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意确实很好。”一直缄口不言的原楚聿忽然插进话来,他将手上的杯子斯文地放在桌上,转过身,方才那孤傲冷淡的气息终于散去,唇边笑意微扬,轻轻巧巧地跟上一句,“她什么都好。”
几人都朝他看去。
楚关迁眼睛直瞪,惊吓不已。
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原楚聿这人从小好像就对这种事不开窍,又像是太开窍了才知分寸,这样的性格样貌和家庭背景,愣是从来没有传出过一点绯闻,全因为他为人处世得体,对女生敬而远之。
以前说起这种话,他要不从不发表意见当做一句废话经过,要不就打太极似的将话题圆过去,从来不当面这样真情实感地夸赞一个异性,还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有可能被别人在茶余饭后中闹出点花边故事的口吻。
楚关迁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朝林琅意瞟去一眼。
林琅意搅了搅自己面前的饮料,冰块在杯子里撞出清脆的声音,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然后往程砚靳那里挪了挪,小声嘀咕:“有点冰。”
程砚靳原本脸上表情很硬,闻言低下头,直接从她面前将杯子移开,虽是斥责的口吻,语气却软绵绵的:“我说了让你别加这么多冰,回头肚子又痛了。”
楚关迁见两人感情甚笃的模样,想起原楚聿跟程砚靳自小的交情,自觉一瞬间的猜测过于好笑,便转过脸重新接话茬,用老子指点儿子的语气道:“是啊,你也像砚靳一样,早点找个合适的。”
“最近吵架了,过段时间等我哄好了,就带回来给您看。”原楚聿忽然扔下一个惊天大雷,偏生说这话的时候笑意不减,语气温和,“让爸妈操心了,其实我是想等稳定了再说的,没想到让大家误会了。”
席瑛脸上的笑完全褪去,楚关迁也大为震惊,连声追问:“你什么时候……?!哪家的女儿?”
原楚聿垂下眼睫,脸上那种陷入爱河的神色完全溢出来,像是已经爱到了大雪满弓刀的地步,情难自已。
他将右手覆在左手手腕上,慢慢转着那粒桃花扣,并不打算回答,而是说:“圈子小,消息总是跟长了腿一样飞,之前是我没把这情况说明白,您以后别再拉郎配了,要是传到我女朋友耳朵里,她又该不高兴了。”
楚关迁完全陷入了口不能言的状态,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看到同样表情僵硬的萧璞城,就是无甚反应仿佛早已知道这消息的程砚靳,他正在给林琅意剥虾。
林琅意,则没停过筷子,全然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你看,优秀孩子哪用父母操心。”席瑛已经恢复了表情,她从座位上起身,不再打算坐在这儿跟人闲聊一些没结果的话来浪费时间,“人家有女朋友了,保护着呢,你就别成天瞎忙活了。”
楚关迁自己也才知道这个惊天消息,甚至不知道原楚聿说出来是真是假,但此情此景不适合再将话顺下去,毕竟席瑛可不惯着,也不是能吃亏的性格。
“您也不必操心。”原楚聿冲席瑛点头致意,笑得礼貌,“男孩子迟点没关系,女孩子当然也是,都是一样的。”
第84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横插一脚的拉郎配刺激到了原楚聿, 或者是因为席瑛离开后林琅意并没有再坐回原来的座位,而是就这样与他中间隔了一个位置一直到用餐完毕,原楚聿在后半场一直寡言少语, 将“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习惯执行得淋漓尽致, 除非一对一主动与他攀谈,不然根本听不到他的半点声音。
饭桌上, 袁应贺不清楚原楚聿什么时候突然有了女朋友, 并且口风如此之紧。
他也算原楚聿身边较为熟悉亲近的好友,却一点儿苗头都没瞧出来。
想问, 可一见这萧璞城、程砚靳、边述、林琅意等人都没开口,吃饭的吃饭, 喝酒的喝酒, 一派自然。
自然得有点不自然了。
袁应贺犹犹豫豫了半天,因为没有人跟着一起好奇,提到喉咙口的话起了又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是, 这一大桌子的人, 就没人好奇吗?大家定力都这么强吗?
原楚聿低垂着眼睫, 那本就漆黑如墨的瞳仁像是一颗沉到海底的安静的曜石。他的两条胳膊虚搭在桌沿上,舀了一勺松叶蟹肉丝细细咀嚼。
他身边左右皆空开了一段距离,让此刻缄默不言的他看起来更加茕茕孑然。
放在左手边的手机时不时亮起屏幕, 工作繁忙, 可他没往边上望去一眼,看着兴致不高。
有女朋友了, 看消息还这么不及时?袁应贺心想人家本来就没参加生日宴,万一再不回消息, 这铁树刚发芽了朵花苞不会就枯死了吧?
他不敢直接问看起来神情淡漠的原楚聿,一转头,先悄悄问话最多的萧璞城:“你知道聿哥他的交往对象是谁吗?”
萧璞城被这句话问得脑子如浆糊,心思不定地直接将小海鲜连壳送进嘴里,“喀拉”一咬,几乎要崩掉半颗牙,连忙痛苦面具地捂住脸疯狂摇头。
“不知道啊,他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袁应贺上下打量了下萧璞城,恂恂小声:“那你听到这话都不好奇?”
“我好奇!我好奇死了!”萧璞城清了口才说道,“这不是他自己说吵架了吗?你看他现在这张扑克脸,像是欢欢喜喜跟大家介绍女朋友的氛围吗?”
那确实。
袁应贺将视线飘过去又飘回来,隔着萧璞城朝同样看起来无悲无喜的程砚靳使了个眼神,换来对方皱起眉疑惑地望过来。
一个朝着原楚聿努努嘴,另一个脸当即垮下。
“我知道,不用问了,是他以前国外读书时的同学,不在这里,你们当然都没见过。”程砚靳仗着原楚聿并不能把林琅意搬出来自证清白,随口胡诌。
萧璞城猛地转过头,几乎要把脖子扭断,好像他才是男主角,震惊道:“哪来的国外女同学――”
对上程砚靳一瞬间瞥过来的眼神,不似作假,萧璞城自己也晕了……难道真是回头是岸了?
也是啊,不然程砚靳不得把桌子掀了?
“原来还是同窗,恭喜啊。”袁应贺终于吃到了瓜,袁翡也跟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表达了祝贺。
原楚聿微不可见地朝人礼貌提了下唇角,很快又掉下去抿成一条线。
他拿起杯子慢慢啜饮了几口,灯光在杯壁上折了个角度,半弧映在他眼下,比剔透的香槟酒还要淡的疏离神色无一不在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程砚靳搁这儿疯狂给别人加料,像是那种无良媒体号,十句话里半真半假地掺几句,抖一抖,拿出来就是所谓的“劲爆消息”。
他看似是在给同桌人答疑解惑,但因手上剥虾的动作不停,头稍低着看向骨碟,话却是一个劲地往林琅意耳朵里钻。
“太受欢迎了……被人喜欢惦记也是正常……那情书和礼物……”
“别把你的事按在我头上。”原楚聿忽然冷冷打断,他放下杯子,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异想天开,我可不会有这么多精彩的过往。”
程砚靳像是应激的野生动物,一下子直起腰,声音洪亮地力证清白:“什么叫我的事栽赃给你?你说话真有意思,跟做阅读理解似的,我可从来不收情书和礼物!”
“我也不收,我全部退回并且将话一次性说明白的,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位异性产生过超越社交范围的交集,更不存在任何绯闻。”
“这话说得好像我拉拉扯扯似的。”程砚靳虾都不剥了,将手套一摘,直接竖起手指比在耳侧恶狠狠地发毒誓,“我要是有以上但凡一点,让我立刻从脖子以下高位截瘫,下半辈子再也没法走路跑步。”
“诶诶诶,好端端的在说受欢迎这种好事,怎么突然发上毒誓了?”萧璞城连忙打断两位莫名其妙杠起来的、神色肃然郑重的兄弟。
他无语:“搞得好像是在陈述有无犯罪记录似的,你俩都是庙里的和尚,这出家人道德水准就是比普通人高,咋的,你俩单独有本男德宝典?”
“不过同窗之情确实不能与其他普通交集相比,感情深刻也是正常的。”一直像是局外人一样的边述忽然出声补了这么一句。
原楚聿跟程砚靳两人一下子双双停了火,一个垂下眼重新拿起筷子,一个无语地撇嘴不屑。
林琅意在几个人争辩不休的时候将转盘上的海胆多士转到自己面前,这是盘子里的最后一份了,原本不好意思夹取,但大伙都这么热闹想必是注意不到她这只晚宴蝗虫的,于是表情淡定地夹走送入口中。
鲜甜饱满的海胆配上表皮酥脆的法式奶油多士上,口感极佳。
味道真不错啊,你们聊,我吃。
“你们怎么今天都不喝了?”萧璞城来回看向原程两人,照着以往的惯例,程砚靳肯定是要拉着人好好喝一顿的。
程砚靳换了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摆明了是不想奉陪:“以前生日没人管,喝多了也就喝多了,今天我老婆在。”
原楚聿又举杯饮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酒液线下了又满上,再被他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独自抿着。
“不至于喝多。”萧璞城用手肘撞撞程砚靳,“你看你自己的杯子,养鱼呢,半天喝不了一点。”
程砚靳没法,在场面上与原楚聿闹翻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猜测和麻烦,而他担心这会惹祸招殃到林琅意身上。
无论如何,林琅意不可以被卷入舆论的漩涡,程砚靳知道这个世界对陷入花边新闻的女生有多恶毒,无论谁对谁错,无论真相如何,都不影响众生对她的阴暗揣测和高高在上的审判。
他恨透了原楚聿,恨他到恨不得令他去死,但可悲的是,他希望伤他最深的林琅意成为这段乱成团的关系中唯一的幸存者。
只有这样,他才能隐瞒掉身上那些被她割开的伤疤,若无其事地遮起来,告诉她一切都好,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程砚靳在心底将原楚聿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还得帮衬着破坏自己家庭的不要脸的小三隐瞒秘密,甚至还得与他表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他手上的手套还没摘下,隔着一层塑料,体温偏高的皮肤很快在里面闷出潮湿溽热的水雾,像是一层没有蜕完的蛇皮一样湿答答地粘在手上。
程砚靳的眉心稍稍皱着,余光盯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只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一条被迫撕掉皮的翻滚的蛇,人为的干扰使他蜕皮进度紊乱,他只能裸露着鲜红的、还来不及长好的嫩肉在粗糙的石子上挣扎,那些尘土和沙子裹满了浑身,痛得全身痉挛,他却还要在这种漫长且隐秘的疼痛里期待蜕皮后的新生。
“生日快乐。”他连手套都没摘,滑溜溜的塑料手套捏住高脚杯时微微往下滑了半寸,他心情混乱,只会下意识收紧用力,将杯子牢牢握在手里。
原楚聿抬起头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对上了片刻,他起身,一手握着酒杯朝程砚靳遥遥一抬。
两人坐得远,要干杯,必须要往前倾身,可没有一个人纡尊降贵向前弯腰,而是双双隔空示意完就饮下。
一整杯喝完,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口腔里漫开的全是泛着甜味的酒精味。
他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刚才为林琅意剥虾的时候,她也推过来几只,蘸了蘸料喂他吃了几口,鲜甜的口感与现在醇厚的酒液混出了奇怪的味道。
像是过期的水果,带着酒精味的甜。
是甜的,腻人的J甜,但他知道水果坏了。
但他决定切掉腐烂的部分,留下还算能看的另一半水果,装作不知道缺失的部分曾经腐烂过,照旧一口一口咀嚼咽下。
因为舍不得,人生在世,许多事劝也劝不回,都是一句“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将腐烂的水果丢掉。
他只会记着完好无损的另外半边。
程砚靳没坐下,原楚聿也是。
“一杯怎么够?”程砚靳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试图模仿自己,试图模仿不知愁滋味的自己,“喝不了就去小孩那桌。”
这一次是原楚聿先敬,有来有回,是“还”一杯。
他倒满,程砚靳却只倒了半杯,就这样散漫不羁地站着,等他来敬。
两人依旧没有碰杯,原楚聿持杯在玻璃转盘边上清脆地叩击了两下,程砚靳睨着他,吊儿郎当地端起杯子,也在边缘处敲了一下,一口干完。
两杯喝完,两人才重新落座。
……
原楚聿这生日宴的主角做得低调,可等正餐结束,不知是谁先提起在球场上玩几把,于是翠绿如茵的球场上射灯完全开启,将这片修剪齐整的草坪照得亮如白昼,往远处眺望,好像一整块起伏无垠的绿色绒毯。
原楚聿方才在桌上说的自己在谈恋爱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场晚宴,因为席瑛与原娉然坐在一起,将这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消息立刻长了翅膀。
不少人想来探探虚实,又不敢明着问,于是拿着打高尔夫的由头便成了最好的赌注。
“玩短打哈,我知道你们球技都好。”
“问一个问题,打一个球,说不出口的话我们看进球结果就知道了。”
众人坐在休息区笑得闹哄哄的,都想看晚宴主角上去玩两把,顺便套点话出来。
程砚靳也被哄闹着赶上了场,他手里握着球杆,转头冲林琅意招招手:“会玩吗?”
林琅意摇成拨浪鼓:“进不了。”
他轻松道:“没事,短打距离不远,随便玩玩。”
本来只是打算唤林琅意过来随便挥几杆玩一玩,可场上心思各异的人太多,林琅意站在球前比划了许久,才挥杆击球,后面就有熟悉的声音大喊:“进球是感情深,不进没感情。”
哪来的傻叼?
林琅意原本就进不了,被场外干扰着一喊,这下连球滚到哪里去了都看不到。
程砚靳凉凉地扭过头,冲场上跟出圈放风的猪一样满世界最开心的楚弘阴森森地瞪去一眼。
对方玩疯了,连警告都感知不到,左顾右盼在看挥杆打球的还有谁。
刚才那白痴话就是楚弘问的,可他脑子一根筋,程砚靳知道他是休息区的人推出来当出头鸟的。
“不用管他,随便玩。”程砚靳手上也有一根杆,拨了一个球给林琅意,“再来。”
楚弘来劲:“再来一杆,对比一下,前任现任喜欢谁?”
谢了,林琅意还是没进。
楚弘在后面嘎嘎大笑,玩闹道:“两个都不进,哪个都不喜欢?”
沉闷的一记破空声,他龇着一口牙还没收,迎面就是飞速袭来的球。
楚弘一哆嗦,连忙扭身抱头,那球直接砸在他那双漂洋过海费时两个月才收到的限量版签名鞋上。
“嗷!”他发出一声悲鸣。
球风凌厉,楚弘宁可那球是朝着自己裆下来的,哭丧着脸只喊爹妈。
还好球身干净,砸在鞋子上跟被人踩了一觉还是有区别的,楚弘嚎完后发现超越了心里预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