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9 岁，是尚能被一方树荫遮蔽的年纪。
已经是最后一天的下午，学院报名处人少了很多，新面孔都流向了社团招新的那一侧。
和只能在中考高考的科目上花时间的中学时代相比，社团生活简直像是一种新正义。再古井无波的大一新生，也免不了要报上一两个，作为幻想中大学生活这墩奶油蛋糕顶上点缀的樱桃。当然，很快他们就会意识到，真入了口，滋味就和糖渍樱桃一样廉价无味。
但，热闹还是热闹的。这条视觉上本应安静文艺的路，看一眼，都能替耳膜通感到此刻的噪音指数。
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至今，随后刹车声骤响，尖锐地盖过了整条路的沸反盈天。
一辆轮毂中央是黄黑相间图案，光看就感觉需要付费的红色跑车，以明显超过限速的速度，顺着主干道疾驰而来，在交叉的丁字路口处骤然停下。
车门打开，率先进入视线的，是一条白得发亮的细腿，叫上踩着一双肉眼一看就知道超过 10cm 的铆钉尖头高跟鞋，黑色鞋身，红底油光锃亮，比车身颜色深一下，尚未有磨损痕迹。
待鞋子的主人从车里出来，潇洒且大力地关上车门，周围人才看清她的全貌。
极短的裹身红色吊带裙，肩带上一串亮晶晶的重工镶钻，手里拎着个双 C logo 的黑色小包。在奢侈品还未普及的年代，无需了解太多品牌，只是稍微关注过时尚行业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那是大名鼎鼎的香奈儿。
85 岁的林霁予戴着巨大的墨镜，露出的下半张脸，面积甚至不如两片墨镜大，红唇和尖下巴让她和周围人不像在同一图层。
她将墨镜向上一推，当成发卡，卡住一头又黑又浓的长直发，甩着小包，嗒哒往前走了几步，格格不入地站在林荫路的尽头。
宋倪的专业属于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在这所以理工闻名的学校里十分边缘。她早几天就已经完成了入学，这会儿正在调研北叉大到底有多少家社团。她看见林霁予的华丽出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装好了。
林霁予身上的香水味直冲路人天灵感，经过宋倪，也把她熏得一个跟头。
宋倪好奇地看着她下一步动作，就见她走到最近的报到点，随便找了个目瞪口呆的男同学问道：“同学，你大几啊？”
对方原本坐着，情不自禁站起来回答：“我大二。”
“哦，大二好，有经验。”林霁予故作老道地点点头，“那我问你个问题哈。”
“好的好的，你说。”男生虽然是学长，说话间面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你们学校最优秀的男孩儿是哪个？”
“最优秀？”男生重复了一遍，似乎有点理解不了这个笼统的要求。
林霁予有些不耐烦，语速极快地补充：“对，最优秀，方方面面。帅，学习好，名气大，风头出得多。”
想了想，她又强调：“尤其得帅。”
男孩有些茫然，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到了他的盲区
邻座的学姐赶上了热闹，兴奋开口：“你要年轻点的还是老点的？”
林霁予眨眨眼，眼睫上接的婴儿直毛上下翻飞：“年轻点的吧。”
“那就季谒吧，大二的学生里他应该算最帅的。”学姐看热闹不嫌事大，翻出了人人网的链接给她看，“这是上学期北叉大男神评选，季谒排第一呢。他成绩好，体育好，还是计算机学院的副部长。最关键是长得好。”
林霁予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照片明显是偷拍，被拍摄对象只占构图一角，但轮廓依然清晰，眉眼清俊，鼻梁高耸，身型仍然属于少年人，看上去高且单薄。
她满意地点点头：“好，计算机学院是吧，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罢，从小包里翻出一支还未拆封的护手霜递给热心提供线索的学姐：“这个送给你。”
学长还在站着，学姐茫然接过从天而降的礼物，和其他路人一起目送她往里走。
她丝毫不看简易雨棚上挂着的学院名称横幅，抓着人一个个问过去――“你好，计算机学院的季谒在哪里？”
就这样，一路问到了季谒的面前。
季谒大一就进了学生会，日常很多时间都要帮助辅导员完成系里安排下来的任务。临近开学，辅导员要求他提前到校，带着另外几个大二学生一起迎新。
虽然麻烦琐碎，但好歹有加分，对于拿奖学金很有帮助，还能在领导面前刷脸。季谒尽忠职守。他的目标是在大三时当上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如果能冲刺校级那就更好了。
季谒脸上带着标准的模板笑容滤镜，不知疲倦地露出一排白牙，应付着旁边人的聊天，昨天来的圆脸王姓学妹和前天到的长腿李姓学妹谁更漂亮之类，心里却不耐地盘算着，还剩两、三个漏网之鱼就能收工。甭管男女，姓王还是姓李，快点来，别耽误他时间才是硬道理。
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和人群的骚动将其他人吸引过去。有人招呼季谒：“一起过去看看啊？”
季谒笑着摇头：“你们去，我看摊儿。”
见周围人散去，他秒速敛起笑容，不愿再多浪费一毫自己的电量，面无表情地埋进手机屏幕里。
这款充电时发热到足以用来在冬天做暖手宝的国产智能机，已经用到第三年，前台操作卡顿得令人抓狂。季谒把所有非必要的应用都删去，连花里胡哨的背单词 APP 也是同样待遇。他返璞归真，把托福核心词的 PDF 存成本地文件，一遇到碎片化时间就争分夺秒地背诵。
他的目光滑到下一个单词。
Serendipity.
轻声默念，s-e-r-e-n-d-i-p-i-t-y，机缘。唇齿还来不及收回形状，就听见一道女声在头顶响起。
“你是季谒吗？”
季谒抬头。
鲜红色的林霁予俯视着他，一双圆眼睛直直盯进他的瞳孔里，季谒的眼睛倒映出她嚣张的表情：“你是季谒吗？”
一瞬间，季谒的眼睛和心都有种被灼伤的错觉。他将手机快速塞进桌洞里，脸上又露出那种极为标致的笑容：“我是。你是计算机系今年的新生吗？”
说罢，他眼睛感受到的痛楚越发真实，忍不住错开眼神，她雪白的脸和肩膀滑入盲区，眼前却又晃过她染着红色的纤长指尖。
一想到她可能是自己的学妹，季谒心中泛起一阵抗拒――这是什么很随便的专业吗，什么妖魔鬼怪都能来读。
林霁予却扑哧笑出声：“谁要读这种没意思的专业。”
季谒不动声色态度依旧温和，甚至更平和，语气甚至带了点同情的意味：“那你？”
她自顾自噼里啪啦地开口：“我是林霁予，光风霁月的霁，给予的予，就是人很大方会给很多的意思。”
“从小到大，什么我都喜欢最好的用最好的。”
“我刚才打听谁是学校里最优秀的男生，他们都说是你，你还挺有口皆碑的嘛。我很满意。”
“所以我决定，就让你当我的男朋友了。”
“先加个微信吧。”说罢，她拿出带着闪钻手机壳的 iPhone，红指甲落在屏幕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响声，一番操作，调出二维码递了过去。
围观者众轰然起哄，甚至有许多人拿出手机进行拍摄。话题中心的两人却不为所动，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
季谒始终保持着微笑和教养，甚至以更为温柔的姿态，婉拒了林霁予：“谢谢你，但我不打算恋爱。”
林霁予碰了软钉子。追季谒的第一天，连微信都没要到。
宋倪围观全程，当天就写了一篇模仿南方系非虚构的稿子，有人物有情节有观点，发到了自己的人人网上。
这篇名为《当一位香奈儿女孩求爱失败》的文章，直指经济条件带来的特权是如何在两性关系中自上自下渗透的。
文章虽然稚嫩，却在在北京 N 所大学的学生中形成病毒式的传播，最后获得了近百万的阅读量，也是宋倪写出得第一篇爆款。
第4章 我会赢，就算不是现在。
林霁予缓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平静，带着宋倪继续参观力场。
“本经理多久没亲自带过客人了。”林霁予语气轻松，尽量表现得符合成年人标准，公私分明，喜怒不形于色。
再害怕也要藏起肉身的抖动，悲伤也要找没人的地方，最好连手机信号都不要覆盖，以免浸湿现实世界。
宋倪看着她的神情，也配合道：“那我肯定要大发慈悲办个卡了。”
“不用。”一提到钱，林霁予是真的来了精神，“我给你想办法。”
“难道终于轮到我蹭你了？这么多年你跟我这儿蹭吃蹭住，我是要见到回头钱了吗？”宋倪开玩笑。
“为何不可。”林霁予占便宜向来坦荡。
宋倪了解她对工作的较真程度，不可能让她假公济私：“说着玩的，哪能这样。用你的口头禅来讲，亲兄弟还要明算帐。我怕打乱你内心的秩序。”
两人晃回器械区，林霁予边向宋倪显摆传说中一根就价值上万的 eleiko 杠铃杆，一边出主意：“那你等两天，今年转卡的人特别多，到时候我给你找个最优惠的，羊毛出在别人身上。”
宋倪刚想表扬她“不愧是你”，就被走上前来的年轻女孩打断了。
女孩穿着立领款的 define 上衣和喇叭裤，身材和脸都是不去做网红实在可惜的程度。林霁予记得她是刚招进来的新教练，但是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
她款款走来，停到林霁予面前，脸上是过分热情地笑容：“老板娘你好呀，我是 Joyce，你还记得吗？今天到岗，过来的时候听哥哥姐姐们说你在忙，就没来得及打招呼。”
林霁予听到这个称呼，脸色一变，语气严肃：“请叫我林经理。”
Joyce 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笑容不敢收回去，因此显得有些扭曲。她点头：“好的，林经理。”
等女孩走开，宋倪说：“很像回事儿嘛，林经理。”
林霁予微笑时眼睛弯弯的，让她看起来笑得很认真：“客气了，宋导。”
两人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绕了一整圈，除了器械区，又参观了团课教室、瑜伽房、游泳池，听林霁予侃侃而谈划船机和冲浪机价值几何，哪些设备全国只有力场才有。
更衣区有将近 200 个柜子，可以同时容纳 30 人洗浴。巨大的按摩泡澡池条件堪比专业洗浴中心，汗蒸房三面墙包括座位，全由不规则的蓝色系透明瓷片铺就，光美缝就花了六位数。
宋倪感慨：“确实有贵的道理。”
林霁予得意道：“那当然，我们可是最好的。”
一瞬间，宋倪从林霁予 25 岁早已成熟的面孔上看见了从前总是把“我当然要最好的”那个女孩的神情。她心一软：“算了，今天别外食了，去你家吧，你给我做饭。”
“哎呀，不用这样，几百块还是出得起。”林霁予嘴上这样说，表情却透露出她的小心思，显然对宋倪的提议很满意。
林霁予打算提前下班，赶回家做饭。两人往外走，正巧碰见刚健完身的潘承宇。
潘承宇故意板起脸：“怎么迟到早退？”
林霁予说：“遇见前男友了，心情不好，要赶紧回家趴在好朋友怀里痛哭一场。”
潘承宇的脸瞬间垮了：“那个渣男回来了？你不许跟他恢复联系，听到没有？”
说罢，他又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看见你就烦。”
晚高峰，CBD 堵得不像话，一个左转弯都要 10 分钟。2 公里不到的路硬是开了四十分钟。
在平台下单的菜已经送到了林霁予家门口，她拎着菜进门：“平常我都不用这个 APP，旁边蔬果超市的价格要便宜 15%呢。”
宋倪捂住耳朵：“闭嘴吧，我听不得穷话。”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林霁予把三菜一汤端到客厅的小茶几上。
红烧肉浓油赤酱，是本帮菜做法。西红柿炒鸡蛋汤汁粘稠浓郁，拌饭极佳。芥蓝白灼，整齐地砌成一小垛，配上蒜末浇汁。冬瓜蚬肉汤也是滚烫鲜香。
林霁予得有好多年非别人请客绝不吃外食，平常也要自己带饭，饮食洁净得过分，因此皮肤很好。长年外卖被高油高盐高热量侵害的宋倪很羡慕她这一点。
没想到，林霁予前半辈子根本没在家务事上动过一根手指，却阴差阳错地很有做饭天赋。
宋倪正背靠沙发坐在地毯上，盯着手机看，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传出来：“无缘冬奥是什么心情？你妈死了你是什么心情我就是什么心情。”
语气恶劣，极尽嘲讽，林霁予都忍不住探头去看：“这谁啊说话这么狠，这段播不了吧。”
宋倪放下手机：“也没办法播了，赵子超把她筛下去了。”
“你们节目的嘉宾？你很喜欢她？”林霁予反应很快，“你是因为这个辞职的吗？”
宋倪拿起筷子：“是也不是，原因之一吧。”
“那我先听主要原因吧。”林经理如是说。
“主要原因么……赵子超跟我表白了。”宋倪翻了个白眼。
宋倪在一家综艺制作公司做总编导，赵子超是她的老板。
他早些年在某家综艺做得最厉害的卫视里做导演，手里攒下一堆相当辉煌的案例。2014 年，一档辩论形式的网生综艺横空出世，万人空巷的播出效果代表互联网 PGC 时代的来临，赵子超从卫视离职，开始组建制作团队超英传媒，迎头赶上了这波风口，优爱腾三家都有他的团队开发和承制的节目。
综艺制作是能累死编导累死摄像累死后期累死老板的乙方行业，但也是用结果说话的技术活。赵子超确实有一手，在卫视时奖金就已经丰厚得吓人，出来单干之后更是富得流油。
和他的收入数量一起增加的，还有他的前妻和孩子。他离过两次婚，分别得到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疫情前正是选秀节目的旺季，从说唱到男团女团再到乐队，花样层出不穷。他手握一个女团选秀的爆款 IP，正是春风得意，很快和一个在节目里露脸时间不超过 15 分钟就被淘汰了的小爱豆结了第三次婚。办婚礼时，小爱豆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快六个月。
他第三个孩子出生没多久，一档选秀竞品出了舆论风波，被责令停播，连带整个选秀类型在市场上彻底凉了。宋倪跟林霁予吐槽，他的三宝是秽土转生。
林霁予知晓前情：“他又离婚了？”
宋倪嗤笑一声：“离个屁。他说他累了，不愿意再折腾。”
“那他跟你表什么白？”林霁予气愤地把筷子挥起，又轻轻落下，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他说他这么多年，心都在我这里。”宋倪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你说男的可笑不可笑？”
“所以你就离职了。”林霁予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都 40 多岁快 50 岁的人了，人老珠黄，家里有个美艳小老婆，还惦记着外面的知性御姐，知轨出轨，罪不容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