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楚聿他!
他怎么可能?
程砚靳的耳朵里进了水,他头也不抬,一只手绕上来,“啪”的一声将水龙头压下关闭。
被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两边,汇聚出的细小溪流最后也变成滴滴答答的残末。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镜子,脸上的水顺着脖子淅淅沥沥地流到身上。
他沉默寡言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稍顿,忽然扬起手臂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
铆足了劲的一巴掌,比林琅意打他时要重一万倍。
鼻腔里立刻涌出了血,与脸上湿漉漉的水混在一起,像是颜料没入水中一样晕开。
程砚靳吞咽了下喉咙,双手撑住台面,仰起脸看自己脸颊上狼狈的掌印,看自己口鼻处鲜红汹涌的血。
他在看这些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察觉不到痛感似的,眉眼依旧沉沉地压着,没有半点波动。
同一个名字,三番几次地出现在不同人的口中,每一个都仿佛是信誓旦旦,又像是模棱两可,徒留他一个人患得患失,茫然无措。
三人成虎,再不相信,也在他心底种下了一颗可怖的种子。
程砚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冷如寒冰,好像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镜子看一个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死敌。
怪他。
怪他之前做了错事,怪他之前发癔症把原楚聿拉了进来,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一切都在可掌控之中,以为所有人都像是没有感知的棋子一样能有板有眼地各司其职。
程砚靳缓慢地握紧拳头,伸出大拇指擦了下流到了下巴的血,再用手背一顶龙头,在哗啦啦的水流下两指揉搓着冲洗干净。
那些鲜红的液体被水冲洗得越来越淡,到后来消失不见。他垂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着擦拭血迹后冲洗的动作,直到最后终于不再流血。
这一次没有人再为他敷上冰袋了,也没有人会捧住他的脸轻柔地吹气,问他痛不痛。
这一次,也再没有智囊团可以帮他出谋划策,没有可以攒局求安慰或是同仇敌忾的机会。
他要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一点点地挖出一个真相。
*
林琅意早上醒来的时候是被弄醒的。
被子被拉下半截,一半掉在地上,一大团什么东西在后半张床挤着,也在她膝盖间团着。
她的大腿被人钳住,滚烫的气息洒在皮肤上,还没清醒的大脑在意识回笼之前先涣散开。
她没忍住嘤咛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想并拢双腿,却被人早有预料地收紧手指往外推,让她从开始到结束都难以逃脱分毫。
林琅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稍往边上弯了腰,够手往下探,想把被子底下的大变活人拎出来。
程砚靳握住她摸索的手,五指一张让两人十指交叉,然后从床后爬上来摸了下她的脸,问:“原来才刚醒?你刚才那热情的反应,我以为你醒了有一阵了。”
大清早就搞磺就是能让人神清气爽,林琅意看他侧过身去床头柜翻T,熟练地戴好后转回来伸手去抬她的腰。
这一转头,她乍然看到了他脸颊上高高肿起的巴掌印,立刻吓得忄生欲全无。
天呐,这是什么犯罪记录啊,她干的吗?
不是,她昨天在医院里有这么狠吗?
这一晚上过去,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越看越严重了啊。
重点是他顶着这张脸去公司,别人要怎么看她啊?!
“等等等等!”林琅意的腰肢被他单手轻轻松松地抬起,稍一扯就撞上他坚硬的肌肉,密不可分,“你这脸怎么回事啊?昨天我给你用冰袋敷过后明明没这么红了呀?”
程砚靳的反应淡得好像那巴掌印不是长在他脸上的,他没理,而是专注地低下头看了眼两人的距离,然后一只手垫入她后腰尾椎处往上托举了下,人压下来堵住了她两张嘴。
他历来都是这样又凶又狠的,攥住她不让跑,等她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又不知节制地换了一个。
直到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一室旖旎,程砚靳让她接,可她颈窝处都出了汗,哪里还顾得上。
没法,他直起上半身,动作不停,长臂一伸从床头柜捞过了她的手机。
是个陌生电话,程砚靳想起来,恍然大悟:“啊,是我订的早餐,顺手写了你的电话。”
他把手机放在她耳边作势要接通,林琅意拼命摇头抗拒,把他的手往回推,程砚靳却无赖似的手指一滑,接通了。
她的脚背都抽紧了,他被她激得抬起来的胳膊又压回去,顿了顿才忍住嗓音对着电话说:“麻烦放门口就行,谢了。”
挂电话挂得迅速,程砚靳刚要继续俯下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啧”了一声,懊恼:“我写地址的时候忘了写门牌号。”
他犹豫着说要不要再打回去,林琅意连忙劈手抢过了手机,说什么也再做不出这种事。
她迅速解了锁,打算给刚才的电话发个信息过去。
程砚靳却骤然用了劲,大约是嫌她一直往下掉,还扯了个枕头垫在她腰下。角度一换,她的脑子跟着炸开,捏着手机反手用手背压在唇上,想要止住那些溢出来的混乱声音。
那还亮着屏的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
他大发慈悲似的:“算了,我来编辑短信吧。”
林琅意没什么意见,甚至迫不及待地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自己只要咸鱼躺平就行了。
手机的光照在他立体深邃的眉骨上,程砚靳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还不忘托着她继续,打字的敲击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他发短信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程砚靳不声不响地朝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专心在手机上。
通讯记录,短信,外卖软件地址,再是微信……
那次滑板比赛后对郭延老婆说的查手机攻略,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程砚靳抿了下嘴。
大概是怕她起疑,他身下的节奏保持得很好,毕竟这么多次,两人已经足够熟悉,所以如果有心想要讨好她并不难。
他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既怕她发现他的小动作,也如在战场上探路一般怕真的踩中了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双重压力让他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实在忍受不了她有可能投射过来的目光,情急下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翻了个身。
林琅意短促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一个两个都喜欢来这招。
背对着人看不到眼睛让程砚靳终于有了点安全感,这下再也不敢磨蹭,迅速在各个软件记录中都翻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
不是那种清扫过后的干干净净,手机里留存的记录都是工作时间的正常对白,两个人没有半点私下交际。
而外卖软件里也没有出现定浦小区其他的住址,购物软件亦是。
一整轮的检查让他那颗被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下来,那些四处收紧的绳索每一根都勒入他的血肉,痛得好像要被撕碎了。
程砚靳深深地松了口气,放下手机,俯身下去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肩胛骨,然后温存着将自己汗湿的侧脸贴在她的蝴蝶骨上。
他的视线则投向侧面的墙,没有焦距。
种子被埋进土里后不会被就此掩盖,它只会延迟发芽生长的时机。
他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因为这一次的无罪释放而彻底放下心来。
他要再去原楚聿那里试一试。
试一试这位,从小到大,他曾深信不疑的兄弟。
第73章
林琅意这一日因为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起床起晚了, 所以那放在门外的早点没在家里吃,而是打包了在去公司的路上吃的。
程砚靳开着车,她在副驾驶吃得香。
到应山湖的时候, 她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牛奶, 用纸巾擦了擦嘴。
“那我先走了,最近会比较忙, 你――”她将用过的纸巾叠好预备下车后去扔掉, 余光一觑,却看到面色凝重的程砚靳正透过车窗往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些什么。
她茫然地跟着望过去, 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有两个人正在车旁交谈。
背对着这一面的是林向朔, 而稍躬着身靠在车门上的是原楚聿。
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尤其是林向朔,即使背对着看不清表情,那激动得前俯后仰的动作也能看出他的兴奋。
“咔哒”一声,安全带解开,程砚靳连车都没熄火, 开了车门就要出去。
“诶, 你干嘛?”林琅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
好像是错觉, 程砚靳被她阻拦后的那一瞬间手臂霎时僵硬鼓起,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没转过脸,声线听起来没什么异常:“怎么了?”
林琅意到处找口罩:“你的脸!不是说好了今天你休息一天不见人不上班吗?”
“哦……是。”他的肩膀松懈下来, 转过头看她拆口罩的动作, 一笔带过,“我忘了这茬。”
“我哥还在呢。”林琅意将口罩递给他, 探头往外望了一眼,却对上了原楚聿平静镇定的目光。
隔着车窗膜, 他应当是看不清她的存在才对,可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还是停滞了一秒,好像在灰雾深重中被一把狙击枪隔着烟霭精准地瞄准了。
她率先移开眼神,转而看到了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的程砚靳。
“嗯,所以我想下去打个招呼,”他看人的眼神分量很重,目光黏在她身上,“这不是聿哥也在么,哪有面都不露管自己走的道理。”
林琅意没拗过他,只能依着他,看他严严实实地戴好了口罩,然后两人一起下了车。
程砚靳下了车却没有先行走过去,而是在下车后绕道副驾驶把她接下来,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将车门关上,然后才一起往旁边走去。
走近了,原楚聿先隔着林向朔冲程砚靳点了下头打招呼,林向朔口中滔滔不绝的话语紧急中止,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也热情地喊了句“早上好”。
一句话说完,看到了程砚靳戴着口罩,还关怀备至地惊道:“砚靳,你感冒了吗?”
林琅意坚定的目光,坚定的话语:“嗯!”
“聿哥大清早也在这?”程砚靳没打算回应,只随意地提了句。
“跟林总有事要谈。”原楚聿微微笑着,也没说这个林总是林琅意还是林向朔。
林向朔自然觉得那必然是自己,半局促半激动地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程砚靳将钉在原楚聿身上的视线移开,手臂却状似无意地收紧,将林琅意卷到自己身边,密不可分:“谈投资?”
林向朔想要资金这事两人这儿都求到过,倒也不稀奇了,原楚聿颔首,也没说同不同意。
程砚靳用余光往林琅意面上瞄了一眼,见她冷静自持,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林向朔可能得到投资这个可能性的焦虑。
程砚靳不免多想。
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在场面上跟哥哥并不会撕破脸,所以自己不也一开始并不清楚她跟林向朔的竞争么。
第二,就是她心知肚明地知道原楚聿不会同意投资,所以才会如此淡定自若。
程砚靳用脚尖碾了碾地面,才不管林向朔的死活,直接将话挑明:“是吗?那聿哥你投吗?”
林向朔一个激灵,生怕话被提前说死了,连忙挥着手隔绝在两人之间,“诶诶诶”地叫唤:“还在聊,还在聊。”
“我听说,庄家可能会投资一部分。”林琅意忽然开口,她面上一派自然,笑得甜美,“还多亏了砚靳,庄岚大小姐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同意的。”
这个消息之前没有透露过,林向朔天降大饼,又惊又喜:“真的?!”
“是啊。”林琅意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出资额还不低,砚靳觉得他家没有出资不好意思,这才多番上门推荐,好在最后啃下了庄家。”
她主动抱住程砚靳的胳膊,作出一副小女人娇羞的难为情状:“哥哥你不知道,庄岚跟砚靳小时候就认识了,现在她在公司里有话语权,所以这事才经由砚靳牵线成功了……哎呀,他嘴严实,你来家里跟他谈的时候怕事情没有敲定不敢透露风声,不过今早上收到消息,板上钉钉了,我大嘴巴,所以先恭喜了。”
这一番话说得林向朔欣喜若狂,其实问程氏要投资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缓过气的同时也有将股权分散到林琅意手中的可能性,毕竟夫妻一体,说起亲疏,那必然是林程利益共同体更亲。
但是庄家就不一样了,这完全是独立在外的一条线,是最安全最理想的投资者。
他只要控制住单个股东不要占据太大比例,防止被架空移走控制权就行了。
“什么时候我能跟庄大小姐好好聊一聊。”林向朔越想越喜,“我的两个公司都在G市,沿海,气候也适宜,她要是愿意可以来指导观看,也可以来沙滩上捡贝壳,去海里潜水。”
林琅意当然懂林向朔那点言下之意,庄岚的投资额大,那就分成两个公司各投一部分,分散掉庄氏对单一公司的投票权。
“好啊。”她轻飘飘地说,“什么时候哥哥你有空了,再来我家喝杯茶,让砚靳作东把庄小姐请过来好了。”
林向朔激动万分的心情一掐,这下有点讪讪,尴尬道:“那天,是我来的不巧,刚好碰到你不在家。”
“没事啊。”林琅意好像是听不懂内里弯弯绕绕的傻白甜,一弯唇,笑靥如花,“我们全家要同心协力才能蒸蒸日上呀,等我回头问问袁翡,看看她和她哥有没有意向。”
林向朔对于在应山湖充当设计部元老核心人物的袁翡有几分戒心,但转念一想,袁家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钱出来,毕竟此袁非彼原。
他朝着站在一旁安静如斯的原楚聿瞄去一眼,心想看来看去,最后还是应元的饭最香。
趁着自己这几天在A市,最好能尽快将应元的投资拉到手,原楚聿看在上次落水后自己跳下去帮忙救起的份上,应该对他印象还可吧。
而且……林向朔看向自己的妹妹,见她半个肩膀都靠在程砚靳怀里,两人看起来恩爱有加,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向朔邀请:“原总,那我们也别站在外面了,还是进公司,坐下来慢慢谈?”
原楚聿将斜倚着的上半身直起来,腿一收,原本插在裤袋里的手抽出来搭在车门上,婉拒:“我上午还有个比较重要的会,下次再聊吧。”
知道他贵人多忙,林向朔虽有气馁,但还是热络地跟人告辞,还跟着车一路走到停车场门口指挥保安亭放行,以示热心。
林琅意点了点头嘴上说了句再会,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漠。程砚靳更不必特意多说什么,他和原楚聿是什么需要说虚词的关系吗?
只不过按着往常,他总会开眉展眼地凑上前勾住好兄弟的肩插科打诨几句,或是三句话不离今晚一起吃饭吗,今天却罕见地一句热络话都没说,只环着林琅意充当人型靠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