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月听了,气得直拍脑门:“姐姐,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秦家如今的境况,姐姐不是不清楚,从前姐姐吃穿用度如何?现在姐姐在娘家吃穿用度如何?就说姐姐房里这壶又苦又涩的劣茶,连我都喝不下去,以前姐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只要那个商户之女一死,姐姐重新和宁远侯府结亲,就能重新过回原来锦衣玉食的日子……”
秦衍云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还能凭借着东昌侯府和宁远侯府的姻亲关系,时常让你姐夫贴补秦家,提携秦家人,对不对!”这些话,秦衍云刚回到秦家时,就听嫂嫂唠叨过一遍了,看着嫂嫂既恨铁不成钢又恼怒的眼神,秦衍云却并未动摇内心的想法。
“对!对!”秦衍月激动地一拍大腿,“姐姐你这不是什么都清楚嘛!那你为什么还要自毁前程呢?”
秦衍云紧盯着妹妹的眼睛,认真回答道:“因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地位尊荣,就踩着别人的性命上位。”
秦衍月听了直皱眉,嘟囔道:“是顾家要杀人灭口,又不是咱们秦家要害死他……咱们秦家就算见死不救,也不能说成是踩着别人的性命上位吧。再说了,当初白家是怎么对咱们秦家的?那白氏才叫踩着姐姐上位。”
秦衍云眼中澄澈明净:“别人怎么做,我不管,我只知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法对一个产妇两条人命见死不救,救了他们,我才心安,这就够了。”
秦衍月觉得姐姐简直冥顽不灵,气得脸圆嘟嘟的,活像一个小包子。秦衍云看了觉得既好笑又有些担心,好笑妹妹这气嘟嘟的样子可爱极了,又担心妹妹心术不正,再像上次一样走了歪路。“衍月,你仔细想想,即使我这次见死不救,放任白氏死在顾家,以顾偃开对我的情义,他一定会想办法,再把我娶回顾家。到时候,哥哥嫂嫂也巴不得再收一笔聘礼,再重新和宁远侯府变成亲家,他们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把我嫁回去。”
秦衍月点点头:“对呀,宁远侯府重新娶你一回有什么不好,你们本来就是恩爱夫妻,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听到“有情人”三个字,秦衍云的眼神忽然暗淡了一下:“你这才叫糊涂,顾家既然能害死一个宗妇,就能害死另一个宗妇,我若真的再嫁过去,你焉知我日后不会和白氏一样,被顾家生生害死。”
秦衍月不解:“可是你和白氏不一样,你和世子是真心相爱,世子对那白氏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秦衍云摇摇头:“我和白氏,并没有什么不同,顾家能对白氏下手,就会对我下手;顾偃开能狠心与我合离,来日也会狠心舍弃我的性命。衍月,你要记住,与虎谋皮者,必为虎所噬。心术不正者,必自食恶果。”
秦衍月嘟囔着嘴:“知道了。每次来见姐姐,都要被姐姐教育,好像是我专门来听训的一样。”
秦衍云无奈扶额,她也不想总是教育妹妹,可她实在太害怕妹妹像上次一样,误入歧途,做了坏事,最终得了那么一个凄惨的下场。可她所能做的,不过是一遍遍教导妹妹罢了。
“别总说我的事了,说说你吧,这些日子,在夫婿家过得如何?”秦衍云适时地岔开了话题。
秦衍月露出不豫的神色,抱怨道:“还能如何,左右不过是那样。我原以为,能嫁一个和姐夫一样爱你的夫婿,可嫁人以后才知道,天下真情夫妻少,凑合过日子的多。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夫妻,也不过如此罢了。”
秦衍月紧皱眉头,絮絮叨叨抱怨着:“他家家大业大,人口又多,当家媳妇要理家,事事繁琐,上上下下都要我操心,公婆年迈,日日都要我亲自伺候在前。夫婿要生儿子,我就得牟足了劲想办法多下几个带把的。整日忙碌没有一天得闲。偏偏我那夫君还不省心,贪花好色,连纳了好几个小妾。每每我有抱怨,婆家便要说,‘你那体弱多病的姐姐都坚持要侍奉公婆,为了在公婆面前尽孝,都累晕倒了。你身强体壮,更要以你孝顺的姐姐为榜样,多在公婆面前尽孝。’”
秦衍云一边听一边皱紧了眉头。却又听妹妹抱怨道:“我不喜夫君纳妾,他家又说,‘你那姐姐姐夫夫妻何等恩爱,可你姐夫还不是照样纳妾。我们勋贵人家历来重视子嗣,你姐姐家的小妾生了那么多孩子,你姐姐都能好生待他们,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姐姐一样宽宏大度呢?’”
秦衍云的脸色更差了,明明嘴里塞的是齁甜的桃酥,秦衍云却觉得嘴巴里苦得厉害。只得捧起茶杯喝茶,掩饰脸上的表情。
秦衍月却似乎没有察觉姐姐脸色的变化,仍旧抱怨不止,仿佛要趁此机会把在夫婿家的所有不痛快都要发泄出来,“……当初说是和他家门当户对,这倒也没说错,他家跟秦家一样,面上光,里面就剩个空壳子了。现如今,他家居然还把心思打到我嫁妆的头上来……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秦家做一辈子老姑娘得了……”
秦衍云知道,妹妹这是在抱怨,抱怨姐姐刻意打造的“贤惠”人设,却变成了攻击妹妹的一把利剑,每每妹妹“不贤”,夫家便要拿那个打出了“贤惠”名头的姐姐说事,让秦衍月一次次受委屈,忍让……
可明明她这辈子已经为秦衍月铺好了所有的路,明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妹妹着想,为什么妹妹,她还是过得不幸福呢。
此时此刻,秦衍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她在婆家贤惠、恭顺、不争不抢、不妒不忌,的确为秦家女儿打造了一个好名声,结果就是给秦衍月吸引来了这样一个“吃人”的人家,他家听说了秦衍云的“贤名”,一开始就是冲着一个身体健康,好拿捏,又好欺负的儿媳妇来的。
秦衍云又想起上一次她徘徊在侯府时,听说过的盛家的故事,盛华兰为了给妹妹们打造好名声,在婆家忍让十年,可结果呢?除了自寻夫君的墨兰以外,盛家的如兰和明兰找的夫君都不甚好,文言敬不但家底薄,用着如兰的嫁妆,而且纳妾、婆婆又刻薄、看不起如兰生的女儿……正如这一世的秦衍月的遭遇一样;而明兰呢,接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两次生孩子,差点连命都没了……
盛华兰为妹妹们做了一个受气包榜样,吸引来的必然是想要受气包儿媳妇的家庭,可惜秦衍云这辈子明白地太晚了。原来她这一辈子,又做错了。
秦衍云正内疚间,忽然有人来报:宁远侯府白大娘子送上拜帖,请秦大姑娘过府一叙。
秦衍云又一次踏足了宁远侯府的大门,这次由于带了拜帖,一路十分顺利,并没有下人为难。想必是白氏提前打好了招呼。想到白氏恢复地如此快,秦衍云也为白氏感到欣慰,至少,她还救下了两条人命。
但行至垂花门时,忽然有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丫鬟一脚跌倒,摔在了秦衍云身上,弄脏了秦衍云的大红石榴裙。秦衍云顿时觉得心疼不已,她合离以后日子并不好过,这条裙子已经是她少有的新裙子了。
但抬头一看那丫鬟,她又生不起气来,那丫鬟身形极小,一团孩气,眼下正看着碎裂的茶盏,抽抽噎噎,不知所措,秦衍云一时不忍,反而躬身扶起那小丫鬟,拿出帕子为丫鬟擦净了脸蛋,又定睛一看,这小丫鬟眉眼竟然像极了玉香,便试探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你母亲是谁?”
小丫鬟扭扭捏捏不敢回答,旁边另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丫鬟连忙替她回答秦衍云的问话:“她叫燕儿,今年六岁,是侯府的家生子,她娘叫邱玉香。”
秦衍云听后,猛然瞪大了双眼,她果然是玉香的孩子,可仅仅六岁的孩子就送来当丫鬟,玉香怎么舍得?便又问道那个大一些的丫鬟:“我记得邱玉香嫁了一个得力的管事,按说即使要让孩子进府里伺候,也不会这么小就送进来……”
那丫鬟继续答道:“去年她娘死了,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血崩,一尸两命。今年年头他爹娶了后娘,后娘嫌燕儿在家里光吃不干,就送过来当小丫鬟了。”
秦衍云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上一世玉香变成了邱姨娘,邱姨娘的独女顾廷烟远嫁福建,邱姨娘因为思念女儿积郁成疾,不幸早逝,为什么这一世邱姨娘还是无法避免悲剧,甚至走得比上一世还要早。
此时秦衍云才明白过来,邱姨娘既然能因为思念女儿早逝,想必身体素质并不算好,这样的身子,让她操持一大家子,又要频繁生儿育女,如何能不耗损过度,早早去世呢?
秦衍云又仔细端详了燕儿,心头又忍不住涌上一阵心酸,上一世的顾廷烟,虽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庶女,但起码生下来就是主子,承欢于亲生母亲膝下,衣食无忧,更不用伺候人。这一辈子的燕儿,年龄这么小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下人生活,那小小的手上布满伤疤烫痕,分明是端茶盘杯皿的时候烫出来的。
直到走进白大娘子的院子,秦衍云心里还是木木的,无论玉香还是李氏,她们做妾是无情无爱,受苦一生;嫁给普通人,劳碌操持,生儿育女,一样是受苦一声。玉香的女儿,上次远嫁,没有娘家庇护;这辈子却小小年纪就做了奴才,还远不如上一次的人生。秦衍云懊恼不已,为什么总是拯救不了她们的人生呢。
“秦大姑娘!秦大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丫鬟的一声声呼唤终于让秦衍云回了神。秦衍云这才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件厢房里,一个丫鬟正拖着一件崭新的绣金线缂丝大红石榴裙,预备给她换上。“秦大姑娘莫见怪,都是家里丫鬟没管教好,弄脏了秦大姑娘的衣裙,这条裙子是我们大娘子从没穿过的,望秦大姑娘莫要嫌弃。”
秦衍云连忙推辞:“这条衣裙太贵重了,你给我换一条普通的干净裙子就好。那个丫鬟也不要为难她,原是我不好,看不清路,撞到了她。”
那丫鬟又道:“秦大姑娘是我们大娘子和小姐的救命恩人,若是白大娘子知道我们怠慢了秦大姑娘,一定会罚我们。请秦大姑娘莫要再推辞了。”
秦衍云听了,觉得有道理,便依言换上了这条崭新的裙子,才随下人去卧房见白氏。
刚看到秦衍云走进房门,白氏就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热情招呼道:“恩人快请坐,常嬷嬷,快给恩人上茶。”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很快端到了秦衍云身旁的案几上,秦衍云端起来看了看,是一个天青汝窑茶碗,里面是颜色红亮、冒着香气的金骏眉。
秦衍云又看向床上的白氏,白氏虽然因为没出月子,头上还包着包头,身体也有些虚弱,但观其面色,也比之前红润丰满了不少,看来恢复得不错。刚才因为玉香和燕儿而盘绕在心头的乌云此刻也消散了些许,至少,她救了白氏和她的女儿。
此刻白氏的态度和之前完全不同,白氏对秦衍云没有了任何敌意,心中只有感激和愧疚。“上次生产时的事,常嬷嬷都和我说了。要不是恩人,恐怕我们母女俩都要命丧此地。你是一个好人,你之前劝我的那些话,都是真心为我好,是我对不起你……”说着,便流下眼泪,不知是因为见到恩人而激动,还是因为自怜而哀伤。
秦衍云忙安慰道:“白大娘子不要伤心了,月子里不能流泪伤心的。其实白大娘子该感谢的人不止是我,还有一人。”
“谁?”白氏好奇地问。
秦衍云说出了一个让白氏意想不到的名字:“烁姐儿”
“竟然是她!”白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可是她才十岁呀!”
秦衍云点点头:“烁姐儿虽小,但却聪颖早慧,那一日她看到你早产,便知晓不好,于是趁着侯府兵荒马乱之际,偷偷溜出门去寻了我,我才能及时带着大夫赶到。”
得知是烁姐儿去通风报信,救了自己,白氏也感慨万千:“烁姐儿,她是个好孩子。”
秦衍云笑道:“因为你一直善待烁姐儿她们,方有此报。上次烁姐儿说了不吉利的话,老侯爷非要上家法,还是你替烁姐儿说情,才免了她这顿责罚。你对烁姐儿她们的好,她们都记着。其实你嫁入顾家以后,我最担心的除了你,就是李氏留下的那七个孩子,我总担心,新嫡母对她们不好。可是这两年来,烁姐儿每每找我汇报她们兄弟姐妹的情况时,都告诉我,你对他们很好,相比我在的时候,不差什么,所以我认定了白大娘子是个心软仁善的好人。既是好人,我便拼了命,豁出一切也要救你!”
此话一点不假,原本侯府没有嫡子,李氏的庶长子一直是按照继承人培养的,但是突然空降一个白氏嫡母,白氏又那么快生下了嫡子,秦衍云一直担心白氏会针对庶子,或者庶子不服气,联手针对白氏。
但是没想到的是,白氏并没有因为嫡子的降生就苛待庶子什么,即使李氏的孩子心里不平衡,仗着年龄小,去找白氏的麻烦,白氏也只是耐心教导,并且保证,即使日后嫡子袭爵,也会善待庶出的哥哥姐姐们。
人心都是肉长的,因白氏嫡母待他们好,庶子女的心也逐渐被软化,以烁姐儿为首的李氏所生的庶子女们,也逐渐能够真心把白氏当做母亲尊敬。
可是白氏遭遇这一番生死劫难,是否还能有勇气继续做这侯府的大娘子呢?秦衍云试探地问了一句:“白大娘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经历这一遭以后,白大娘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白氏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顾家能设计我这一次,就能设计我第二次。这宁远侯府,我是不敢继续呆了。但是又不能合离,我们白家二十年积累的银子都砸在这宁远侯府了,我也好不容易生下嫡子嫡女,若是合离,我就什么都没了。”
秦衍云皱眉,“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氏道:“如今我们白家从海宁派来了不少人,连我从小最信赖的乳母常嬷嬷都来了,暂时能在这侯府保我平安。等我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们回海宁白家。只分居,不合离。顾偃开在京城,想纳妾、想找通房都使得,只是不能影响我大娘子的身份。等到百年之后,这宁远侯的爵位,只能是烨儿的。”
“毕竟我白家花了百万两银子,救了侯府全家,保烨儿一个世子身份,顾家并不亏。眼下,只能先做这样的打算了。”
秦衍云问道:“你们要离开京城回海宁?”
白氏点了点头:“对,眼下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等我出了月子就走。此去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恩人既对我们母女有救命之恩,我欲投桃报李,却不知何时才能报答?不知恩人可还有什么心愿,我离京之前或可帮上一二。”
秦衍云略想了想,说:“眼下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白氏一脸诚恳地点了一下头:“恩人但说无妨。”
秦衍云道:“这顾家有一个家生子小丫鬟,名叫燕儿,她的圣母乃是我以前的贴身婢女玉香。几年前我看玉香年龄大了,便做主把她嫁给了顾家一个得力的管事,本以为能让她一辈子做个吃穿不愁的大娘子,没成想,玉香生产时不幸难产而亡。后来那管事另娶,后母容不下燕儿,把年仅六岁的燕儿送到侯府来做事……”
白氏恍然大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让我多照拂故人之女,这好说,明日我就把燕儿调到烨儿这里,放到我眼皮子底下,不让人欺侮了她。燕儿和烨儿年龄相仿,正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日后若是他们彼此有意,我便抬举燕儿,让她当烨儿的姨娘,日后这玉香的外孙,可就是这府里的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