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位县警在她说完后,开口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道恒久不变,不因尧那样仁德的人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桀的残暴而消失……无论人怎样,都不会影响「天」。”
生活中不太有人会抱着这种想法。
文明社会建立在秩序的基础上,评判对错善恶差不多成了每个现代人的条件反射。片山的这种态度是很少见的……或者说,是不被主流大众所接受的。
这位青年警官在说完后,再看向片山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探究。
但他那位据说是「死而复生」的弟弟,态度却截然相反。明明此前他一直在留意片山,现在却微垂眼帘,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在这里要做的事业已完成,之后会离开一段时间。”
片山翼这么说,然后她也不再去看任何人了。
她好像有点出神,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目光在房间的所有书架上扫过,用视线去抚摸每一本书,每一页纸。
黑羽快斗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这房间有点怪,灯很亮,到处贴满了镜子。这会儿明明没多开灯,却让人觉得光每一刻都比上一秒更亮,他甚至产生了种皮肤都被光刺痛了的幻觉。
“我既不追求正义,也不代表邪恶……我们的罗盘乃知识,我们的终点是辉光,*”她的语气很慢,像是在重复记忆中谁对她说过的话:
“……是的,我知道。研习无形之术,足以耗费十世人生*,”她说:“然而——”
“然而我等生来追求辉光,一如花火向上飞舞。*”
有人说。
这是一个此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发源于某面镜子里:
“我的孩子,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第69章
声音完全落下的那一刻, 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又仿佛就在电光火石间。
唯一毋庸置疑的是,这间房屋已经亮极。光开始滴落到地板和人的皮肤上, 发出热铁浸入冷水中的滋滋声。
那种出神的表情立刻在片山翼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标准假笑。
“老师。”
她对着不知道哪面镜子说, 颔首时眼帘微垂,作为对师长问候的态度一点也挑不出毛病,但接下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久不见, ”她说:“您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那些墙壁上书架上的镜子一面接一面地闪烁起来,不间断的光辉四处流动,然后每面镜子都剧烈地震颤起来。
和平时的地震不同,这种震动就像有人在另一侧拍打墙壁一样。
“我好好反省了上次的失败、关于如何应对长生者这件事……”
“我进步了吗, 老师?”
【导师:我们的秘密统治者,握有我们忠诚之人,我们会用我们的作为将他托举得更高。】
【边境的战斗】
【描述:战斗存于想象之中, 而战争不是。我可以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设置卫兵[只有拥有至少5点「刃」「灯」「冬」的灵体才有机会伤到长生者。但其他的也能推迟注定到来的结果,虽然时间不长。]】
开始有镜子碎裂。
这次碎得要比一之濑曾修缮的那些镜子更厉害, 它们直接化作无数碎片从原本的位置迸溅开来, 像是升上夜空的花火。只是这种更亮, 也更危险。
镜子一面接一面地裂开。起初中间有时间间隔, 后来越来越快。随着最后书架上几面镜子的碎片一起飞溅, 轰然的响声消失,一切重归于寂静。
中途就有不少人撞开书房的门进来, 片山翼站在一地狼藉里, 保持着分毫不差的微笑。
但在场大部分人就是能看出来,她的脸色差极了, 心情大概也是。
“没有,”镜子回答她说:“你没有进步。”
“你书读得不好,没什么天分。而且行动力也不够强,做什么事总是落在其他人后面、这就是你总失败的原因。”
“我很抱歉,”片山翼说:“但恕我冒昧,您是怎么想到找我这样一个既没天分又不会读书的人做学生的?真是有创意的想法。”
“对了,像您这样书读得好又有天分的人,现在一定已经升上具名者了吧?毕竟连我这种愚笨的学生都马上能够飞升了,这中间可是段漫长的岁月,对吧?因为我做事总是慢吞吞的。”
片山翼倒是毫不停顿地开口回应。
但直到她开口说话,很多人才意识到「书读得不好」、「没天分」这些话的指向对象是片山翼。
不是,如果她都算书读得不好的,那他们又是什么?文盲吗?
一些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指责瞠目结舌,但也有人想到了更多。
片山翼是有师承的。
这件事她没刻意隐瞒,平时闲谈偶尔也会提到。教会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个已经「飞升」了的导师,不过从来没人见过。
片山翼的过去模糊不清,尽管她两次复活都有着完整详细的官方履历。
很黑色幽默的是,她第二次履历上甚至写她的小学是在英国某所天主教学校读的,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真信那上面的胡说八道。
片山翼自己亲口说的话会有可信度。然而她又不是那种会对人倾诉烦恼的类型,也就跟萩原聊天时话会稍微多一点。
当然,她拐着弯骂人的时候话也挺多的,就比如现在。
松田阵平听这对师生对话了没两句,就立刻确认片山翼和她的导师关系不好,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在被评价为「能力不行」之后,片山翼很明显生气了,或者说愤怒,程度更甚于在长野的那一次。
那次她至少忍着没骂出来,这回就直接说出口了。
松田又听了两句,确认片山翼的导师应该也还没有升上具名者。因为在片山翼的还嘴后,她的老师也生气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视其他人于无物地互相贬低奚落了几个回合。最后片山翼笑了笑,跟镜子里的人道了别:
“再见,老师。”
她走到书架前,把镜子摘下来摔碎了。
她摔镜子的动作并不大,像往茶杯里加方糖一样。因而这面长生者曾栖身过的镜子也碎得很安静,轻轻巧巧落到地面上,裂成了几块,发出一小声脆响。
“……、小翼?”
这一声终于打破了室内某种凝结起的气氛,有人试探性地开口叫片山翼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而片山翼没看向任何一个人。她盯着满地亮晶晶的碎片若有所思,几秒后到抽屉里去拿了手机出来,拨通了不知道是谁的号码。
她的神情很平静,就像七年前刚到这里时一样。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翼酱——”
只有萩原研二走到她旁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片山翼的神情才发生了一点变化。她将食指虚抵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同时歪了歪手机屏,让萩原看到了拨打中的联系人性命。
警察少有近视的,她这一歪屏幕,几乎半个屋的人都知道了她在给降谷零打电话。
她打了两次才接通,雷打不动地问了对方晚上好,然后问:“你们现在做的事情,还需要帮忙吗?”
……
你就知道前任教主会来,连时间点都猜得差不多。
这没什么奇怪的。
换你也会不早不晚刚刚好地卡在自己学生要飞升的时候突然降临,好让对方亏损最大化。
你们本来就不是什么亲厚的师生,【灯】又一脉相承地有弑师传统。早在决定抛弃导师的时候你就在做准备了。
谁都可以活,但你要飞升,前任教主就必须死。
换到前任教主身上后、你们彼此之间都没有那么丰富多彩的可能性、这回结果总算在你的预估范围内了。
前任教主来得比你预想中要早。换成是你的话,你会在对方的欲望卡升到四级或五级的时候再现身。
不过考虑到上辈子他就是一副很急的样子乱指挥,会出现这种偏差也不是太意外。
之前你又碰到石井浪费了两张召唤物,最终只是重伤,不然是有机会一次性把他送去虚界的。
既然他来早了,那你就得变更计划,提前考虑下一步的事情了。
首先可以确定,他会想方设法地阻止你飞升。
上辈子敌对长生者会使用的策略,包括但不限于离间信徒、偷取资金、罗织罪名等等,而这些无一不需要人手。
鉴于世俗的教会已经被你掌控,你的导师现下只是个居于漫宿的孤魂,他大概率会去找其他现成的组织收为己用——毕竟你飞升在即,从头创立一个新组织已经来不及了。
关于这点,你其实有个猜想。
不是有个现成的长生者组织还没有长生者吗?他去了不刚刚好。
当时把脏水泼给那个组织的时候,也有一点牵制的想法在。你又无法像蠕虫一样穿越多重历史,只能呆在这里。前任教主会找到这里是早晚的事。
「说不定能在被找到前飞升」、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吧。但你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也没在这种幸运概率上抱太大希望。
现在你处于劣势,只能花时间去做完全的准备,就像当初石井一见面就打算杀了你一样。越是不占优的人,才越要先下手为强。
你边礼貌地和降谷零通话,一边环视书房内剩下的人。
前任教主飞升的时候,他的教会里什么都没剩下。书籍和工具出卖,信徒都被关进了橱柜。光照在空荡的墙壁上显得异常寒冷。他数十年筹备的教会,在不到十天里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起初你对他是有敬仰的,他所取得的成就放在无形之术学徒中的确是丰功伟绩。
但那好像不太适合你的情况。
直白点说,无论是在上一重历史中作为使徒、还是在这里以「有志青年」身份的开局,你所面临的情况都比过去的导师要复杂。如果给予同等的条件,还说不准谁会做的更好。
你承认运气有时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只是那一点所谓的师生情谊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你倾向于和前任教主做出不同的选择。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说。萩原研二站得离你最近,你也习惯性地转头和去看着他说话:“你们想要继续住在这里也可以,离开也可以。”
不过同样是因为距离太近,你不得不稍微仰起一点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瑰紫的瞳孔比平时显得黯淡些,大概是那些镜子都碎了的缘故。
“翼酱有什么事情吗?”
萩原研二朝你这里更凑近了一点,这个动作对你而言很体贴,但放在大庭广众下(谁说这么多人不算公共场合)就不太得体。
欣慰之余你还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不太确定地看着他们说:
“嗯……去做正义的伙伴?”
说完,你笑了一下。
……
在对待某些事情上,片山翼显得反复无常。
在既定考试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离开了租住七年的公寓楼,没带任何行李。考试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中止,在预定收卷时间,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上门替她收走了卷子。
那人清点好每份试卷,确认无误后把卷子放进他带来的一个小型手提箱。全程神情严肃,只在临走时说:
“片山小姐嘱托我转告各位,她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回这里了,之后会通过短信单独联系本次考试的第一名。”
“那么各位,告辞了。”
门关上了,留下一屋子的人同样神情紧绷互相注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等脚步声逐渐听不见了,才有人说:
“我好像看见……呃、他刚刚是不是装窃听器了?”
“前辈的眼力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