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好过她不入梦, 也唯恐难得的一场重逢的梦境就因为他的出声而消散。
“珠……”他甫一出口就停住, 想起她的提醒,嗓音低下去,“小意, 你别担心, 我没事的。”
林琅意还没开口,程砚靳在身后跟一尊门神似的嗤笑:“哦, 边先生没事啊,那太好了!我看这大动干戈的, 心里别提多担心您的安危呢。”
边述看他一眼,转回目光,见林琅意只狠狠地瞪了人一眼,并没有要介绍的打算。
既然如此,边述也不提,只管往下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挡在你面前的……真好,你安然无恙。”
“你还想重来一次?”程砚靳调整了个站姿,频繁插嘴,不耐烦,“用不着你了,我以后自然会每日接送她,务必保证她的安危。”
边述又一次望向他,表情渐渐凝固。
程砚靳转到林琅意身后,两条胳膊搭在她肩上,圈住人,弯下腰,将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冲人一笑:“这都是未婚夫应该做的。”
这一句话说完,边述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即使隐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这句话后他依旧觉得头晕目眩,喉间发涩,像是忽然从食道里冲上了苦涩的胆汁,怎么咽都咽不下去。
能想过她交了男朋友,他也努力宽慰自己走不出来的有他一人就足够了,他不能强求林琅意将时间定格。
但是,是未婚夫……
“唔……”边述的头忽然跟要炸开了一样疼,气血上涌,一偏头狼狈地探出床沿,难受地干呕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吐!”林琅意想起医生的嘱咐顿时如临大敌,一把甩开程砚靳霸道圈住的双手,差点打到他的脸。
她才不管程砚靳疯狂比着自己说“我被打到了!”,只顾问边述:“头晕吗?或者眼睛痛?”
边述撑着手臂往边上探出身子,胃里翻江倒海,呕不出也说不出话,只徒劳地摇摇头。
林琅意连忙托着他的脸,伸手在他背后轻拍:“要不要叫医生?”
程砚靳见到林琅意如此关心则乱,气得眉毛鼻子都乱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才那点瞧见边述被自己一句“未婚夫”ko的爽感立刻褪得无影无踪。
他不满地去抓她的胳膊:“拍什么拍,吐出来就好了。”
林琅意冷笑:“你以为是你?喝醉了吐完就好了?”
他缩回脖子,到底不敢忤逆她。
“看起来边先生的状况还是不太好。”一直靠着墙冷眼旁观的原楚聿忽然开口,“脑外伤不可小觑,如果没有治好,以后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生那里取来的笔,又摸出一张纸,那是方才采血时的单子。
他一边展开纸一边提步往床边走,直到林琅意旁边站定,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开始写联系方式。
“今天多亏边先生见义勇为,挺身而出,我们作为林琅意的未婚夫和――”他往林琅意面上看去一眼,收回眼神,声线平稳,“朋友,也非常感谢边先生的仗义,所以对您的身体健康自然也非常关心。”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原楚聿又恢复了平日里标准化的客套和礼貌,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疏离和冷淡:“A市的神经外科不算顶尖,国内这方面最好的医院在W市,正巧,我在那里稍有些人脉,可以即刻为边先生办理转院手续,务必保证您得到最好最优质的医疗服务。”
W市,林琅意想起来,那就是跟池疏未来的工作地点是一个城市,都离A市十万八千里。
原楚聿同样提到了池疏,头也不抬,顾自继续往下写:“刚好,边先生的学弟池疏未来也在W市高就,他乡遇同窗,也算是人间重逢。”
林琅意隐约觉得原楚聿这话夹枪带棒的,可具体哪里有问题也说不出来。
她见原楚聿只剩最后几个电话号码数字就要写完了,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掷地有声地阻拦:
“不行,边述不能走,他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次啦”一声,话音刚落,原楚聿最后那个数字落笔重了,笔尖将纸划破了一小条裂缝。
他左手五指还撑着按在纸上,半晌都没有提笔,只沉寂地垂着眼,看着自己浩浩荡荡写下的一长串联系方式和地址。
笔尖在纸上很快晕出一小块圆斑。
林琅意斩钉截铁:“他去W市人生地不熟,在这里我好歹能过来看他。”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等着从边述这里开口认识汉弗莱・霍尔教授,边述自己的研究方向就与应山湖息息相关,这么专业对口的高层次人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哪能啊!
林琅意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这只煮熟了的鸭子飞了,坚定道:“同窗,我也是他同窗,他是为我受的伤,我肯定要好好照顾他,去别的地方我不放心。”
原楚聿眼睫一颤,嘴唇抿出一条笔直的线,五指稍稍用力,将这张纸撑得紧绷,那条被笔划破的裂缝收不住力,一点点扩大。
边述因为林琅意的这番话重新提起了一点精神,他抬了下手想要去拉林琅意的袖子,被程砚靳眼疾手快一掌拍掉。
非常清脆的一击,稳准狠,大概是早就含着爆棚的怨气。
“程砚靳!”林琅意骤然提高了音量,相当护短地在他手臂上也恶狠狠地还了一巴掌。
原楚聿直起身,拾起那张纸,平静无波地当着众人的面撕掉了。
他将这张纸撕得粉碎,几片零星纸屑掉落,他便蹲下身一一捡起,最后揉成一团,“啪”的一声丢进了垃圾桶。
边述同样注意到了原楚聿,犹豫片刻,还是转向林琅意问:“这位是……?”
林琅意在凶程砚靳的间隙往原楚聿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只看到对方冷淡如斯的面庞。
她移开眼:“原楚聿,朋友,兼合作伙伴。”
边述了解,冲原楚聿点头:“谢谢。”
“不必,没帮上忙。”
“怎么会,感谢原总。”边述抬了抬手,示意了下头顶上暗红的血袋。
原楚聿一言不发,谁都不理。他丢掉那张纸还不够,眼神垂着,开始抠挖手臂上无菌敷料的边缘。
他的指甲剪得平整干净,用了力气反复抓过皮肤,将那透明的粘性胶带挑起一个角,而后眼睛眨也不眨,毫不留情地一把撕开。
林琅意被这种又麻又烈的声音刺激得后背一凉,想起以前贴膏药时每次揭起都痛得像是扒了一层皮,这下再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看向原楚聿。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好像失去了痛觉,手指上还黏连着敷料四角的胶布,便一言不发地在指间胡乱揉成一团,同样丢进了垃圾桶。
刚才用的力气太重,他肘弯处的皮肤,那些被指甲刮擦过的地方已经浮起了抓痕,胶带贴着皮肤的部分也通红一片,在偏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惨烈。
林琅意拧了下眉,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你撕掉干什么?我记得献血后24h之内不能沾水吧?”
原楚聿将袖子放下来,很低地快速回了句“没事”,语气里半分赌气的意味都没有,可她偏偏听出了一点戾气。
“林琅意你不是很忙吗?”程砚靳的手掌握在病床边上的栏杆,眼神直登登地盯着边述,好像想要把床给掀了,“我给你叫个陪护,你先把自己的工作做完,省得天天熬夜。”
边述并不是耍性子的人,相反,他从小生活独立自强,是个为人踏实且三观非常正的人。
他听到这句话,主动跟林琅意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一直陪着我。”
林琅意却觉得这正是拉近距离的好时机,没同意也没拒绝,模棱两可道:“到时候看吧,我有空就过来看你,可以给你带个饭。”
想起什么,她自觉共同追忆往事是一个拉近关系的好契机,笑着说:“诶,你还记得校门口那家鸡毛店吗?店面翻新了,但是口味一如既往的好,我们以前不是常常去吃吗?你想不想念,我可以给你打包。”
程砚靳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床边栏杆,上半身不动,腿却猛力往前踢,梆梆响地踹了床一记。
床连着吊瓶一起晃,边述皱着眉捂了下脑袋。
程砚靳收回脚,见怪不怪:“不好意思奥,腿太长了,不小心碰了一下。”
林琅意扭回头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再没轻没重就滚出去,听懂了吗?”
程砚靳又恼又气,但偏偏他现在真的成了以前自己口中大肆嘲笑的妻管严,恹恹地缩了回去,半句话不敢说。
原楚聿则再也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门口走去,似乎想要离开这里。
他才往前伸出手欲开门,门从外面被猛地打开。
孟徽面露焦虑地冲进来,平日里端庄挽起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掉下来,凄婉地叫了一句:“珠珠你有没有事?”
她在听到回复之前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来,发着抖去捧住林琅意的脸上上下下地看:“哪里伤到了,让妈妈看看。”
“没事妈妈,”林琅意往病床上指了指,“边述替我挡了。”
孟徽听到这个名字骤然愣了一下,朝着床上看去,边述用手肘往后撑着身体想要端正坐起来以示礼貌:“孟阿姨。”
“是小述啊,好久不见了……诶诶不用坐起来,你好好休息。”孟徽的手还贴着林琅意的肩膀,亲眼看到女儿无恙后才勉强安了心冲边述微笑,“是你帮忙吗?阿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才对了。”
边述连忙摆了摆手:“我应该做的阿姨,今天……只是凑巧。”
孟徽忽然用眼角余光瞄了眼身旁抱臂不语的程砚靳,点头说:“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你帮了珠珠,我们肯定要对你表示感谢,这是人情道理问题。”
边述人穿着衣服的时候显得削瘦,但骨架并不窄,身上更是从小帮忙在家务农时练出来的精瘦肌肉,林琅意记得用手指戳上去时,哪里都是硬邦邦的。
他在病床上端坐着时肩膀自然挺直打开,不卑不亢地同孟徽说话:“只要小意安然无恙就好了。”
孟徽自然是对于他救了女儿一次的事万分感谢,承诺包了医药费和护理费,还说要一起吃个饭。
“妈,钱已经都付掉了。”程砚靳忽然打断了两人的叙旧,那声“妈”叫得格外敞亮。
他一直贴着林琅意站着,像是轩昂高大的背后灵:“是要吃饭,今天帮忙的人都要一起吃饭,不仅是我们几个家里人,还有帮忙联系医生和警局的聿哥,还有保安亭的保安,还有送我来的司机,到时候我请客,都来。”
“哦对了,可以来我和珠珠的新家吃,家具一直没齐全,刚好也能听大家集思广益给点意见。”程砚靳这句话说得又慢又重,生怕别人错过关键词似的。
这一句话就将边述的主角位置冲淡了,也从更加隐私的家宴变成了感谢宴。
孟徽却听到了话里的“聿哥”,这时候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人,她下意识往林琅意那里看了一眼,问:“原总您也在?”
原楚聿在看到孟徽到来后就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一直阒寂无声地站在门口,像是一位局外人。
他冲人颔首打了招呼,冷淡道:“砚靳找的我。”
中间的弯弯绕绕没必要解释,程砚靳面色有些不自然,自然也不好说自己那些离谱的猜测和又气又急时的狂轰滥炸,跟着兄弟一笔带过:“让他帮了个忙。”
孟徽自然也是千恩万谢。
“所以那个袭击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圈话说下来,孟徽心里急跳的心脏终于落位,开始懑怒责问。
“人已经抓了。”原楚聿单手插着兜,“是个流浪汉,六十七岁,不是本地人。”
“他说话颠三倒四,但是查了下身份证,是祖东运的小爹。”
孟徽脸色巨变,积攒了多时的担忧终于变成熊熊怒火:“祖东运这种不要脸的小人!他是不是真觉得我们不会追究?”
“哪个警局?我要去联系警察,这事不能这么算了!一个疯子既然管不住,那就监护人出来赔偿!我非得让他给个说法!”
原楚聿站得挺拔,只单手在手机上点了点,将警察调查的一些信息转给了孟徽,收起手机后那些平铺直叙的腔调忽然一转,语气重起来:“不过这个人之所以疯了,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打老婆,打女儿,就只宝贝那小儿子,结果老婆抱着女儿走了,那儿子不成器,自己都管不住,更别提给爹养老,就连低保户都是村里给办的。”
林琅意抬眼冲原楚聿望了一眼,转回头的时候正巧被边述深邃沉静的目光捕捉到。
她若无其事地错开眼。
原楚聿并没有看向她,依旧面朝着孟徽,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结果儿子迷上网络赌博,将房子偷偷卖了全花了,后来家里揭不开锅,直接酒后沉湖死了。这爹自然也只能流浪了一段时间,他身无分文,跟人在垃圾桶抢吃的,后来就疯了。”
原楚聿将手搭在门把手上,缓缓拧开:“那疯子,被祖东运教唆着偷偷溜进公司,只是想找一个能蹭空调的地方,仅此而已。”
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孟徽愕然地站在原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原楚聿彻底转过身,打开门往外走,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晚年凄苦,都是咎由自取。”
第60章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 孟徽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拉着林琅意的手没有松开。
“妈,那没事的话我就先带林琅意回去了。”程砚靳眼见边述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琅意, 越发邪火乱窜, 不想再在病房里多待一秒。
“啊,奥, 好。”孟徽反应有些迟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是第一晚,这样能走?”林琅意却不放心, 看着边述肩头处的骨骼微微隆起一个骨峰,整个人看起来清瘦干净, 像是一颗沉默不言的柏树。
“我没事的, 太晚了,你今天被吓到了,好好休息。”边述嘴上说着得体宽慰的话,眼睛却一秒都不肯错过她,更因为她有可能马上要离开而越发凝着人不肯移开视线。
“我会给他安排护工。”程砚靳的大掌用力按在林琅意的肩膀上, 阴森森地盯着两两深情对望的“小情侣”, 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边述的眼珠子挖出来。
“现在就能叫到?”林琅意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上心程度。
程砚靳心肝脾肺肾一起着火, 咬着牙,表情狰狞,一字一句:“包您满意。”
“医院有‘蓝丝带’, 护工可以直接请, 我去问问。”孟徽站起身,“砚靳, 珠珠就交给你了。”
“诶好!妈!您放心!”程砚靳余光疯狂往边述那里瞟,回答得那叫个激昂顿挫。
“那我去买点日用品吧。”林琅意也跟着站起身, 往空空荡荡的床头柜扫了一眼,“水杯、毛巾、纸巾……还有买点吃的。”
“我跟你一起去!”程砚靳恨不得林琅意半分心思半分钱都不要花在边述身上。毕竟俗话说得好,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给边述这小子花着花着,难保回头就花出感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