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拂面,江南已是大地回春,百花盛开。而此刻的开封,树梢的花苞才刚刚绽放吧。
春儿尽情欣赏着灿烂的江南春色,看着看着,却不由得悲从中来。虽然江南春光秀美,还是远远比不上记忆里开封。
上次离开东京时,她不过才十一二岁,懵懵懂懂离了家乡,却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生。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那年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春儿,如今也已成了白发苍苍的春奶奶。而那魂牵梦萦的家乡,却早已被金人的铁蹄踏破。
数十年里,故乡的山水、街巷、亲友,在春奶奶的记忆中越发模糊。无论多么想抓住,都抓不住岁月流逝的脚步。
临了,春奶奶终于认了命,她今生再也回不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再也看不到故乡的柳岸荷塘、枝头春杏。
但即使永远回不到故乡,但至少能从故人的眼睛中寻觅到一丝曾经的风景吧。
今日,春奶奶便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说是故人,其实并不怎么相熟,不过是多年之前曾经有过几面之缘。
但时移世易,知交零落,曾经的故人大半杳无音信,如今还能寻到的,从开封而来的故人,便只有这一人了。
那时春奶奶还唤作春儿,是开封齐国公家的少爷齐衡的贴身丫鬟,曾经跟随在盛家读书的齐衡一起出入盛家,因此结识了盛家的小丫鬟媚儿,两人曾经一起坐在走廊屋檐下一边吃茶果一边聊天,可那年娇俏红润的少女媚儿,如今也是满鬓白发的眉奶奶了。
在那个明媚的年华,情窦初开的齐衡爱上了盛家的六姑娘明兰,便趁着明兰入齐国公府做客时,偷偷下令让春儿想办法带明兰来见一面,齐衡和明兰这次会面,虽一直对彼此以礼相待,并未发生什么,但主母平宁郡主得知后,仍旧大为震怒,为避免齐盛二人私会的秘闻传扬出去,坏了齐衡的婚姻大事,便亲自做主,把春儿远远发卖到了江南。春儿此一去,便再没能回开封。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多年以后,北方爆发了靖康之乱,留在东京安享富贵的,春儿曾经的姐妹们,全都化作了铁蹄下的血肉,而早早远赴江南的春儿却得以避祸,安享天年。
而那年盛家三公子名下的贴身丫鬟媚儿,后来变成了六姑娘的大丫鬟若眉,再后来,又成了宁远侯府头号幕僚,公孙白石身边的一名小妾眉姨娘,而且为公孙白石生下了唯一的儿子。
再后来,宁远侯府获罪,宁远侯顾廷烨夺爵被杀,公孙白石认为京城不宜久留,为了避祸,便携家人搬到了远郊。多年以后,公孙白石和那正室大娘子相继去世,眉姨娘跟着儿子公孙衍在田庄度日,虽不富贵,倒也安稳。
而靖康元年,公孙衍便提前察觉京城很可能要出事,因此携老扶幼,带着全家到江南避难,老母亲若眉也因此幸免于难。
春儿也是偶然得知,这位眉奶奶就是当年盛家的小丫鬟媚儿,而且这位故人就住在临安的城郊,离自家只有半天的车程,因此便寻了个好日子,特来拜访。
老年的若眉虽已头发花白,腿脚也不太灵便,但精神还算矍铄,在春儿自报家门之后,若眉也终于认出了故人的模样,便拿出最好的茶果,热情接待了这位多年前的老友。
来自故乡的旧友,不仅对春儿来说是宝贵的回忆,对若眉来说,也是。
二人见面以后,先是寒暄一番,紧接着,便敞开心扉诉说了许多当年的往事,谈及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和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那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两人都感慨万千,说话间,春儿便问起了当年齐国公家的事。
原来那年春儿被发卖江南以后,山高路远,她又只是个毫无背景又不识字的小下人,因此再也没能得到京城来的任何消息,直到北边的贵族大规模南迁,她才知道北地出事了。
那时,她对旧主齐衡担心不已,尽力打探齐家的消息,寻找齐衡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毕竟兵荒马乱,即使王公贵族,也有可能在路上遭遇不测。
可春儿仍不死心,仍坚持打探关于齐家的事,可她身份低微,又无人脉,寻觅许久,终究还是徒劳。
春儿此番拜访若眉,便既是为了叙旧,也存了打探齐家人消息的心思。
若眉听完春儿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道:“齐家的事,我的确是知道一些。但未必是你想听到的。既知如此,你还想听吗?”
春儿闻言,便知齐家的情况不会好,但仍旧很想知道,便道:“请老夫人但说无妨。”
见她坚持要听,若眉也只好把齐家后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尽地告诉了春儿,从荣飞燕和嘉成县主两家争抢齐衡,说到荣飞燕和嘉成县主相继出事,从齐衡娶第二任妻子申氏,聊到申氏和龙凤胎一齐在闽南殒命,从齐衡娶庆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谈到齐衡借助第三任妻子的力量承袭国公府爵位,后来第三任妻子也不满三十就去世……
春儿越听脸上越难过,哀叹道,“荣飞燕和嘉成县主都是可怜人,二少爷早逝的妻儿也是可怜人,二少爷最是可怜,年少时没能娶到真正心爱的人,一辈子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真心人相伴到老。”
听到春儿的这些话,若眉颇有些不屑:“我看你真是糊涂了,你一个丫鬟,不心疼自己,反而心疼锦衣玉食的主子。何况,还是你那锦衣玉食的主子害你小小年纪被发卖到江南。”
春儿摇头:“夫人此言差矣,当年我在齐家的时候,二少爷一直对我很好,吃穿用度皆是好的。二少爷一心只想迎娶心爱之人,并不知那日见面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后来东窗事发,郡主说什么都要打死我,是二少爷跪下哭着为我求情,郡主才饶我一命,只把我发卖了事。再说了,若是我没有被发卖到江南,一辈子留在京城,又怎么能平平安安在这临安过小日子呢?”
若眉却对这些说辞嗤之以鼻,一一反驳道:“你每月有月钱拿,有吃有穿,是你努力干活应得的待遇,不是齐家的赏赐,齐家不是开善堂的,是雇人干活的,你既然干了活,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报酬;郡主发卖你时,齐衡是替你求了情,但正是因为齐衡的缘故,你才遭逢此劫难,对他来说,发卖一个丫鬟,他伤心一阵也就过去了,对你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影响;至于你远离开封,侥幸逃生,那是齐家坏心办好事,不能说明他们是好心。”
春儿撇了撇嘴,若眉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春儿并不认同她的说法,在她心里,她还是齐家的那个忠仆,齐衡永远是她挂念的主子。若眉刚想再说什么,但春儿却适时地岔开了话题,“二少爷的第三任妻子去世以后呢?后来齐家又怎么样了”
若眉简短地回答了她三个字:“死绝了。”
春儿大吃一惊,“怎会如此?按理说,以齐家的地位,应该有能力南渡。”
若眉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那年靖康之难,开封城破,许多勋爵贵族之家既有人脉,又有资本,本是有机会逃离京城,平安南渡的,但偏偏此时,许多签了死契的下人趁乱背叛了主人家,或是打家劫舍,或是勾结外族。而齐家,恰恰就是被勾结匪类的家仆给出卖了。”
“平宁郡主和齐小公爷死状尤为凄惨,据说,齐小公爷是被乱军……”若眉轻轻叹了口气,“凌辱致死!”
“凌辱致死”四个字,听得春儿又惊又怕:“他们怎能如此恶毒,背主已是大错,更何况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将人折磨致死!”
若眉的脸色也十分阴沉:“因此事涉及背主,北方来的人怕外面传的多了,自家的下人纷纷效仿,对主家不利,所以对此事讳莫如深,密不外传。我也是很多年前,从一个极亲近的老朋友那里才得知了这件事。如今,那位老友,也已作古多年了。”
春儿听了点点头,“原来如此,他们隐瞒此事,的确情有可原。做下人的就应知道做下人的本分,绝不可行此叛主害人之事,若是人人勾结匪类背主,岂不天下大乱。只可惜了小公爷,好好一个俊美的翩翩公子,沦落到那些腌臜之辈手里。”
若眉却冷哼一声:“这世上许多事,有因才有果。若非齐家人对待下人不仁在先,也不会横遭此难。”
春儿皱眉:“齐家一向对下人仁慈。”
若眉说:“那不过是齐家做给外人看的罢了。若是真的仁慈,当日平宁郡主又怎会想要将你打死。”
春儿立即反驳:“可是我又没有被真的打死!”
若眉又道:“你没有被打死,那是侥幸。若是换了旁人,未必能像你一样侥幸得活。当年我在开封时,也对齐家的一些事略有耳闻。据我所知,当年那齐衡想娶盛家六姑娘不成,按照郡主的意思娶了嘉成县主,可成婚没多久,就看上了一个眉眼略像盛家六姑娘的丫鬟昙云,想把她收房。”
“后来呢?”春儿继续追问道。
“被杖毙了,有人说是被郡主打死的,有人说是被嘉成县主打死的,反正那个叫昙云的丫鬟,最后是被抬出国公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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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无人生还番外3】正是江南好风景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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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听了,依然眉头紧皱:“昙云着实可怜,可那也是被旁人打死的,又不是小公爷打死的!小公爷绝不会做这种害死人命的事,却因此被牵连,小公爷实在无辜!”
若眉却不以为然,“可他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他招惹昙云,昙云又怎会横遭此祸。齐衡既为了富贵娶了嘉成县主,却又不肯真心以待,成亲没几日就想着纳妾,既对不起结发妻子,又对不起那无端被卷入的昙云。”
春儿仍是不认同:“可也许……万一是那昙云自己不安分呢!小公爷如此出众,有些个丫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是常有的。”
若眉又反驳道:“即便是丫鬟先动了心思,对丫鬟来说,那叫不该有的心思,对那齐衡来说,难道就是该有的心思了?世上只有没得选的丫鬟,从来没有没得选的主子。”
话不投机,春儿有些不高兴了,“主子和奴才能一样吗?”
若眉也不甘示弱:“你也是做奴才的,你怎么专门替主子说话呢?”
“因为我忠心耿耿!对主子从无二心!”
春儿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作为一个在主子身边平安伺候了几十年的奴才,她最为自豪的就是她的“忠心”和“本分”,这些年来,她见了太多因为“不本分”而被撵走或者发卖的奴才。而她那年被发卖以后,吃足了苦头,也受足了教训,从此痛定思痛,一辈子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伺候在主人身边,这才保了一世的平安。因此她更加坚信,主子就是不可违抗的绝对权威,做奴才的,只有老实本分,才能得一个好结果。
方才若眉这番话,严重违背了她一直以来信奉的价值观。
见她如此坚定,若眉只得另起了一个话题,“你还记得当年和我一起在盛家伺候的丫鬟霞儿吗?”
春儿转着脑袋想了半天,才依稀想起霞儿是谁,“想起来了,霞儿是盛家的粗使丫鬟,据说脑子不是很机灵,所以只能干些粗活,平时不大近小姐们的身,她后来怎么了?”
若眉叹了口气,“那年六姑娘出嫁,除了我们这些平日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以外,还陪嫁了几个像霞儿这样在外头伺候的粗使丫鬟。本来霞儿的家人还高兴得不得了,觉得女儿能去侯府干活是喜事。可没成想……唉……”
想到霞儿后来的经历,若眉难过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可春儿虽已猜到霞儿的下场不会好,但仍是十分好奇,便追问道:“后来她怎么了?”
若眉只好继续说:“后来圣上命那顾廷烨在北疆屯兵,顾廷烨为使军心稳定,希望兵士们都能带上家眷,未娶的赶紧成亲。所以,当时顾廷烨便让六姑娘在家中寻些待嫁婢女,配了兵士去北疆,霞儿,就在名单之内……”
若眉的目光朝向北方,好像远隔着千山万水,跨越时空,又一次看到了霞儿哭着离去的背影,幽幽叹道:“听说那年北地战事起,不少兵士家眷,都变成了……”若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都变成了……军粮。只是不知是宋军的军粮还是金贼的军粮……”若眉终于忍不住,小声呜咽着哭起来。
听到曾经一起说过话的女孩子遭遇如此下场,春儿也难过不已,摸出手帕拭起了眼泪。“都怪那可恨的金贼……”
若眉擦去眼泪,强忍着哭腔说道:“金贼可恨,逼他们嫁去北地的人,也可恨!那时我在六姑娘身边伺候,听他们夫妇商议此事时说,‘人家民女,咱们不能逼嫁,只能在自家婢女身上打主意了。’难道为奴为婢的就要注定要低人一等吗?”
春儿却不赞同若眉的说法,作为齐衡的贴身丫鬟,爱屋及乌,她一直对这位六姑娘抱有几分好感,因此忍不住替明兰说话,“此事也不能这么说吧,你们六姑娘不像是会逼嫁婢女的人。我斗胆问老姐姐一句话?当年你家六姑娘发嫁这些婢女的时候,可曾给她们嫁妆?她们是否自愿?当年战事未起,嫁给北疆兵士做大娘子,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若是夫君挣了功名,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谁也不能预料到日后会金贼肆虐。”
若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反驳道:“卖身契都被拿捏在主人手里的粗使丫鬟,她们所谓的“自愿”能有几分为真?若真是好亲事,为什么那些良家民女说什么都不嫁,非要让朝廷下令,发嫁这些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若真是好亲事,为什么那些达官贵人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非要打奴婢的主意。若真是好亲事,倘若如今要发嫁的是咱们自己的亲戚,而且朝廷给足了嫁妆,边疆又未必起征战,你可愿意自己的亲人嫁过去。”
春儿涨红了脸:“你真是昏了头了!民女和奴籍能一样吗?奴才和主子能一样吗?”
若眉见她如此顽固,也不再多说什么。二人又聊了聊其他的话题,直到天色已晚,春儿才道别了若眉,坐上来时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去了。
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吧。若眉看着春儿一路远去逐渐模糊的背影,这样想着。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可惜今日来此拜访的故人,与自己并不是一路人啊。
直到春儿马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若眉才迈着老迈的步伐,一步一步回了屋,躺到了那张铺满柔软旧被褥的床上,今天会客,她着实有点累了。
若眉眯着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霞儿的身影,还有桂枝、阿玉、阿红、白兰……他们都是从前宁远侯的粗使丫鬟,有的是被家人卖了的,有的是家生子,还有的是被人牙子拐来的,虽然来源各不相同,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相貌技能都不出众,只有一把子力气,因此只能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做些粗活。平日里从来不入主子的眼,直到那年,侯府需要待嫁婢女去配北疆兵士,明兰第一时间就把主意打到了她们头上……
也就是从那时起,若眉终于认清了这个世道,春儿说的没有错,这个世道,主人和奴才不一样,民女和奴籍也不一样,主子可以对奴才生杀予夺,随意决定奴才的人生大事,而奴才只能任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