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收回目光,按照电子地图规划的线路来到跟人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绝大部分餐馆这时间已经打烊了,那个人和他约好的地点似乎是一家特色旅店,这个时候仍然对外营业。
老板穿着巴洛克式的钟形裙,上面的机绣花卉图案因为盖了油污显得暗淡许多。她过来给工藤新一点单,开口说的是英语。
工藤新一点了餐,结果餐上来他完全没心情吃,食不知味地把东西往嘴里塞了两口,思绪发散。
店里的其他人在聊天,物价、局势、工资,全聊完得出结论:人都没有良心,日子越过越差,世界毁灭就这两天的事。
一种诡异的黑色幽默。
工藤新一听了两句就忍不住低头喝咖啡,怕弄出多余的声音惹人注意。那些沉浸于高谈阔论的客人倒是没关注他,走到他旁边的是另外一个人。
比起不知名的旅店,这个男人更像是会出现在学术沙龙上的哲学家。他的额头有几道抬头纹,每道纹路都浸满对世界的疑问与哀伤。
“林地生长于漫宿墙外,”他说,并在停顿了一下后继续道:“然而每一个研习诸史的人都知道,漫宿无墙*。”
他用的是一种熟悉的语言,由于长久的翻译训练,自动在脑海中转化成了母语。
工藤新一愣了下,虽然克制住了自身的条件反射、没在停顿中去接下一段话,但他仍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对话中的反应是不正常的。
那个人说话用的是梵语,这是种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的语言。
但工藤听懂了。
在两人同时察觉到这点后,男人难得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
他的一系列举动都堪称出其不意,动作与气质不相符地迅速。饶是工藤新一运动神经足够发达,等他追出门时,外面只剩下着夜雨的街道。
工藤不死心地又朝两边的店看了看,然而这回其他店的门口同样空荡荡,漆黑的玻璃倒映着他凝重的表情。
工藤再回到旅店时,最后那点仅存的饥饿感也消失了。他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要走又僵在原地。
他对那个接头人的信息一无所知,就算要留暗号也没把握对方能看懂,要是留口信的话……
余光不动声色扫过店里的其他客人,由于他刚才追出去的举动,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这个角落,老板也皱着眉在看他。
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但如果不马上离开……刚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想干什么?
这和工藤新一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到地方与人碰头、摸清情况之后再展开行动。
这种安排理应是没有问题的。布拉迪斯拉发是斯洛伐克的首都、也是斯洛伐克最大的城市,人流量算大的,他又是一个人来的,理应不会引起注意才对。
然而现在感觉就像闯入了谁的巢穴。从踏上街道开始,一直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
“原来你在这里。”
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这样搭话了。
工藤新一愣了下,回头时看到一张几年前曾经见过的面孔。
“别乱跑啊,我找得挺辛苦的,”佐藤美冬笑笑,目光又落到后面桌子上的食物:“不吃了吗?”
工藤新一对她的认识主要来源于片山翼消失后的那段时间,那时候他天天往片山翼的公寓跑,有时候佐藤美冬会在。
但她基本不做什么,给他开了门之后就在客厅看杂志或是录像带,视外界一切为无物。
因而当她突然以为人解围的形象出现在异国他乡,工藤新一反应了片刻才点点头。
“哦,好。”
佐藤美冬紧接着对老板说了两句什么,应该是斯洛伐克语。工藤眼见着刚才还一脸戒备的老板露出笑容,把东西打包后又从后厨拿了两块面包装进去。
佐藤美冬付过钱,说了句「跟我走」。
她带着工藤新一离开小旅馆,轻车熟路从马路拐进了巷子里,最终进了一栋有些年头的住宅楼。
楼内用于粉刷的油漆色泽鲜亮,不过年头太久,有些地方已经剥离褪色。
隔音不好,从走廊上经过时能听到里面住户在看什么电视节目。空气闻起来也有点奇怪,有点酸,又有点腥。
这里远不如外面那些漂亮建筑光鲜亮丽,但这种噪声和奇怪的气味混在一起充满生活气息,终于让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消失了。
佐藤美冬在二楼的一扇门前停下,单手开始从身上摸钥匙,边回头跟他解释:
“一楼在做羊奶酪面疙瘩,这里的特色。你要想吃明天可以去要一点,但不一定合口味、…”
工藤连忙从她手里接过打包的食物,佐藤美冬对他笑了下,终于摸到钥匙把门打开了。
房间不大,但放的东西不少。从门口的鞋子数量看似乎是有两个人住在这里。
“你联系好的那个线人前两天去看黑//拳比赛时受伤了,在医院里没两个月出不来,”佐藤美冬给他拿出客人用的拖鞋,开灯拉窗帘。然后又坐回沙发上继续看电影:“他进手术室前把接你的事转托给了别人、……你请便吧,小侦探,这会儿闲着可以顺便推理下被拜托的那个人是谁。”
她按了按电视遥控器,瞬间响起电钻和男人的惨叫声,整个屏幕上都是血浆。
看的是《人皮客栈》……心真大啊。
电影开始后佐藤美冬就迅速进入状态,整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血浆片里。
在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工藤去各个房间转了一圈。
两居室,客厅有个开放式的小厨房,料理器材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另外角落有张小木桌,上面拱了好几个灵位,都是些不认识的名字。
桌上被挤得没地方摆贡品,只叠放了几张电影光盘、机油和把崭新的扳手。
其余地方塞得满当当,全是带有鲜明个人特色的物品,工藤新一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名字。
“……是一之濑小姐吗?”
电视屏幕上恰好有列车呼啸而过,血浆飞溅。佐藤美冬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不吭声,房门外恰巧在这时被打开了:
“抱歉,恐龙展的假山被雨泡坏了、我临时被拖去加了会儿班……啊,人已经接来了吗?”
栗子色短发的女性站在外面,脱下湿淋淋的雨衣,对他友好地笑了笑:“我们之前见过吗?我的原姓确实是那个,现在已经换了,你叫我奏就好。”
她和佐藤美冬打过招呼,到餐桌前去吃打包好的食物,顺便招呼工藤:“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不知道是状态放松还是年岁增长,她比当初在日本时看上去要随和许多,带有几分大人的从容。
工藤看了眼沙发,佐藤美冬仍然沉浸在电影里不能自拔,没分一点眼神给他们。
“谢谢您,我吃过了、”工藤婉拒了她的邀请,到餐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斟酌着要怎么开口时,一之濑奏笑笑,把碗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好,那我们要不就直接说小翼的事吧,你是来找她做什么的?”
一之濑奏是半年前来布拉迪斯拉发的,当时正好有片山翼原本的信徒要去其他国家,她顺势用开罗的房子交换了这套小公寓。
她在布拉迪斯拉发动物园工作,上周收留了来投奔她的佐藤美冬。
佐藤美冬表面上的理由是在这里看电影更有感觉,实际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片山翼在这里停下来了。
“前段时间一直在买颜料,应该是在画画,”一之濑奏说:“不过听说这两天都没有出门了,可能很快就要画完了吧。”
“画画?”
“嗯,小翼会画画哦,那种会用到调色盘和固体颜料的画。以前偶尔会卖画来赚钱……说起来,你是从哪里认识小翼的?”
“呃……、以前,在国内……”
一之濑看他回答得勉强,笑笑低头吃饭不说话了。
她也没让工藤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下煎熬太久,很快地吃完饭之后从房间里抱了台笔记本出来,打开某个文档给他看:
“松田前辈暂时抽不开身,还得两天才能赶到这里。这是他说要给你看的……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工藤新一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
他这回出来没跟任何人说,线人都是自己私下悄悄联系的,然而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感觉像一头撞进了已经铺好的陷阱里。
不过至少还没从这些人的行动中感受到恶意。
工藤新一接过电脑,上面是一些案件的资料——或者说,是从「法蒂玛」延伸出来的资料。
「法蒂玛」这个名字,最初是属于某个宗教的先知之女,也因此,这个名字是一些国家常见的女名。
因为基数庞大,所以案件发生率高一些也是正常的……吗?
松田阵平发来的文件里囊括了许多名称为「法蒂玛」的女性、甚至是男性身上所发生的异常传闻、案件。几乎没有一件是清楚结案的。
“啊,是这个啊。”
佐藤美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大致浏览了一遍文档,补充道:“他好像还有件没写,可能是因为太有名了吧、「法蒂玛圣母显灵」事件,你知道对吧?”
那是上世纪发生的宗教事件,葡萄牙一座名叫法蒂玛的小镇有三名儿童声称圣母会在每月13日与他们相见,这个小镇同时传来大量目击报告。
天主教会与教宗本人后续承认了该事件为「神迹」,法蒂玛深刻而持久地影响了葡萄牙、乃至整个天主教世界。
大概因为「法蒂玛」在这一起事件中并非作为某个人的名字,而是一座小镇,所以松田阵平在搜集资料时有所遗落……也可能他受到了某种影响。
下着雨的深秋夜晚,工藤新一感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简陋公寓身体里感到寒冷、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感觉到一种面对复杂谜团时、特有的兴奋。
松田阵平还没有忘记当年在游轮上发生的事。工藤读了那几页《双生姝丽》的抄本,知道了当年他们在游轮上听到的事很可能是司辰的手笔。
司辰「双生巫女」有时候会在土耳其的一个被称作「栖木」的地方闲聊,直接听到她们话语的凡人会被抹消。
法蒂玛的父亲很可能是无意间听到了司辰们的谈话。在他被抹消之后,世界为了一切合理运转又自动修改了他人记忆。
只有法蒂玛被剩下了。
工藤大胆地猜测,那些相似的不幸事件只是这件事在另外几重历史中投下的虚影——
历史是多重的,每一重历史都同时存在于过去。
现在他可以去揭发真相、……在另一个、世上大多数人都不知晓的纬度里,拂去掩盖在理性与真实之上的尘埃——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只余雨声的寂静中,一直安静的佐藤美冬突然伸手将笔记本合上了:“在无准备的情况下探究太多可是会送命的、”
“我说真的。”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工藤新一一眼,转头对一之濑说:“饭是我带的,今天你帮客人准备客房。”
房间是两居室,因为工藤新一的到来,一之濑和佐藤美冬搬到了一个房间去睡,把剩下一间东西比较少的整理出来给他。
从这个细节上能看出,她们大概和工藤新一一样,以为距离一切发生还会有几天的缓冲期,甚至和他约定了第二天去超市买点牙刷之类的日常用品回来。
然而就在深夜,好不容易沉沉睡去的工藤新一被粗暴地叫醒了。伴着深夜响起的消防车警笛声,佐藤美冬的声音显得急促低沉:
“快起来。事情和预想的不同,我们现在就得出门。”
佐藤美冬找了辆车,他们跟在消防车的后面出了城,七拐八绕,最终在一栋隐蔽的别墅前停了下来。
[隐蔽的别墅: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眼前的实际困难,我可以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别致典雅的宅子完全被吞没在火光中,消防车到了好几辆,但不知怎么回事,设备架好之后迟迟没人救火。
一个气质惹人注目的男人和消防员的队长交谈,工藤看到男人笑着分了一支烟过去。然而就是一错眼的功夫,那个男人就不见了,原地只剩下悠闲抽着烟的队长。
这情况明显不正常,但工藤也没有条件继续观察下去了。
这栋别墅的位置太偏,周围没有邻居,烧起来的时间又是半夜。在没有围观群众的情况下,他们呆在原地太明显了。
快速查看了别墅周围,发现了几道车辙,痕迹很新,雨从晚上就没停过,但这几道车辙里还没积多少水。
“来晚了,看样子他们已经走了。”
佐藤美冬没接话,工藤新一想起他在旅馆碰到的那个男人:“是因为我被那个人看到了吗?”
一之濑摇摇头:“不,你说的那个人是个走私商,他是某个人的盟友,应该没有躲避我们的理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