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座之外不值一提——十鎏【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21 23:03:39

  娇生惯养到自己骤然醒觉,一身冷汗。
  燕故一扔了书,往后院去。
  后院住女眷,说白了只住她一个,燕故一不常涉足,中间走错条道,转过月洞门前的柳影花簇,窥见扇半开的窗。
  付书玉在窗后点香,纤细的影子别上窗布。
  高门养出的贵女,画画练字的步骤都要繁琐些,香道上尤其精心,该挽的袖子规规整整地堆成云,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坠着几圈金丝镯。
  铺平的香粉上压出古老篆字,付书玉在笔画尽头点燃香,甩灭火柴,抬头看见窗外的燕故一。
  柳条交错垂下的阴翳覆着他的肩腰与半张脸,瞧不真切神情。
  燕故一被请进了屋,付书玉吩咐笙儿端茶。
  微烫的碧螺春,澄亮的清汤,是他喜欢的茶温茶香,又听见付书玉说一句,“时辰有些晚了,大人少喝些,免得夜里睡不着。”
  于是燕故一浅饮一口,搁下茶盏,来得唐突了,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踟蹰片刻,“到王都几日,大司徒可有遣人过来找你?”
  这个话头开得不好,太死板,燕故一蜷起手指搁在膝上,在心里骂自己。
  “没有。”付书玉转回方才的窗前桌,将香炉盖上纹格顶盖,捧过来放在燕故一手边,“大人觉着可好闻?”
  燕故一看看这樽无处不精美的香炉,视线一侧,她的指尖顺势放去檀黑桌面上,白得像一捧新雪。
  这间屋子里眼见都是女儿家的摆饰,一张屏风挡住里间的景象,床帐影子被漏窗进的月光照出来,飘进余光,让人不敢多看。不知名的香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踏进门来便拥了他满怀满肩。
  香气缥缈而不可忽视,何止眼前这一炉香。
  燕故一垂眸应道:“尚可。”
  “沉香安眠,大人刚来王都城要适应水土,近来事务又多,睡前点上一些,可够夜里安寝。”轻而柔的嗓音这般说着,付书玉提裙站起,招手让笙儿去准备香料,“正好大人过来,带些回去今夜点上,静心安神。”
  燕故一想说不用劳烦,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片路过的水莲色纱裙轻飘飘撞上他的鞋尖,撞没了他的声音。
  把着门对侧屋忙碌的笙儿吩咐妥当,付书玉去而复返,看燕故一的脸色,“大人有事找我?”
  眼前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向来是一等一,瞒不过她。
  付书玉站着,燕故一坐着,中间隔三两步距离,他支颐看庭外泄下的月影,似随口问出:“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真是突然,付书玉有些意外:“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闻言,燕故一掀睫看她,“明知故问。”
  “书玉的确不知。”
  “摄政王向礼部递女官空缺,若没有事前问清楚你的打算,怎会到上告朝廷公文的地步?”
  燕故一声音放得轻柔,可遣词分明是诘难,付书玉实在不懂他突来的质问,“大人为何生气?”
  他转开脸,“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付书玉顿了一顿,捋清他口中的事情原由:“摄政王是让人传信给我,念及幼时情谊,想在华台宫中为我置一个女官官职,我尚未给她最后答复。”
  燕故一倏然抬眼灼灼看她:“你不想去?”
  付书玉摇头,鬓钗流苏摇得燕故一心乱,她说出心中所想:“赴考科举的书生皆是凭着真才实干搏得官职前程,我怎可以借攀炎附势之便,败坏如今形势。”
  “你于陈州一案有功,没有实打实的恩赏下来,区区一个无品级的女官位置,是她对你有亏,何来你攀炎附势?”燕故一恨铁不成钢,“是你应得的,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付书玉探究地看着他,说:“既是我应得,大人又为何来诘问我?”
  燕故一挖了坑自己跳,哑口无言。
  天家恩赐突如其来,付书玉有些茫然,正好问他:“大人,摄政王信上问我,陈州洪水之祸,难道是因为冲毁一道堤坝造成的吗?”
  未等燕故一回答,她先下了定论:“不是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陈州之祸,确确是因陈州府尹贪婪。可那批官银在到达陈州之前,过了多少人的手?层层剥削,剩下多少,究其源头,是包庇贪污猖狂的靠山,是朝廷之上视而不见的所有人。”
  付书玉说话时面向灯火,脸上眼中熠熠发着光,灼得燕故一不敢直视,她说:“下棋先入局。这个位置很好,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庇护,自可一步步去挣得功名。只是,非议众多,我尚未想到应对之策。”
  “所以你在犹豫?”
  “是。”
  燕故一追问:“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不想去的缘由了?”
  付书玉很是认真地想了片刻:“没有。”
  话落,燕故一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断了。
  “没有?”他低低重复这句。
  燕故一站起,走近付书玉一步,他比付书玉高了一头,距离又近,逆光的阴影将付书玉双肩困得严严实实,仰头间,他低下的目光与言语皆是咄咄逼人:“也是,本官一不能凭空捏造个官职给你,二来只能让你做些审文清算的杂务,哪里比得上华台宫富贵无边,又有摄政王为你作保,聪明些的都要赶紧另投靠山,何况是你。”
  “何况是我?”付书玉,“大人何出此言?”
  “不是吗?”燕故一无暇辨析自己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只一味去质问眼前人答案,“洛临城之时,你为立足与我谈判,也是如同今日只谈论功利。当时我能给你依仗,被你糊弄得留你下来,如今,如今——”
  燕故一伸手擒起付书玉的下颌,这么一副薄骨脆玉,胭脂红的唇、水墨染的眉眼全被擒在他掌中,燕故一咫尺间审视着她,低声问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真将我当成做善事的了?”
  付书玉被他的气势骇得踉跄退一步,对峙的目光却不肯退:“大人,起初我的的确确有居心,贪图你与定栾王的庇护。可这一年多来,我也切切在你身边尽下官本分,何尝让大人你损失了什么?”
  燕故一手掌足以盖住付书玉的脸还有空余,轻轻拿她下颌,她推不开。力道不小心捏得重了,她眼中生出薄薄的水光,惊得燕故一松了手,看着她颊边渐渐浮起红,心下怔忡。
  钳制一去,付书玉连退几步,站去灯下低颈福礼,“大人,书玉本应离家颠沛,蒙你这一年多的照顾,十分感念恩情。我本以为我们该是朋友,既然大人觉得不是,书玉便守好规矩,在余下时间里尽好分内之事,不令大人烦忧就是。”
  感念恩情。
  分内之事。
  燕故一瞳孔赫然紧缩:“你管我吃得好不好,管我睡得好不好,管我生不生病,也是你的分内之事?”
  付书玉怔怔反问:“不应当吗?”
  燕故一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句句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更荒谬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
  可燕故一在今夜瞧得一清二楚,她借他庇荫为用,给予他的关心与一勺又一勺溺死人的蜜糖,就只是利来利往的交换罢了。
  风从半敞的门涌进,庭中柳叶婆娑。
  燕故一在乱摇的烛火间看付书玉,轻声骂:“真是没心肝的东西。”
  人走了,气冲冲推得门扇乱晃,备好的香料也没拿,失礼至此。
  付书玉凉风中看香炉轻烟,飘渺得一如燕故一的心思,捉摸不透。
第134章 開局棋(五)
  更漏声佐着翻折子的响动,风一过,支窗的短杆没支稳,摇晃起来。
  今安听声抬头,看见虞兰时放下书卷过去支起窗。
  他的手颀长,云水蓝的大袖穿风漏月,跌在地上的影子跟着摇动。
  今安这才想起看时辰。
  按往常惯例,用过晚膳,今安会到静室处理公文。底下人知道忌讳,这处除了阿沅,其余人都不会冒然进来打扰。炉上温着茶水,今安平时独处,想起就去倒,没想起就任茶水凉。
  今儿个目光从窗前转回,手边不远的案台上放着茶盏,触手微温,里头的茶水喝了几回仍是八分满,不见空。
  她方才心神全副沉入繁琐的公文上,竟没察觉不同。
  正拿起笔,窗边的人走过来,没坐回对面的蒲团上,而是走近今安这边,跪坐在一臂远的位置,替她翻出压在折子堆下的朱砂盒。
  今安抬眼看他。
  虞兰时将随意堆着的折子一本一本叠整齐,长指顺势贴了贴一旁的茶盏,似是觉得温度适宜,这才缓缓掀睫,对上今安的视线。
  他下了值,回去换了官服过来,与今安一道用了晚膳,再到静室。隔桌对坐的蒲团是他呆的地,属于他的小半张桌上一本倒扣着的书,一杯温茶,与今安公文堆积的另外一边桌上形成鲜明对比。
  更漏声在静室中枯燥地流过一个多时辰,虞兰时便一道陪了这么久。
  察觉后,大意如今安也觉出耽误了他工夫,很是不妥,“时辰已晚,你不必呆在这里,可以早些回去休息。”
  虞兰时没应,去接她手中的毛笔,蘸在朱砂盒里蘸饱颜色,以毫尖对着自己的朝向递还给她,神色沉静:“现在不晚,一年多来看书笔耕到深夜,现在入翰林院,夜里时常要抄录,我已经习惯了。”
  今安接过笔在折子上批注,埋头进公文的心神却散了几分,“翰林院里的事务如何?”
  “每日点卯上值,教习会先与我们授课,午时后再派遣,要么点书抄录校检,要么观读侍讲学士们以往的文章……”
  虞兰时说出每日安排,不紧不慢,说得多了,也不令人觉得聒噪。
  应是占了声音好听的便宜。今安心想。
  在他徐声讲述中,今安看完折子最后几行,听他问:“王爷呢?”
  “很忙。”今安言简意赅。
  可以想见。一个多时辰共处一室,无论虞兰时倒茶还是放下书,凝视她多久,今安都吝于向他投注目光。桌上这些公文更得她的欢心,远胜于他。
  活人尚且能争一争,死物怎么争,说出来都是笑话。
  真是……
  虞兰时只能趁着今安偶然分神的缝隙里,争夺她的注意力,“是忙,公务要紧,休息也要紧。明早朝会,王爷可记着?”
  一月两次的大朝会,又多了各地诸侯来朝,设在昭清殿外的玄武庭,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能挤得眼眶裂疼。可再要定睛认上一认,定能在里头瞧清许多仇敌的面孔。
  人多,恩怨就多。
  今安记着,想起最近乱事,她问虞兰时,“最近找你的人不少?”
  “是。”虞兰时说,“他们觉得我能在祭文一事后脱身,定是搭上了王爷的线,来找我,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去递关系。”
  “你怎么回?”
  “许教习在旁,已帮我拦下大半,剩下的,我都只说人微言轻。”虞兰时说着,去握今安拿笔杆的手指,像是心下不安,略显踟蹰,“怕给你惹麻烦,一概都是这样说,可有不妥?”
  “他们只会说你清高。”
  手上折子批到头,今安任他牵着,目光懒洋洋的,灯下看他。
  青年容色自不必说,当得一幅绝世名画。可不一样了,从前的虞兰时神态中还有些生涩纯然,现下烛火烟雾一笼,三分风流色画在他眉梢眼尾,跌来荡去。
  就差把勾引二字直白写在眼中,可他垂睫敛笑,仍是一派端方。贪婪藏得够干净,今安对这种模样的虞兰时不设防。
  虞兰时的头发长得好,乌簪别起一半,余下的披散到腰间,看着比今安的还长。今安另一手放下折子,拿他勾在前襟的一缕发,“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是该清高些。他们骂你清高,骂你不识时务,总好过骂你勾结党羽。”
  不算夸赞,虞兰时照单全收,“这些年我的确只是读书,人情上一知半解,应了王爷的这句清高也无妨。”
  今安睨他,半信半疑,“除了读书,没有做其他吗?”
  虞兰时沉吟一会,“拜了个武打师傅,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倒是许久以前的玩笑话,今安又想起那个用拙劣借口接近她的虞兰时,“为什么还要学?”
  因为伤重,又在连夜挑灯读书下熬得生病,他怕自己命短,来不到这里。于是碗碗苦药往肚里灌,扎扎实实地每日晨起扎马步练拳脚,年岁太大,童子功是练不成的,强身健体倒可。
  以前的戏言未料一日成为真。
  虞兰时轻碰今安指尖,逐个点过去,有一下没一下的,语气散漫:“都是些三脚猫功夫,没你当时教我使的匕首弓箭好用。”
  今安点点头,手上在他胸腹肩膀过了一遍,虞兰时被她碰得瑟缩,她满脸正经,“筋骨是比以前厚实些,等往后些时候,我再教教你。”
  一切心思用在今安身上的人,怎会看不出她此刻心神松懈,虞兰时笑,倾身靠近,低颈吻她鬓发,“初涉贵地,人情往来,也要王爷教我。”
  一臂距离悄然间消弭,他臂膀一张,将今安整个人都搂了,握在十指间的笔毫未干,沾得两人手上都是朱砂,鲜红斑斑。
  笔杆噔地掉在桌上,虞兰时扣紧今安的手,声跟着唇落在她耳根,“我们两日没见了。”
  自祭坛一别后严令禁行,满城噤声,到今日虞兰时忍不了了,等到今安派人递信,立马一刻不停地过来。只能绕路进偏巷进角门,是没名没份的外室,此时说起,难免有些委屈。
  声是轻软,手上动作却分毫不让,攀腰抚背,腰间衣裳被他勒得皱起,吻烙到她唇角。
  这人在得寸进尺一道上修炼得炉火纯青。
  最擅以身作饵。
  今安回回都着了他的道。
  不长记性。
  今安有些气闷,反手钳住虞兰时的虎口,要挣开。
  虞兰时不动了,手掌停住,指尖隔着衣裳扣紧她的腰。
  都听见他渴极的喘息,偏生还要若即若离地停在一线之外,问她:“可以吗?”
  摈除情.欲,谁都是圣人。
  脱离开受他人辖制的躯体,自去理完她心心念念的公文,不必费时间在烦扰人心的耳鬓厮磨中。
  更漏声声催乌夜。
  今安揽下虞兰时的颈。
  ——
  烛架上的团团烛火在今安视线里晃个不停。
  看久了,才知道不是烛火在晃。
  桌案上的公文折子被推下大半,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开了盖的朱砂盒挤在桌沿,要掉不掉。摆正的两团蒲团也遭了秧,乱作一团,间或被拿来垫在今安身下,压成旖旎夜里的薄影,盛满风月。
  这一趟风月里,今安有时是掌舵人,有时只能被风浪裹挟。
  地砖间并着细缝,一条一条地硌着掌纹肩肘,留下清晰的印记,夜来春寒,十分凉。垫了层层衣袍,也是凉,又凉又硬。
  在喘息的间隙,虞兰时吻上来,被今安咬疼舌尖,“怎么要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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