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直走过歪七扭八的人群,在我面前站定,左右看了看,打量了一眼,无声皱眉,像是在寻找干净的落脚点,最后不情不愿地在我身边落座了。
“喂,你好点了吗?”
安娜又一次主动和我搭话,我有点惊讶,啃着饭团的嘴微微张开,她脸上表情更嫌弃了。
“你该不会是被那个少将吓傻了吧?”
我赶紧把饭团吞了下去,摇摇头:“没有,我没事了,刚刚谢谢你了。”
“那就好,你这人,看上去傻傻的,运气倒是不错。”她优雅盘腿,一边和我聊天,一边打开了浓缩营养液的瓶盖。
我不太理解她的话:“运气不错?”
“是啊,你刚刚不是都扑到那个少将面前了吗?他也只是给警告,都没动真格。你进来之后不久,有个女人也效仿你那样,直接朝少将扑过去,直接被当场拖下去了。”
我这回是真的傻眼了:“扑过去??也是不小心摔倒了吗??”
安娜:“哪来那么多不小心,十有八九就是看到你没事,起了歹心,想要碰瓷少将呗,以为这样能引起他的注意,花痴还真是哪里都有。”
我有点不安:“然后呢?人没事吧?”
怎么说这样的情况都是因为我开了个坏头。
安娜撇嘴:“当然没事了,卡莱尔怎么说都是少将,那女人还没靠近他,立马就被士兵拖走了。”
“......我是说,那个扑过去的女人,被拖下去后没事吧?”
安娜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没事吧应该,只是警告了然后就让她走了。你干嘛关心她啊?明明是她起了歹心先的。”
我松了口气,又不知如何回答安娜的问题。
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我就隐隐约约感到有股莫名的不适感。那些士兵、军官们,待我们的态度,仿佛我们不是可怜的难民,而是穷凶恶极的罪犯。
或许在他们眼里,难民和罪犯,并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转念一想,这些士兵们态度再怎么差,应当也不会危及她的生命吧。可能会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算是做出不当举措的惩罚,这倒也是她应得的。
奥朵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听八卦的激动:“什么什么!你们在聊什么!有人碰瓷卡莱尔少将??结果怎么样了??”
安娜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继续慢条斯理吃饭团。
奥朵看上去有点尴尬,我犹豫了一下,最后将一切浓缩成一句话:“意外而已,已经没事了。”
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望,我合理怀疑,她就等着听到什么劲爆的消息,编成八卦到处去讲。
奥朵转过头去了,安娜也优雅吃完饭团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像是刚吃完一顿上等午餐。
我看了看她周身,没看到什么行李,有点好奇:“安娜小姐,你没带行李吗?”
这个称呼似乎让她很是受用,她脸上难得出现了嫌弃之外的表情。
安娜微微一笑,斩钉截铁:“没有。”
“那你......”就没有什么重要的或者财物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
后半句我还没来得及讲,安娜就打断了我的话:“我只是过来拉索密胺星球度假,意外发生时,我正在奥苏托商圈购物,也来不及回去收拾行李了,但也没关系,我父母会在奈达勒星等我。”
我有点羡慕,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对了,到了奈达勒星之后,你和你的家人如果没有去处,可以来找我,我们打算在奈达勒星定居了。一座大庄园的话,还是会有不少空房子的。”
我很感激,不单纯是她愿意收留我,也包括,她完全没有问起我的父母,免去了我伤心的回忆环节。
她又嘀嘀咕咕:“估计快到了,这艘破飞船也太慢了吧,奈达勒星的国王做事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一方面派这么破的飞船来接我们,一方面又让那位相当有名的卡莱尔少将来跟飞船,这也太矛盾了吧。”
我也一愣。
卡莱尔·克隆巴赫与这艘看上去快要散架的飞船,确实格格不入。
我又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张海报。
【喜报!卡莱尔·克隆巴赫少将即将率军出征!边境虫洞问题解决在即!】
所以,他理应是要率军出征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搜挤满了难民的破旧飞船上呢?
第4章
确实如安娜所说,很快,飞船就抵达了奈达勒星球。
高个子士兵打开船舱门通知大家:“所有人带好行李,排队下船,渡口有人指引。”
船舱内顿时爆发欢呼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难得的期盼,重获新生的喜悦之情像气球般在这船舱内膨胀,笑脸将我淹没。
欢呼声刚起,高个子士兵就邦邦砸了砸门,响亮厚重的敲击声像刺入气球的尖茅。
气球泄了气,船舱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高个子士兵环视了一圈,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都安静!一个个排好队,按照顺序下船。要是谁敢像刚刚在甲板舱上那样......”
他用行动代替了接下来的言语。
邦邦邦。
三下猛烈的敲击。
“就是这个下场。”
沉重的氛围一下子卷席了这片区域,我的心也跟着下沉。
人们像串签上的木偶,毫无生机跟着队伍往前挪动,偶尔爆发的婴儿哭声,也被气急败坏的母亲迅速地掩盖住了。
我背着我的小碎花书包,排在安娜的身后,慢吞吞前进着。
一开始高个子士兵还站在舱门处盯着队伍,可能是看大家还算守规矩,没过一会儿,他就出去了。
舱内没有士兵看着,只有舱门外几米处有士兵在登记。
于是船舱内渐渐地有了窃窃私语,再后来,说话的人多了,又开始吵闹了起来。
“哇,我真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奈达勒星球了,从一个落后星球一下子到了富有星球,我这也算是阶级跨越了吧?还真是因祸得福呢,希望我在天上的爸爸妈妈能保佑我成功取得奈达勒星荣誉证。”
奥朵在我身后,语气有点激动,我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她双手合十,像是在虔诚祈祷。
我有点好奇:“荣誉证?”
“对啊,你不知道吗?”我确信我在奥朵脸上看到了和安娜一样的高傲神态,这表情和她圆乎乎的脸有点点不搭。
我诚恳地摇摇头,隔壁一个瘦小的男人也好奇地望了过来,连老爷爷和小男孩们都好奇询问。
可能是我们眼里赤裸裸的求知欲取悦了奥朵,她轻咳一声,像安娜那样微微抬着下巴。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动作不太适合她,因为她高耸的马尾辫一下子戳到后面的小婴儿,婴儿尖锐的哭声让我们每个人都下意识捂住耳朵。
奥朵连忙转身道歉,被小婴儿的妈妈狠狠瞪了一眼。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气势都减弱了一大半,没了刚刚趾高气昂的模样。
“好吧,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荣誉证就是类似永久居住证明,一种身份标识,类似拉索密胺星球的居民证。有了荣誉证,可以享受奈达勒星球的一切福利,听说这个星球的居民福利在全星系排名第一。”
周围一阵吸气声,奥朵刚刚被小婴儿打击到的气势又悄然回来了,又忍不住开始抬下巴。这次她学聪明了,头歪向了无人处,没再发生戳到人的意外。
我有点不理解:“那为什么要叫荣誉证呢?不就是普通的居民证吗?”
奥朵耸耸肩:“这我哪知道,他们就是这么叫的。”
她继续讲述:“通常来说,奈达勒星的荣誉证很难获取,我听说,要做出一定贡献才能获取。据说这个荣誉证的颁发率不高,每年不超过百分之六十,好多当地的土著居民都没有荣誉证呢。”
“那没有这个荣誉证,有什么影响吗?”
安娜在这时候插嘴了:“没什么影响,只不过没办法享受更多福利而已,并且,每年要缴纳居住费用。但实际上,如果没有固定住宅的话,你每年也要缴纳居住费用,并没什么差别。”
我在安娜的脸上又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她神色带着稍许嫌弃与质疑,但这一次,她嫌弃的对象似乎不再是我们了。
“说到底,这只不过是统治者区分阶层的一个方式罢了。因为贫穷和体弱,做不出贡献,就没有荣誉证,享受不到资源福利,再次加剧弱势境况。如此循环,穷的更穷,富的更富。”
她一脸不赞同这种做法的表情,还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奈达勒星本就是移民星球,资源开放竞争的状态下,能者多得,优胜劣汰。没有人情,但合乎常理。”
安娜作最后的总结:“当然,这些也都是我在星系发展全书上看到的内容,具体是不是正确的我也不清楚,得亲身经历才知道。”
她的话放大了我心中的不适感与隐隐的不安。
年轻有为的少将与破旧的飞船,冰冷残酷的生存竞争规则与突发善心的难民收留政策。
这些事情放在一起,怎么都有种难以解释的矛盾。
我猜测安娜也可能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吧。她还在皱眉,像是在思考,周围的嘈杂声一点都没有打扰到她。
或许多读书就能解释得通这些事情了。爷爷以前总让我好好学习,他总说,书里会有一切答案。
我其实一直不太理解这句话,但此刻我看着安娜,隐约有点明白爷爷的用意了。
读书帮助思考,然后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想继续升学的意愿愈发强烈了,希望奈达勒星的霍斯顿学院能再给我一次升学考的机会。
那么,为了能升学,我得提前做好准备。首先,我至少得获取该学院的相关信息。
眼前就有一个摆在面前的机会。
我抬头看向舱壁,从一堆密密麻麻的海报中辨认出了霍斯顿学院的招生海报。
蛇形队伍在缓慢移动,舱门外的登记手续似乎变繁杂了,队伍移动的速度大不如之前。大概估算一下,至少也要十几分钟才能轮到我。
我立即行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嘈杂的人群,直奔舱壁。没了高个子士兵的把守,船舱内闹哄哄的,没人在意到我的举动。
钢板舱壁上,铺天盖地都是海报,各式各样的海报。当然,大部分都是卡莱尔·克隆巴赫少将的海报。排版讲究、字体加粗、图片精美,连板幅都比别的海报大一圈。
我没时间细看其他的,赶紧找霍斯顿学院的招生海报。
还好我面前就有一张。
我从小碎花书包的暗格里掏出我的老式光脑——光子海报有特殊的储藏方式,不能像普通的纸质海报那般撕下来。
太久没有启动这台光脑了,它运行的速度比原来还要慢。
光脑是星际时代特定的产物,这个时代的人几乎人手标配。它集通讯、存储、查询等多个功能于一体,是生活便捷度的首要功臣。
光脑更新换代速度极快,功能也日趋完善。我前几天在牧场边的户外广告牌上还看过最新款光脑宣传海报,据说它能存下立体3D的物质,收放自如,十分炫酷。
当然,这么新潮的东西和我们家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我们家最近一次购买电子设备,还是六年前罕布斯被小镇上的中等教育学院录取的时候,爷爷为了庆祝这一喜事特意买了光脑送给罕布斯——也就是我现在手上这台老式光脑。
毕竟,罕布斯升学成功这件事的概率,比克里斯蒂娜公爵夫人下一颗四蛋黄的蛋几率还要低。
这台老式光脑是我三年前从罕布斯那里继承的,它陪伴着罕布斯度过了他的求学生涯,然后又陪着我度过了几年时光。
确切来说,只陪我度过了中等教育生涯的第一年。后面的两年,我所有的课题作业,要么在奥莱森小镇上公立图书馆的开放光脑上完成,要么是在勒缪阿叔家新买的新型光脑上完成。
它实在太旧了,反应速度连院子里最呆笨的那只小鸡克罗罗都比不上。
我庆幸我一直妥善保管着它,将它放在了小碎花书包的暗格里,这次才阴差阳错跟着我一起逃出来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之前我便有点好奇,为什么船舱里的人都不怎么拿出光脑,此刻我才发现,钢板舱屏蔽了大部分的讯号,光脑几乎失去了通讯功能。
还好我只是需要用到存储功能。我也没有可以联系的人了。
我没有存勒缪阿叔和塔莎大婶的光脑视号——昨天之前我都还以为,日子会一直平静下去。
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罕布斯会记得这台老式光脑的视号了吧,但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从没主动联系过我。一次也没有。
我一边耐心地等待这台老掉牙的光脑启动,一边又忍不住跺脚,四处张望。
也就是这时,我突然发现,满舱壁的海报中,除了我刚刚一眼就看到的那些,还有一张隐蔽的海报没有被注意到。
在卡莱尔·克隆巴赫的海报下,似乎叠贴着另外一张海报。
原本白色的海报边缘,露出了黑色的一角。
我面露疑惑,走近了看,确确实实,底下还贴着一张。
我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我,大家都在兴奋地聊着奈达勒星定居计划,没人发现角落里的我,还有角落的角落里这张海报。
于是我眼疾手快,用身体挡住,快速撕下了上层海报的一角。
果然,最底下贴着一张镶黑边的小海报,也是一张光子海报。与其他海报不同的是,它没有艳丽的色彩,只有黑白红三色。
黑色大标题:【虚伪的善心?多余的举措?加剧的竞争?——难民滚出奈达勒星!】
裹着白色长袍举手抗议的游行人群。
还有,滚动的光子照片最后,突然铺满版面的血色手印。
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我一瞬间有了窒息的感觉。
加粗滚动的字体还有标题的内容让我浑身一颤。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那熟悉的锤门邦邦声。
高个子士兵又出现在了门口:“所有人!都给我排好队!加快速度!见鬼了,再这么慢吞吞搞下去,天黑都弄不完。分成两队吧,快点快点!”
船舱内顿时像炸了锅,人们四散分开,都拼命想要挤到前面去,尽快逃离这个闷热的船舱。
我被挤到了角落,距离我原先排队的位置更远了,也就离舱门更远了,而且远离的距离还在扩大,我几乎被挤到队伍最末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赶紧趁着混乱,按下了老式光脑上的存储按钮。
好在这光脑旧是旧了点,存储功能还在,而且复刻光子海报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不少,很快就存储完霍斯顿学院招生海报的信息。
我犹豫了一秒,又将复刻镜头对准了卡莱尔的海报,还有隐藏在底下的那张黑色小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