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禄站起来,低颈俯首,如常站成一道华丽殿宇下的灰影。
夜幕将至,人间华灯与夕阳争辉,这处宫殿建在山巅,凤丹堇看去很远,“世家的那些个老顽固不满本宫摄政已久,先前刀没砍到脖子不知道痛,苟贪安稳。如今科举考上来几十个他们口中所谓的乡野愚民,分去朝野官职的几杯羹,承了他们后辈子弟本有旧例沿承的锦绣路,那些只会饮酒作乐的酒囊饭袋无处可去,便全赖到了本宫头上。”
“祖辈打下的江山功绩,后人消度得理所当然。国土版图遭外敌侵蚀,他们退让龟缩,只顾对所剩无几的东西内讧争抢不止。夷狄人在边防笑话我们大朔的声音,本宫站在这里都听得见。”凤丹堇笑了一声,低声叹:“强则强,弱择亡。”
“而本宫的那位六皇弟,宫闱无根基,北境军功撑起他的腰骨,鲁番五州又做了他推崇新政的献礼。他自然是足够谨慎且识时务的,现在世家因为手上权柄流失而按捺不住了,他趁机收势,两边做鬼,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凤丹堇一一说起当前局势,梳清脉络,全不避讳禀禄。
禀禄低眉顺眼:“奴才定查清此事,抓出幕后主使。”
闻言,凤丹堇侧目看他。
凤丹堇自认不算善待他,虽赏给了他施为的权柄,却也令他背上了无穷的血债罪孽。若说那些假模假样的温言便能换来忠心,这人也实在蠢透了,于揣摩人心上一无是处,更值不上她当初的提拔。
禀禄不是不聪明的人,恰恰凤丹堇知他甚深,知他起初敬她、畏她、依仗她,知他假意供她驱使的权宜,她留用他又何尝不是势弱时的窘迫。两个互相利用的人走到如今,距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凤丹堇却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锋芒隐忍,心有城府,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磨砺越久,刀锋越亮,反以逼至她眼前。
养虎为患啊。
凤丹堇暗叹。
用他,信他,却不得不疑他。
“人人都有居心,人人都有私心,正为此搏杀反目。”凤丹堇正色看他,意味深长,“禀禄,今夜祭坛之中,本宫只信你一人。”
——
王都城中风声鹤唳。
众目睽睽下刺杀王侯的一场风波,口口相传后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压也压不下。事关重大,刑部与大理寺奉旨清查,朝野上下又经一场筛洗。怕死的紧闭府门谢绝拜帖,谁也不敢在这当口露风头,生怕波及,眼见着华台宫的禁军两日来一日密过一日。
这样一来,众多王公府前城道萧索,唯有一处门客络绎不绝。
阿沅兼当了许久管家,一日比一日担忧王府门槛要被踩烂。上门的访客拒了一拨又一拨,递上的拜帖见礼转个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定栾王府前看着热闹,实则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燕故一踏着晨光进来,摘了遮头脸的斗笠披风,“做贼一样。”
今安拿着折子头也不抬,“有劳。”
赶了一路,燕故一低头捡桌上的杯子,“茶水也没有,什么待客的道理?”
阿沅环胸歪在门边,说:“燕都督多担待,最近确实有些穷。”
燕故一拿扇柄一敲桌子,“怎么回事,这才两年不到,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就被你们败光了?”
“是啊。”今安执笔批折子,“外头进献来的金银珠宝堆成了山,本王正寻思着从里头拿几件来补库房亏空。”
“王爷,再苦再穷,知法犯法的事,咱们不能做。”燕故一苦口婆心的语气,“我寻思到了这么久,水没喝一口就算了,怎么也没能得王爷你一个正眼呢?”
今安抽空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忙。”
燕故一笑了,数一数这案上从左边堆到右边的折子,十分怀念,“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风水轮流转,今儿个也轮到王爷头上了。”
“你笑小声些,本王听得烦。”
从前地方上来的书文无一例外先在燕故一那里滤一遍,分出轻重缓急,才呈到今安面前。自从连州一别,堆成山的琐务无人能理,今安只能自个硬着头皮上。
结果凑合一理,就理到了现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今安也不是没想过夺了燕故一的权,再把他押回来看折子。
燕故一终于讨得一杯热茶,对阿沅道声谢,垂眸饮一口,“王爷军务繁忙,闲暇无多,麾下人才济济,何不再寻一个可心人?”
今安顺口接:“燕都督可有人选推介?”
“这个嘛,”燕故一展开扇子扇了扇,口吻随意,“科举不是新进了批才子做官嘛,个个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我瞧着,入了翰林院做编修的那位新科探花,就很是不错。”
今安笔一顿。
燕故一迎着今安抬头看来的目光,扇风扇得愈发快活,“想必那位一听是来王爷身边做事,即使不给他俸禄,哦不,倒贴银两,他也是极愿意过来的,马不停蹄地过来。”
今安似笑非笑地,“瞧着还是燕都督身边的付师爷伶俐些,不若割爱与本王?”
燕故一手中扇子一停。
“本王是真不想揪你的狐狸尾巴,谁让你笑得这么猖狂。”今安也不批折子了,仰头抻一抻脖颈麻涨的筋骨,“你到王都城的第二日,付襄便往上递折子,一说付书玉虽被逐出家门,到底姓付,家中不忍其流落在外。二说人在连州被欺瞒扣押,至今未归,再说男女授受之事。反正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在骂你燕故一,骂得多难听,也是他付襄占理。”
燕故一扇子也不摇了,将凉滑的乌木扇柄把玩在指间,闷不吭声。
今安做好燕故一反唇相讥的准备,一下落空,少见他这模样,觉着稀奇,“怎么,你不想放人。”
燕故一侧头,看了片刻半敞窗口探进的艳艳花枝,“也不是。”
“那是如何?”
“后宅困守消磨,不是她的去处。”燕故一捋着扇骨,一条条沿着扇面摸,花纹硌着指腹,“去岁陈州一案,她学理判、开堂、结案,又乔装往通花楼的巷后搜证,多亏她,让我拿了定案的便宜。今年科举大兴,民籍平步青云,她提起回连州之后要开女学——”
燕故一举扇放在眼前,扇面镂刻的竹叶楼阁挡着他的眼,他说:“可惜了。”
今安面上毫无波动:“你是在为她着想,心地真好,是本王以前眼拙了。”
阿沅在旁边冷哼:“他哪是为别人着想,他是舍不得书玉姑娘夜里的点心,冬天的手炉。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不嫌臊得慌。”
燕故一点点头:“阿沅的嘴皮子如今可厉害,磨刀的功夫全使嘴巴上了罢,怪不得刀这般钝了。”
“你——”阿沅当下真想拔刀捅死这个刻薄的男人。
今安抬手止住这乱糟糟的一出,看向燕故一,“摄政王已向吏部递宫中女官空缺一职,话未定,本王也是猜测。但看如今付襄乱泼脏水,与其两边翻腾,留给别人把柄,不如快刀斩乱麻。若是吏部话定,她也有去处,你既为她着想,尽可放心。”
噔一声,昂贵的乌木扇掉在地上。燕故一滞住片刻,想起低手捡起来,一个俯仰的功夫,面色如常地点头道,“当然。”
阿沅对他这模样啧啧出声,“煮熟的鸭子,嘴巴最硬咯。”
刻薄的那厮对她笑吟吟:“你真想见识我骂人吗?”
第133章 開局棋(四)
也不是没见识过。
礼顺谦让,和颜悦色,在燕故一这里是分时候场合的,哪个惹了他,只有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份。
阿沅识相地下去张罗吃食。
燕故一缓平心气,说到正事:“比起心眼泰半用在情爱上头的探花郎,他同期的状元郎风头正盛。听说他揽去已被罢黜的二皇子与中拓侯当年谋反一案,若我记得没错的话,王爷南下,正是被此事牵连。”
陈年旧事。
皇嗣与诸侯勾结谋反,趁夏猎之时带兵逼宫。钉入中拓侯喉咙的那支箭,还是今安拔弓射出。
后续党羽之祸剥了大朔朝野半张皮,连皮带肉地揪出底下盘桓根系,大理寺的人在定栾王府中搜出了与中拓侯的来往书信。
当时是,定栾王一派无疑被架上薪火上烹,皇帝念其护驾之功,功过相抵,罢了今安手中的北境兵权,说是南下剿寇,分封州地,实则贬谪。
今安在上头吃过大亏,至今难忘。
浮皮潦草的几句提起来,今安稍稍冷了脸色,“摄政王拿权不放,刑部受命于两公,总得掰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搅和一下,搅乱形势,朝政民心安不下,那么,就还能有些等变数翻转局面的时候。”
“陛下病重,权柄为祸心人所掌。身为臣子,我等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的燕故一含笑饮了杯茶。
今安问起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蔺知方是什么人?”
“不好形容。”燕故一沉吟片刻,“蔺知方祖父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时,跟在我父亲门下,后告老还乡,其子蔺盛礼下陈州任父母官。”
燕故一回忆起旧年,“我燕氏满门遭祸,多的是人避之唯恐不及,情理之中。远在陈州的蔺盛礼受他父亲临终嘱托,上递为燕氏力证清名的折子。当然,这折子被皇帝斥为勾结之证,也为后面蔺氏抄家埋下祸根。蔺知方,是蔺盛礼第二子,当年菜市场砍掉的一地头颅里本该也有他的,是他母亲在狱中为他殚精竭虑,令他病得快死了,裹在破席里被狱头当死人扔去乱葬岗,侥幸被路过的樵夫救起。此后,蔺知方替了早夭的表兄户籍,辗转在蔺氏的远亲屋檐下长大。”
今安道:“竟然与你渊源颇深。”
“我到陈州时,蔺知方找到我。”说到这里,燕故一迟疑一下,细细讲来,“南边陈州是多水常淹的地头,江边的堤坝年久失修,拨银子的折子年年往上递,年年落空。直到前年摄政王下令修葺,官银随监工一道去到陈州。”
这事闹得大,今安有所耳闻,“被他们贪了?”
燕故一点头,道:“陈州府尹私贪官银,只修缮堤坝表面,地基腐洞一概瞒混过去。去年陈州雨水格外多,江面上涨,残败在里的堤坝拦不住,洪水淹了陈州东部数个郡县。财物稻物是其次……我到陈州的时候,洪水退回,江面仍时不时有浮尸被捞起。”
洪水退去露出的地面,是皲裂淌血的伤口,处处塌着屋瓦,处处摊着尸体。尸体太多,来不及收殓,鸟雀野狗在腐烂的一地尸体上啄噬。
燕故一在北境战场呆了许多年,见血见到麻木,头回见到天灾一面倒的屠戮。
查下去,才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今安:“这种事藏不住,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怕,是留了后手。”燕故一目露狠厉,“金银蒙眼!陈州府尹没料到伤亡后果会这般惨重,一个县令被推出来做替死鬼已不足够,他求到了王都。有人保他,贪污自有人背,他最多落个督建不力的罪名,削去品级,好歹留得富贵和全家性命。蔺知方就是在这时找到我。”
“贪污已是重罪,祸及百姓更是罪不可赦。蔺知方手上有蔺氏蒙冤的证据,迫害忠良捏造假证,正好为陈州府尹再下一桩铁打的罪名,王都这边也难保他。蔺知方以证据作交换,要我出面为蔺氏满门洗清冤屈。”
“然后他复了藉,以清白身赴科举赶考,连中三元。”今安接话,“韬光养晦,心性坚韧,是块料子。”
燕故一展开乌木扇,扇骨阴影徐徐流过他的左半张脸,“王爷也这样觉得?”
“他在殿试上针砭时弊,有老臣与他对论说他激进,他毫不退让,一句一句驳回去。摄政王抬举他,应也是看中这一点不为权贵折腰的意气。”今安说起当日情形,有些恍然,“现在朝野上赫然分做几派,张口闭口只想保住自家主子的位置,所论所争早已不是为民生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能霸占拿到的地位势力。”
燕故一看热闹似的笑起来:“是啊,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安插进去,不得搅得那些个老迂腐没有宁日?”
“你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单看重翻两年前逼宫一案,便知有人想拿这柄双刃剑,反向摄政王开战。”笔杆在指间转了几圈,今安抬眼问燕故一,“前日祭坛刺杀铩羽而归,毫无利处,你猜凤应歌意欲何为?”
推门而出,天边坠薄云,阿沅正引着虞兰时走过院前的池上桥。
燕故一上下打量迎面来的青年一番,从他别发的乌簪看到云水蓝的袍角,“许久不见,虞贤弟风采不减。”
虞兰时有些意外,看看燕故一身后半敞的门,里头还未点灯,昏昏一片,转头端端正正向他作揖,“见过燕都督。”
“行了行了,假模假式。”燕故一踏上桥头,“外边风声这么紧,你也敢来,胆子真大呀。”
“比起都督的身份,臣下无足轻重。”
“说的是。”桥中擦肩,燕故一停步,看池面上燕子轻盈掠过的涟漪,“你无足轻重,王爷却不是。这里到底不比洛临裘安,由不得人无法无天,别让王爷被捏了把柄。”
他话里有话,轻飘飘过了,待在虞兰时心底落个响,人已径直往庭院的门外去。
——
燕故一在天黑前回到落脚处。
宅子占据王都城一角,亲兵把守。几日后便是述职朝会,算一算,燕故一要在王都城停上个把月时间。这几日尚算空闲的时间,他便都花在活络人脉的事情上,城东跑到城西,游湖泛舟,听曲看戏,给明里暗里的视线看。
管事是置宅后新聘的,行事规矩,见燕故一回来,忙忙使人端菜。主子每日回来的时候不定,灶上的火便常旺着,让主子随时能吃上热食。菜色常新,王都城里的地道菜,色香味俱全,有人每天督看食谱。
“书玉姑娘点的菜色,说大人在外不定要饮酒,须做些颜色亮的,大人看了喜欢才有胃口。”管事殷勤,如常点到为止地说些话。
用完膳,燕故一洗漱后去了书房处理杂务。点灯一个时辰,正搁下书卷的当口,门外有人敲门。
看门的小厮端上来碗桂花酒酿,去年秋择的桂花粒,金黄细碎地点缀在甜酒上,勺起一勺,未尝先闻香。
燕故一心不在焉地勺着碗里头的甜水,想了想,问:“她是怎么吩咐你的?”
“书玉姑娘吩咐小的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门,端夜宵或者换茶水都行,怕大人夜里看书太久伤眼睛。”
明明人不在面前,却是哪哪都有她。
这些日复一日累积成习以为常的小事,乍然追究起开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军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燕故一,公子病一堆,却懒得惯着自己,天冷常常忘记加衣,一顿饭挑挑拣拣地吃,忙起来废寝忘食也常有,如此北境苦寒扎下的病根便时不时冒头折腾。
这一年多来,他已少有病疴缠绵的疼痛。
燕故一想起阿沅早前的玩笑话。
什么时候,他习惯了每一餐饭都是顺心意的卖相味道,习惯了冬天的手炉夜里的点心。
什么时候,燕故一被圈养进了名为付书玉的温柔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