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郎的生母钱姨娘,缩在角落簌簌发抖。见他进来,呜咽喊了声:“老爷,救命啊!他们绑了小郎啊!”
赵秉持已近五十岁,虽说前面已经有三儿两女,最大的孙子都快议亲了,赵小郎依旧是他的心头肉。
赵秉持生怕伤了赵小郎,稳住神,在廊檐下站定。他盯着神态闲适,从头到尾都神色淡淡的娘子问道:“你们究竟是谁,本官何时得罪了你们?”
娘子双腿换了个姿势交叠,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赵秉持转身看去,几个汉子押着三个苍白憔悴的男子,将他们推搡在地。
赵秉持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人,乃是拉了粮食前往西梁的几个东家。
他们被雍州兵劫走了粮食,辛辛苦苦回到甘州府的护卫伙计回来报信,赵秉持却不敢声张,毕竟他们偷运粮食卖到西梁,乃是砍头的大罪。
粮食损失了倒是小事,只是这三个东家,他们的家人成日不依不饶,前来找他要人。
赵秉持知道是雍州军抓走了人,他以前不理会雍州军的求助,彼此早就结了梁子,现在落到他们手上,哪还能要得回人?
现在见到几人,赵秉持跟见鬼一样,瞳孔一下张大,指着年轻的娘子,失声道:“你是虞氏虞昉!你怎地在这里!”
“对,我是虞昉。以前我给你写信,想要问你借些粮食,赵知府没回音,我刚好给你送这几人回来,顺道来看看赵知府,究竟是何方神圣。”
虞昉伸了个懒腰,道:“赵知府这里真是舒服,这小日子,真是过得跟神仙一般啊!看你过得这么好,我很不舒服,那些死在疆场的雍州兵,他们也不同意,所以,我要顺道向你报个仇。”
赵秉持心中一沉,壮着胆子道:“我是朝廷的官员,没朝廷的旨意,我如何敢私自调粮食给你。你闯入我府,直接动手殴打朝廷命官,私自离开雍州府治下,虞将军,我要是向朝廷参奏你一本,你该当何罪!”
虞昉不理会他,拍了拍赵小郎的脑袋,“别吃了,瞧你胖成这样,放眼甘州府,就数你赵家能长成胖子。”
赵小郎娇气,马上张大嘴大哭起来。钱姨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顾一切扑上前,欲将他抢回去。
刚扑了两步,钱姨娘的后衣领被铃兰抓住,往旁边一拖一拽,钱姨娘转了个圈,眼前发黑,撑着墙壁才堪堪稳住。
赵秉持看得大怒,厉声道:“你放开我儿子!”
“你儿子。”虞昉皱了皱眉,声音冰冷:“你们这一家子,连着多少人家的父母妻儿,被你们连骨头带肉吃掉了。你,你儿子身上的肉,都是吃人肉,喝人血而长。”
“打他!”虞昉不耐烦下令。
几个汉子上前,冲着赵秉持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赵秉持开始还在叫嚣,最后痛得连哼唧声都小了。
虞昉问身后立着的虞邵南:“他们收好没有?”
虞邵南马上道:“属下这就去看。”
没一会,虞邵南回来,道:“都已经装好车。”
虞昉道:“好,走。”
虞邵南马上传令下去,虞昉下了台阶走到摊在那里跟死猪一样的赵秉持身边,居高临下道:“你收刮来的财宝,我先带走了。”
赵秉持口脸都是血,嘴里含糊着嘀咕了句。
虞昉没听清,她亦不在乎,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般,带着让人毛骨悚然杀意。
“这只是让你偿还的利。你们欠雍州兵,欠虞氏的,欠穷人的,你,你们这些官员,就是诛九族,你们都偿还不起。”
虞昉声音陡然轻快了起来:“我,以后还会再来。我不怕你参奏我,你参奏我一本,我就杀你一个亲人,先从赵小郎杀起,再是你其他的儿子,孙子,灭你赵氏满门!”
第28章
姚太后称病避居行苑, 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景元帝不得不上朝听政,他尚算勤勉,进行了一系列的举措。从翰林院提拔了清流官员沈甾为中书侍郎, 亲自主持供举。对着西梁的愤怒,选徐凤慜为给事中,出使西梁。
徐凤慜乃是徐氏有名的才子, 精通音律,诗画,与景元帝颇为投契。
临行前, 景元帝替起践行,君臣在沧浪阁对月吟诗饮酒,惆怅激情, 化为坛中酒。
吃得多了,翌日徐凤慜未能起来, 错过了钦天监选定的使节启程吉时。
雍州府的春日姗姗来迟, 只晃一下便过去了,很快就入了夏。
虞昉骑马奔驰在小径上,日光透过树荫,在她身上摇曳而过。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紧随其后,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俯身马背上的神身影,耳朵还要聆听八方,紧抿着唇严肃至极。
突然, 他神色一凛,右手飞快搭在了刀柄上, 一夹马肚,马疾驰向前, 挡在了虞昉前面。
老钱骑在一头老驴上,双手抱着一竹筐桃,晃悠悠从田埂中走了出来。
看到虞昉他们,老钱裂开嘴笑,大喊了声将军,献宝似的将竹筐举起:“将军来了,吃桃。”
虞邵南放缓了马速,让虞昉骑在了前面。
虞昉看着竹筐中的青桃,道:“你从哪去偷来的,都没熟呢。”
“熟了,我尝了两个,又脆又甜。”老钱为了证实,改用一手抱着竹筐,一手拿起只桃喀嚓咬了口,美滋滋吃了起来。
“小白脸可要来一只?”老钱见虞昉不感兴趣,转头去问虞邵南。
虞邵南对他比了个嘴型,老钱立刻骂回来:“干你祖宗!我这是在夸你,长得好看才是小白脸。”
这几个人平时在底下互相取诨号,骂来骂去,虞昉不理会他们,道:“我们先去营地了,你慢慢来。”
老钱赶紧吞下桃子,道:“将军放心,我没耽搁差使,就是在营地里久了,耳朵难受,出来走动放松一下。”
自从铁石运回来之后,老钱一头扎进了匠作营,没日没夜盯着打造披甲。匠作营天天叮叮当当打铁,只需呆一阵,耳朵都嗡嗡响,什么都听不到。
虞怀昭待匠作营的工匠极好,处处关心。匠作营的工匠对他忠心耿耿,士为知己者死,再苦再累,从不抱怨。
雍州府现在手头宽裕了些,虞昉给他们每人都加了薪俸,让他们举荐信得过的工匠前来当差,增添人手之后,他们能得以轮换歇息。
为了方便取水,匠作营设在僻静的河谷之处,属于极为重要之地,周围驻扎着精兵,禁卫森严。
虞昉来到营地前,岗哨已经将消息传了进去。前来试披甲的黑塔,从屋子里走出来见礼。等虞昉下马,他伸手去接缰绳,虞邵南已经上前,将缰绳接了过去。
黑塔便收回了手,虞昉看了他一眼,问道:“披甲试得如何?”
“打得很不错。”黑塔答道。
“以前能有块牛皮,藤编的帽子就很是不错了。这次全部配上精铁,属下敢称,就是宫里的禁军班值的配备,都没我们雍州兵强。”
黑塔给虞昉展示他新打的披甲,难得夸赞了句老钱:“钱老臭的本事还不错。”
钱老臭老钱捧着他的桃子气喘吁吁跑过来,听到黑塔的话,马上回骂:“长得跟黑疙瘩一样,还搽脂抹粉,丑人多做怪!”
黑塔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虞昉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跟老钱走进打铁的作坊,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没一会,虞昉整个人就汗如雨下,里面的工匠们光着膀子,更是浑身汗水直淌。
起初新来的工匠们还会回避,想着去穿衣衫。虞昉神色寻常,并未因他们的光膀子有任何的表示,他们渐渐也就习惯了。
老钱吆喝道:“都歇一歇,来吃桃!”
灶房抬来了绿豆汤,工匠们放下手上的活,走到阴凉的屋子歇息,喝加了盐糖煮的绿豆汤,啃着桃吃,说一些遇到的问题。
老钱认真逐一回答,虞昉看着他,心道老钱油滑不爱干净,生得还跟未开化一样,桃娘子没弄死他,能成为虞怀昭的亲信,多靠他这一手的本事。
虞昉对不懂之事,从不插嘴干涉,只在一旁默默聆听。
歇息一炷香之后,工匠们陆续回去做事,虞昉来到值房,老钱跟黑塔在身后拌嘴。
拌嘴也不准确,是老钱不断招惹黑塔。
“黑疙瘩,你阿爹要来了。”老钱说道。
黑塔默然片刻,道:“他不是我阿爹。与你何干?”
老钱自顾自说道:“你被逐出了宗族,徐凤慜他照样是你如假包换的亲爹。他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啊,要是他以后没人养老送终,会不会把你再要回徐氏?”
黑塔骂他:“你阿爹死了。”
老钱啧啧,不要脸胡扯:“我压根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不过,后来我知道了,我就是那菩萨座前的仙童下凡。”
“滚,你不要侮辱菩萨。”黑塔骂。
“黑疙瘩,你阿爹成了给事中,是使节,是狗屎的屎。西梁有甚好出使的,梁恂被我们雍州军打得哭着喊爹喊娘,西梁迄今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大楚再不济,也该是西梁来朝拜,真是丢脸,狗屎去西凉,也是丢脸!”
黑塔不做声了,加快了脚步。他的腿长,脚步一快,便快越过闲庭信步的虞昉,他又急忙停下来。
虞昉侧过身,道:“无妨,你走前面,别听老钱胡说八道。”
老钱不敢与虞昉顶嘴,笑嘻嘻走在最后,几人进了屋。
虞昉坐下来,虞邵南送了新鲜洗净的薄荷进屋,老钱要帮忙,手伸出去拿薄荷,被虞邵南嫌脏拍开了。
老钱缩回手,冲着虞邵南翻白眼。虞邵南连余光都欠奉,拿了竹夹,将薄荷放进陶罐,加了放凉的滚水进去冲泡。
虞昉自己倒了一碗薄荷水,老钱他们也各自倒了,黑塔捧着薄荷茶,怔怔出神。
“老钱,你们出去一下。”虞昉喝了几口薄荷水,道。
老钱虞邵南出去了,留下虞昉跟黑塔一起说话。
虞昉道:“我见你神色不对劲,可是徐凤慜来到雍州府,你不知如何面对他?要是你觉着为难,你可以回避,到时候不见就是。”
黑塔神色迷茫,抬眼看向虞昉,道:“将军,属下对不住你。我阿.....他早就将我逐出宗族,我不再是徐氏人,他早就扬言不认我这个儿子。徐给事中......他多情风流,我阿娘本是卖花的,被他甜言蜜语骗了去,有了我之后,进了徐氏,成了他的通房。我阿娘还没生下我,就被他忘在了一边。阿娘在我三岁那年就没了。他从未管过我,他喜欢雅致,嫌弃我生得不像他。后来我不喜欢文,喜欢习武,他更是厌恶我,认为我有辱徐氏的门风。后来我到了雍州府从了军,他更是恨我给徐氏摸黑,将我逐出了宗族。”
虞昉从黑塔的长相,怎么都想不出喜欢风雅的徐凤慜,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喜欢音律,喜欢诗词,平时谈诗论道,身边跟了一群酸儒捧着他,他有个逑的本事,压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虞昉抬了抬眉,黑塔看来很恨徐凤慜,顺道将景元帝也一并骂了进去。
不过,黑塔也骂得没错,景元帝跟徐凤慜堪称卧龙凤雏。
连老钱都知道,出使西梁,看似维系两国邦交,实则是自降身价。
西梁一直被雍州军按着揍,这两国的邦交,是该西梁前来俯首称臣,朝拜才是。
虞氏祖宗还是忠厚了些,早就在兵马强壮的时候灭了西梁,划雍州府与西梁为疆土,自己立国做皇帝,再徐徐向建安城推进,一统天下。
现在雍州军被常年累月拖累下来,已经不堪重负,闪电袭击梁恂得了胜利,要再进一步打西梁,就有些吃力了。
不然的话,虞昉就先灭了西凉,先行自立为王了。
“将军,我可将徐凤慜揍一顿?”黑塔问道。
虞昉沉吟了下,道:“这个.....等他回京的时候,到了陕州府的时候,你再去揍他。”
黑塔精神了起来,笑道:“好!我一定要揍他,狗东西,我阿娘因他而死,他当这个劳什子狗屎使节跑去西梁,对不住我们雍州兵一众弟兄,丢尽了大楚人的脸面,我被老钱他们嘲讽,揍他一顿,还便宜了他!”
虞昉笑了起来,道:“他还要巡视雍州府,你要不要去作陪,你不想见他的话,我让老钱去。”
黑塔马上道:“我去!我要去,我要让他好看!”
逐出宗族,血缘却抹不掉。徐凤慜对着黑塔给他添堵,他还不能声张。
虞昉只一想就乐,景元帝想要徐凤慜打探她可否有异心,方法倒不错,就是想与做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