意扯断的,我太想见你。见到了,却口不择言。”虞兰时盯着她在灯火下的侧脸,随手捏玩手中玉佩,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我说的是实话,若不是他愚蠢到无可救药,信什么人定胜天……”
“你现在就不愚蠢吗?”今安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从眼前纷杂的墨迹转向他,“若你当真有长进,虞兰时,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虞兰时怔怔看她眼睛,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说:“是啊。”
“那么,你还问什么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这样的蠢话——”未竟的言语消失在眼前人倾身过来的亲吻里。
二人在窗边榻上交颈接吻。
叠得齐整的干净衣衫被贴近的身躯挤去一边。
夜雨不歇,枯燥地敲打着窗户檐铃,叮叮铃铃,风丝推着缝隙涌进来。
虞兰时抵着今安额头,叹息一般说:“我太想你了,也知道你不会回来找我,永远不会。你太狠心,有什么办法……”
从一年多前在裘安城冰封至今的寒冬,在今夜这场轰轰烈烈的春雨下,终于迎来复苏。侵略庭院的藤蔓见风疯长,划界据地。
今安嗅见虞兰时身上的味道,与其说是难闻,不如说是使人堕落。很难说清,是梅花夭在枝头快要腐烂的香气,还是什么。
有点太频繁了,这些亲密接触在今夜,挤占了今安本就无多的时间,现在更时不时打断她看折子的心神。今安在虞兰时的纠缠中脱开身,外面的叩门声已经响过两遍,是阿沅在催。案上的折子只翻开了第一面,前头几行写了什么,今安一时想不起。
目光从案几倒下的烛影挪去虞兰时满是无辜的脸上。
“寅正到时本王就要出门,虞兰时,你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
第130章 開局棋(一)
寒食祭时。
这一天的晨曦来得缓慢,临近卯正仍是一片漆黑。
沉甸甸云霭堆积的黑天底下,钟鼓敲破沉寂长夜。
祭台地形首尖尾钝,如同卧下的山丘,黑黄两色的旗帜沿着回型而上的阶梯、将整座祭台重重包围了起来。旗帜里的最外圈是文武百官,再上一层平台,是各州诸侯,上东州、鲁番四洲、连州……诸侯们华衣重冠威势赫赫,站立的位置泾渭分明。
祭台最顶端,人群仰望的最中心,是摄政王,红妆金冠,耀眼夺目。
摄政王出行,向来不吝于女装示人。祭祀官劝过几回,说皇家礼仪未见先例,女子踏入已是破禁忌,更不应脂粉服饰过盛,带入重地。
听闻那位祭祀官被赏了十杖大板,现今位置上已是换了人,余下所有事宜都是在摄政王首肯下进行。这样的举措难免在百官中多起嘈杂异议,至今仍有谏言不断,在祭祀的此刻中,周围左右时不时就有难掩不满鄙夷的声音出现,压得低,传不到上头去。
以大司徒付襄为首的一众紫色官袍中,抑或扼腕,“古礼从来不允女子涉足朝堂,即是真章。一朝得势,浑然忘本。”
“这两年新政为她立下多少威势,天底下就要被蒙蔽——”
付襄轻咳一声,道:“慎言。”
犹有人愤愤:“我等亦不想在这关头递话,可大司徒如何不知,臣下的府邸内早不知教贼子设下耳目几回,除也除不尽。数到头,竟没有个说话的地方。”
一众附和声,高台上击鼓隆隆,一切都在肃穆的氛围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站在最后的卢洗今日也不敢插科打诨,低声说,“最近的天真是邪门了,天天倒雨,这会也不见亮光。”
虞兰时应得散漫:“夏未立,是要亮得晚一些。”
这句话没什么出奇,却引得卢洗侧目。前头点起的灯火照在虞兰时脸上,这人本就长得姿色出众,平日里也常惹得路人驻足,闻说三甲高马游街当天,三人中独独虞兰时被砸了格外多的花果帕子,卢洗也是见识过的。
可是今天,今天的虞兰时穿着一身平常的绿袍官服自东厢推门而出,衬着背后黑夜,宛若横劈浓云出世的月光,差点把卢洗眼睛晃瞎。人还是长这副模样,眉眼也还是这副眉眼,可就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像此时,虞兰时侧目看来,那些聚在他瞳孔的光也顺着勾起的眼尾游了出来,多情得很,可惜唇锋漠然:“看什么?”
神态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饶是多么顾盼生辉,也掩盖不了这是个实在冷漠的主。
卢洗想起他一贯对人不假辞色,叹息:“兰时兄,你实话与我讲,你到底摔碎过多少女子的芳心。”
旁边人这回应都不想应了,转头看去高处。
破晓迟迟,整座祭坛被夜翳穹顶笼罩,宫人点了灯,无数灯笼照亮偌大地界,顺着阶梯、延绵不绝地铺往眼见所及的来路。漫长的光明道弯曲如巨龙盘桓,黑暗与光明在祭台上空划界争锋,周围人的面貌笼罩在一片辉火中。
正逢高台上一声擂鼓,始祭天地。通往祭台的坡道上,一道靛青身影捧着托盘徐徐走上,托盘盛着的正那是饱经争议的一卷祭文。
这卷祭文的终点,是祭坛最高处、青铜所铸的巨大祭鼎,鼎身环刻龙凤异兽,立起的三柱香烧红顶端,烟雾正腾起。
离着祭鼎几丈远的距离,凤应歌站在今安身侧,自那场夜雨长谈之后,二人这几日都未再碰过面,远远见着也是分路岔开。
凤应歌注视着繁乱交织的烟雾,道:“今天这卷祭文一经广而告之,储君之位怕是再无悬念。也不然,早在父皇遇刺之时,本宫出访鲁番与连州,朝中党羽群龙无首,她担下代理朝政的职务开始,就已经将野心揭开在世人面前了。”
凤应歌的一番话说得轻,其余皇子公侯离得远,只有与他一道站在前头的今安听清了。
今安全当没听到,没应话。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凤应歌抬目望去祭台边缘,走上坡道顶端的内侍露出头脸,“本宫在北境与各州经营这么些年,恰恰在最紧要关头,被人夺了先机,欲将本宫杀落马下,驱出战局。”
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居心叵测。
今安问:“殿下说这些话是何意?”
凤应歌答:“应歌学到的东西,都是将军教与我的,将军如何不知?”
又一声擂鼓,乍响如惊雷,一下一顿,绑在鼓兵手中鼓槌的红缎挥洒成流虹,鼓点渐渐落得密集,回响天地,激荡人心。凤丹堇站在整座祭台的最高处,脚下百官俯首,天际浮云遮月,一线金刀撕开穹顶,即将拨除乱象,为她呈出浩瀚无边的千里江山。
鼓停时,内侍走至祭鼎前,祭文递到凤丹堇余光。
凤应歌在刹那的寂静中,对今安道:“三子脱爵,四子性莽,五子平庸,七子懦弱,九子年幼。若无夷狄刺杀一出,父皇本是春秋正盛,而她,该是坐在那一顶和亲轿子上,去往夷狄境内。”
鼓声一停,全场突兀而空旷地静下来,今安听得再清晰不过。视线投往千百人瞩目处,摄政王正从内侍手上接过祭文纸卷,大风猎猎刮起她的大袖,袖口的金线暗纹在翻卷中显光。
拿起的祭文纸卷遮挡住凤丹堇视线。
风止袖落,杀机突现——
一炳锋芒刺破夜色,刺破挡在中间的这片袖子,刺啦一下裂帛声,雪亮的刀锋扎出破口,直逼凤丹堇紧缩的瞳孔。
刺杀来势汹汹,天时地利,谁也阻挡不及。
这一场祭祀意义重大,禀禄在内外各项排查、尤其是查缴出入兵器一项下了苦功,又遣禁军驻守在祭台边缘,将场地围得固若金汤。谁成想,千防万防仍有缝隙,贼子顶替了递呈祭文的内侍,抑或早有细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拼死刺杀!
祭天之际,祭鼎旁以凤丹堇为中心的数丈地界皆是无人,离得最近的王公显贵与禁军,只看见内侍骤然靠近摄政王,姿态不恭之极。而刺破摄政王袖口的那抹锋芒在被众人看清之时,便如惊雷,雷声落,定局成。救驾二字尚未冲出喉咙,训练有素的禁军欲持抢上前——
但已晚了。
值此良机,在被赶来的禁军长枪毙命当场之前,已足够刺客将利器捅入面前人脖子,先拉下一个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赴地府陪葬。
利器先是刺破布料,受阻一顿,继而以破竹之势直刺向凤丹堇脖间!
王侯制衣精工繁复的布料尚且如此不堪一击,何况人皮。凤丹堇双手受制于捧着的祭文,羸弱身躯退也不及,眼睁睁见着索命的白光带起耳边轰鸣,瞬息贴上脖子,冰冷刺骨!
千钧一发之际,祭台上狂风浩荡行过。
所有人扑涌而来的祭鼎前,那寸冰冷已经顶上凤丹堇脖子,将柔韧的皮肤顶入一个微陷的小坑,只要再进一厘,就能刺破屏障,让里头鲜红滚烫的血液淌下来。
但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厘如何用力也推不进去,有人迅疾已至,扣住刺客的肘部,止停了凶器的去势。
凤丹堇惊魂未定,视线跌撞地顺着近在咫尺的刀锋看去,看清身着靛青内侍服的刺客身后,神情冰冷的定栾王。
片刻前祭鼎焚香,站在远处旁观的这人,转瞬来到眼前,拦住了收割她性命的死亡镰刀。今安看也未看她,扣紧刺客力量蓬张的筋骨,轻声一句:“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