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看不上跟下属搞性缘关系的人,这是在权力结构中向下的性骚扰和剥削。”宋倪说,“而且我们现在做的这档滑雪综艺,他非要明星和运动员组队比赛的真人秀,模式土就算了,还要搞全男性阵容,一个女运动员甚至女明星都不要,你敢信?他真的老了,跟时代完全脱轨了,留给他的只有下坡路,只是他自己还没认识到。”
提起工作,宋倪有的是话说,如果不打断,她能一个人说上一整晚。林霁予见缝插针地问:“那你想过离职之后要做什么吗?不会要学人家出国读书去 gap 吧。”
林霁予自己有工作焦虑,一听见谁辞职了,下一句话就是“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听到“gap”这个词更是东亚之魂爆发,认为入不敷出靠存款过日子的生活方式简直是歪门邪道。
宋倪拿出刚才那段备采视频,全然不觉得采访对象说的话刺耳,抖 M 似的一脸兴奋:“这个小姑娘太有意思了,我非常喜欢她,我打算拍她。”
视频里的女孩素着脸也能看出唇红齿白,穿着宽大的长袖 T 恤,头发乱糟糟地在头顶扎成一团。她表情桀骜,嘴里的话和表情一样尖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我,无非是想消费我的痛苦。”
“那些冠军亚军的不愿意来吧?你们就反其道而行,想找 loser 是吧?”
“你们就吃我的人血馒头吧。”
小嗑一套接一套,一看就没少在网上冲浪。
一顿输出之后,她像被抽走了力气一般,突然停了下来。她低下头,镜头只能拍到她的半张脸,抿着嘴,脸绷得很紧,到后面甚至有些发抖。
这沉默很骇人。长久的静止过后,她突然抬起头,面目因忍泪显得有些狰狞。
“我会赢的。”
“我会赢,就算不是现在。”
林霁予瞬间汗毛倒立,有点明白了宋倪为什么被骂了还那么开心。
林霁予也好奇了:“她是谁啊,你们从哪里找来的?”
宋倪说:“她叫李莫飞,自由式滑雪运动员,她原本也要冲击今年的冬奥会,对标项目就是谷爱凌参加的那几个。”
结合前后文,林霁予听明白了:“最后没能参加,是吧。”
宋倪点头:“对,她受伤了。”
“那等养好伤,参加下一次比赛不就好了。”林霁予想当然,“虽然错过家门口这次很遗憾,但她还年轻呢,总还有机会。”
宋倪平静地说:“作为运动员,她不年轻,现在已经 22 岁了。别说 25 岁冲击冬奥,就她现在这个年纪,想进省队都很难。”
这下,林霁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宋倪的语气却轻松起来:“但我觉得她可以。”
“她 17 岁才接触滑雪,没有钱,没有装备,一边打工一边自己练,85 岁就拿到了第一个全国冠军。如果没有受伤,她一定可以通过选拔,参加这次的冬奥,跟谷爱凌同台竞技。她是个天才。”
“我辞职,也有她的原因。赵子超不拍她,我拍。我想拍她的个人纪录片,看看她最后会走到哪里。”
宋倪说:“我不信这个世界会浪费天才。”
林霁予看着宋倪:“我相信你,也相信她……不过谁出钱?”
宋倪一脸无所谓:“我等不了,李莫飞更等不了。我自己出钱,立刻开始,同时再看能不能找到钱。”
林霁予感到一阵气闷,抚住胸口,加重了语气:“你不赚钱了,还要往外花,这里外里算下来,你的钱是按照两倍速哗哗流出去的。”
“你担心的太早了。”宋倪突然忧愁起来,“她还不让我拍呢。她说我都不会滑雪,能拍出什么好东西来,让我起码能在雪道跟上她,再跟她提要求。所以我才要开始健身嘛。”
林霁予了解好友:“那行吧,等我给你整个便宜卡。”
第5章 说不上是谁帮谁呢。
85 岁的宋倪肯定想不到,自己 25 岁时最好的朋友会是林霁予。
这所以理工闻名的高校,本来女生就少,女生宿舍楼只有两栋。宋倪所在的人文社科学院和林霁予那个花钱就能上的 3+1 留学项目,都把刚入学的新生安排在了同一栋女生宿舍楼。
两人作为同级,甚至被分在同一个楼层。
继“白富美高调求贤郎”未果,林霁予很快做出另一件非常人能想象的事。
当时北京很多大学的住宿条件并没有那么好。像她们学校,还停留在没空调没独立卫生间的六人宿舍水平。宋倪就在和另外五名室友同住。
林霁予就读的,单从名字看根本不知道是学什么的国际艺术管理专业,则稍微好一点,是四人间。多出来的空间给她们每人加了一个柜子,其余配置不变。
林霁予报到后,根据指引来到寝室,其余三名室友已经提前入住了。
按理说都是花钱上学的那一派,大家家庭条件都差不多。但其他人没有林霁予这么矫情,早就铺好床,收好行李,看上去已经做好了过普通大学生活的准备。
只有林霁予,皱着眉在寝室转了一圈,然后果断转身出门,踩着嗒哒作响的高跟鞋找辅导员沟通去了。
她的行李箱还放在寝室角落,人却再也没出现了。
直到三天后,别人都上了好几天课,她才再次现身,拖着她的小行李箱,直接搬去了一间空着的寝室。
传言很多。有人说她是直接甩了一份证明自己精神有问题的病例出来,也有人说是她拿到了所有室友签字让她调换寝室的申请书。也有更直接的猜想,就是她使用钞能力过了辅导员这一关。
总而言之,她成功了。
即便如此,宋倪也很少在寝室楼里看见林霁予。
当然,就算见到,宋倪也会躲得远远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倪的人人主页上,签名是“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在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她还在买新闻杂志,夹在教科书里偷偷看。这些遥远的文字,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要苦读到后半夜两三点的夜晚,为她撑开一小片可供呼吸的水面。
这一年,她印象最深的一篇文章,叫《另一个北京》。
四万亿人民币投入到这片土地上,变成拔地而起的鸟巢、水立方、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变成早晚高峰时车后灯亮起时如一只只红眼野兽的城市环路,变成地铁奥运支线、机场线和 10 号线。
她是从高考大省里挣扎浮潜,一心考来北京读好大学的天之骄子,哪怕还没有确凿地收到录取通知书,她也知道自己的目标就算不是清北,也是 985、211。
从老家坐火车到北京站,上 2 号线,直达海淀。怎么走这条路线,已经在她心里排练了无数遍。
在她作为未来可期的年轻学子所向外和了解的北京之外,在光亮无法覆盖的角落,还有在垃圾堆里拾荒在立交桥洞下安营扎寨的流浪汉,在地下通道生活和卖唱的追梦歌手,为了省钱在地下室和隔断间里居住的年轻北漂。
这令宋倪尤为动容。
除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北京在宋倪心里也代表着新闻中心。她努力求学十二载,目标就是来到这里,做记者,用她的眼睛和笔尖去探寻真实。
她的运气差了一点,高考失利,最终与目标院校失之交臂,成绩只能够得上这所以理工科闻名的 985 大学的文科专业。
闭门不出,眼睛哭肿到只剩一条缝,她最终还是决定不复读。
但来到这儿,还是带着怨气的。尤其是在见到林霁予之后。
宋倪看过林霁予的人人网主页。唯一使用文字的地方是上传照片时的文案,直白赤裸得令她头皮发麻。
林霁予开来学校的那辆法拉利,是她 85 岁生日礼物。她捧着一束鲜花,站在线条和颜色都无以伦比的跑车旁边,穿着高跟鞋的双脚在身前交叉―据说是因为这样的姿势会显得腿更长,歪着头笑得无比甜蜜,仿佛一辈子没有过任何心事一般。配文是“谢谢爸爸送的大玩具,祝我 85 岁生日快乐”。
更早的时候,宋倪还在拼一模考试,林霁予就已经拿到了驾照。她还跟几个朋友们去海南玩了一圈。她坐在驾驶位,开着敞篷小跑车,对着镜头比耶。
除了旅行记录,林霁予还毫不见外地与所有关注者共享每一次购物结果。
所有新衣服新鞋子和新包包都有自己的专属展示环节,好比在给它们建档。包装盒和包装袋是一定会留着当背景的,购物小票也要放在一边,数字一览无余。
照片拍摄得毫无技巧,就是硬炫。文案更简单,有一套基本公式,比如她开学时背的那个包,档案上传于半个月前,文案就是“一直想要的中号荔枝皮黑银 Leboy,美美拿下啦”。
更多的当然是自拍。经过卡西欧美颜神器的加持,林霁予每张伸直手臂的 45 度角自拍照都浮上了一层滤镜,只剩越发尖的下巴和模糊成平面的五官。
林霁予就是没赶上好时候。如果当时有小红书,以她这个实力和意愿,肯定能秀成头部白富美网红。
学校里爱看林霁予主页的人多得很,宋倪的室友们也在此列。那时基本每个人打开电脑就会登陆人人主页,宋倪在经过室友身边时,经常能在她们的屏幕上看见林霁予本人或者购物战果的照片。
怎么说林霁予的都有。毕竟已经千禧后十年,年轻小孩对世界的了解更趋于扁平和复杂。最多的评价当然是肤浅暴发户,比较邪门的则说她是被包养的女大学生。
宋倪对各种论调嗤之以鼻。两个人实在差太多,堪称南辕北辙,宋倪完全不嫉妒林霁予,只是理所当然地轻视她。
这种轻视一视同仁,也包括在背后八卦林霁予的人。说到底她们的关注点很一致,共享被消费主义侵蚀的大脑。唯一的区别在于,林霁予有,而其他人没有。
宋倪真正的想法是,那四万亿,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流到了一些人手里,变成了他们能够展示出来,亦或完全隐藏起来的财富与特权。
宋倪,以及宋倪的这些同学们,只是北京的围观者。《另一个北京》里展现出的北京,如果是更暗的 B 面,那林霁予所代表的,应该就是刺眼的 A 面了。
宋倪本以为自己和林霁予所代表的 A 面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直到某天晚上,她从校外回来,看见正在拎着一大堆印着某个餐厅 logo 的包装袋,艰难往垃圾桶旁边挪动过的林霁予。
9 月过半,季谒刚升大二,正忙着准备移动互联网创新大赛的决赛。不算导师,团队一共 9 人,大二大三的学生都有,横跨三个专业,由季谒带领着参赛。
开学到现在,季谒晚饭后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这里。为此,他放弃了互联网+和国赛,主攻这个实操性最强的民间赛事。因为最高奖金有 20 万。
季谒很缺钱。稍微跟他熟悉了就很轻易会发现这件事。贫穷很难隐藏,季谒在自尊心强烈到甚至会刺伤自己的青春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再也没起过半分遮掩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做对了,因为他表现出的坦荡乐观反而赢得了他人的尊重。
但他自己接受,不代表别人可以把他的贫穷当成软肋,试图通过猛攻这一点来拿捏他。
在遇见林霁予的初期,季谒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跟她在一起,从她那里获得好处。他只觉得厌烦。
所以,当林霁予两手拎满装着食物的打包袋,敲开了教室的门,季谒几乎连笑容都挂不住了。
包装袋上印着一家贵价烤鸭店的名字。那时还根本没有遍布全城的外卖平台,显然是她自己去店里打包回来的。
也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自己在这里,林霁予把东西在门口一放,多一步路都不再走,不客气地招呼着:“我请大家吃夜宵啊!车里还有呢,我一个人拿不过来,再来两个人跟我去拿一趟吧。”
说完,看着季谒,面露得意,似乎觉得自己做得特别上道。
季谒并不知道这家店的具体价格,还是团队成员在旁边打趣:“这可是大董,比全聚德还贵呢,跟着季谒有口福咯。”
季谒自认为是自制力极强的人,林霁予却总有办法让他脸上连练习良久的礼貌笑容风干皲裂。他阻止了两个兴奋地说着“那就谢谢咯”就要跟着林霁予出去的男生,自己上前,拽着她的袖子,把她请出教室,关上了门,一路拉到走廊尽头。
他冷了脸:“这位同学,我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你了,可以不要再打扰我吗?”
林霁予也不高兴了:“我听说你在准备比赛,很辛苦,可是好心好意给你们送宵夜诶!你不谢谢我就算了,怎么还给我摆脸色?”
季谒面无表情:“谢谢,但我不需要。与你与我都是不必要的麻烦,以后不要再送了。”
林霁予一脸懵:“怎么麻烦了?是吃烤鸭还要用手包所以比较麻烦嘛?那我下次给你们送点别的好了。”
季谒要被这种鸡同鸭讲的沟通气昏过去:“什么都不需要!你送任何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负担。”
想了想,他又狠心补了一句:“你本人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负担。”
林霁予恼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也太不识好歹了!别人想要我还不送呢。”
季谒叹了口气,尽量冷静地劝道:“我这人确实是不怎么样,你认识到这一点就好,以后就当我是陌生人,可以吗?”
林霁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说你这人不怎么样。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我在追你了,最后咱俩只能做陌生人,我不是很没面子?”
季谒换了个角度劝她:“你设想一下,如果是别的男孩子追你,老是送一些超过你需求和条件的东西,你也会很有压力吧?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能不能起码站在我的角度上考虑一下?”
林霁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站在谁的角度上,都觉得收到超过自己需求和条件的东西很快乐啊……哎呀,我也没什么经验啦,毕竟我不喜欢别人追我。人嘛,都喜欢好东西,追我肯定说明他不如我,我才不要。不过你也不要得意,我是在追你,但我可没有不如你。要不是学校里没有更好的,我也不会追你了。”
一番毫无逻辑的话下来,给季谒气得头都开始疼了。季谒见跟她说不通,直接下通牒:“我还要去准备比赛,你的东西我不要,你拿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说罢,转身回到教室,把林霁予和她带来的东西都反锁在了外面。
林霁予不甘心地敲了一会儿门,连季谒同组成员,不知道是真的于心不忍,还是想吃烤鸭,都开始替林霁予求情,让季谒不要对白富美这么冷酷。季谒却完全不理。
林霁予趴在门外,见季谒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生气地对着一堆外卖袋提了两脚,才转身走开。
见她终于放弃,一直故意背着门假装林霁予不存在的季谒才松了一口气。
下了楼,林霁予刚往寝室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一批外卖在她车上。她和这台车还在热恋状态,还是很心疼的,不愿让内饰染上食物的油腻气,只好往校外的停车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