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在中央戏台上设下了将戏曲从现实剥离的阵法,为此请来四位当今首屈一指的戏曲名角做阵眼。”
被手机镜头对准,晏孤尘仍旧目不斜视,避开闪光灯低声讲解:“可那时司天监还未能完全确定戏曲同现实融合的媒介,也没有意识到状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们的疏忽,其中三位名角,在前几天排练的当口,全部在戏台上意外失踪。”
听到这里,原晴之心里已经有了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具体得让我看看现场。”
“没问题。”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步走到青城古街最中心的位置。
这里是片极其空旷的广场,四周躺着矮矮的楼,中央放置着一个四面镂空榫卯结构的深棕色古木戏台,雀替顶着飞檐四角,正中悬着戏如人生的烫金牌匾。
因为前几天这里出现意外失踪的变故,古街中心放置中央戏台的周围区域已经被黄色警戒线封锁。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引起群众恐慌,每一个入口都有警察伪装的保安在巡逻,借口戏台正在维修,禁止游客随意入内。
“晏监正。”见到司天监众人,正在反复调取监控录像的女警长连忙快步走来:“我们又在青城古街范围内地毯式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人。”
几位名角在戏台上彩排,彩排到一半,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样离奇又古怪的案子,当了几十年警察的薛珠玉也是第一次听说。
“没关系,薛警长,这本来就已经不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范畴,更何况我们已经找到了专业对口的人才。”
闻言,薛珠玉看向原晴之,眼里不免染上好奇:“这位就是程老师所说的天生戏骨?”
“正是。原小姐是柳大宗师的女儿……”
在司天监逼逼赖赖的时候,原晴之已经无师自通,走到中央戏台旁边。
她围着这个样式极其特殊,违背传统戏台样式,罕见四面可观赏的四开戏台为起点顺时针绕了两圈,然后无视身后保安的惊呼,掀开上边垂下的暗红色帐幔,二话不说爬了上去。
“没事没事,那位是专业人士,不会有问题。”贾文宇连忙赶过来给她担保。
收钱办事的原晴之一向靠谱。她踩了踩戏台表面,又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散落的灰尘,看着指腹上湿润的痕迹,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彩排那天是不是在下雨?”
“对,那天忽然下了暴雨。”
“嗯,那就没错了。”原晴之接过司天监递来的平板,看到平板中几位分开排练的名角忽然在戏台上消失,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直接说出结论:“他们入戏了。”
“啊?”
“怎么,很奇怪吗?你们不是已经调查出来了,水是连接戏曲和现实的媒介,而这媒介其实是双向的。”原晴之反问:“其实我一直在好奇,既然已经察觉到《夜行记》有和现实融合的趋势,你们为什么还会一直将目光放在现实出现的戏曲上,完全忽视了现实也有能进入戏曲的可能。”
“所以您口中‘入戏’这个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贾文宇犹豫着开口:“戏中人能够来到现实,现实中的人也能够进入戏曲?”
“对,这个情况其实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原晴之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你没听说过入戏这个名词很正常,因为这个词在进入现代后就鲜少提起,现在能知道的,估计只有一些老戏骨……比如给你们当参谋,建议你们来找我求救的程老。”
在她说话的关头,晏孤尘同薛珠玉交涉完毕走了过来,恰好听见这番话,眼里闪过了然,自然而然接口:“入戏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相当于佛教术语里的‘顿悟’。一旦触发,戏曲演员将全身心投入到戏中,将整场戏完成度和观赏度推进到不可思议,乃至于艺术品的地步。”
“可惜即便是成名已久的名角,唱了一辈子戏的老前辈,一生能够入戏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甚至可能一次都碰不到,可遇而不可求。”
自家监正不愧是老资深戏曲爱好者,就是见多识广。
站在一旁的贾文宇肃然起敬。
“嗯,没错。”原晴之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至于这次为什么三个名角会同时入戏……肯定就是受了《夜行记》和现实融合的影响咯,刚好那天还在下暴雨,水不就是最好的媒介吗?要不然普通触发的概率堪比彗星撞地球。”
司天监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其实,司天监之所以将您请来,也并非想直接让您一人解决。”
“我知道,封印戏曲对我来说过于强人所难,但我可以帮你们唤醒那三位入戏的名角,这样等到戏祭大典开始,再让几位名角充当阵眼,将戏曲封印。”
“原小姐聪慧。”晏孤尘抿了抿唇:“我们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入戏的危险不言而喻……但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您的确是唯一一个能够力挽狂澜,改变这一切的人。否则继续融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戏曲式微后,当代戏曲名家越来越少,一个巴掌能数出来。
若是这入戏的三位名角无法苏醒,阵法自然无从启动,更遑论将《夜行记》封印回去。到头来目前唯一的希望还是落在了当世唯一一位天生戏骨身上。
“嗯,我明白。你放心,我这个人很有职业操守,拿了钱,就会尽力而为。”
原晴之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既然全部扯掰明白,那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第一个倒霉蛋入的是哪部戏?把戏本拿来给我看看。哦对了,你们确定要不计一切代价去找回那几位名角,阻止戏曲和现实的融合吧?”
“对,我们确定。”
“即使损失几件珍贵文物也不要紧?”
“那是自然。”
“那你们赶紧通知有关部门,去把收藏在青城博物馆里的《夜行记》古籍残本原版也给找过来,到时候会有用。”
“等等,原小姐。”贾文宇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变快:“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戏班子的人,他们过来可能会需要时间……”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啊?您要唱独角戏?”
“……”
原晴之一言难尽地看了贾文宇一眼:“去找你家监正给你解释吧。我现在没空。”
“把化妆师,管行头的道具师,吹拉弹唱队伍全部都叫过来,快!”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一改方才懒散咸鱼作风,雷厉风行发号施令:“现在是七点钟,努努力,我们争取十点左右开场,不要拖到子时。”
遥望原晴之远去时掀起的衣角,贾文宇满头雾水,转头看向自家监正。
“不对啊。老大,原小姐之前不是说自己没唱过戏吗?现在这个情况,能行吗?”
“听她的。”晏孤尘摆摆手,二话不说,开始和薛珠玉一起着手准备现场。
“总之,只要原小姐说的话,你全部无条件照办就是。”
临走前,他再一次叮嘱贾文宇,言语间不免惋惜如今戏曲的失传和没落。
“毕竟,你们根本不知道天生戏骨的恐怖之处。”
只有晏孤尘这样的老戏迷才清楚,天生戏骨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
他们是为戏而生的存在。
第4章
伴随着原晴之一声令下,整个现场所有人立马动了起来。
为了防止发生不可控意外,警察们开始扩大封锁范围,将小半个青城古街笼罩其中。司天监众人则负责联系后勤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将人马召集,争取尽早将几位被迫入戏的名角救出。
在一片忙碌中,晏孤尘快步走到空地周围,拿起手机。
“喂……什么?”
程月华接到电话时,正在到处走访亲友,忙得脚不沾地,想尽办法解救三位入戏失踪的名角。
“当世仅存的天生戏骨找到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不敢置信地朝着话筒重复两遍,在得到晏孤尘确切的回答后,整整三天没松开的眉头终于舒展:“放心吧,既然原小姐交代了,那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我立马带人开车去青城博物馆里把《夜行记》残本调出来。”
候在一旁的亲友好奇:“怎么样,找到办法了?”
“对。”程月华将手机放下,笑容满面:“柳老的女儿找到了。”
简短的一句话,要现场众人纷纷露出惊奇神色。
“当初那件事过后……柳家不是宣布退出戏曲界,再不唱戏吗?”
“是啊,就连梨园那座千年古戏台都被他们用苫布封起来了,还是公家出钱修缮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柳家人几乎都在那件事里落了严重的病根,几乎灭族。”
“我倒是听说前些年最后一位柳家人故去后,梨园差点后继无人。说来也怪,这些年从没听说过柳老千金的去向,她竟也是位天生戏骨?”
“是。现在还活着的柳家人,也就只有这位了。虽然她……唉,算了,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上这些。”
程月华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当年柳老家千金还小时我曾见过她一面,的确是天生戏骨无疑。但具体这么多年过去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真给司天监找到了。”
另一旁,进入戏台后场的原晴之也拿到了第一部戏的戏本。
戏本全名为《夜行记・卷一・虞梦惊・邪祟》。
她翻开看了两页,忽然问道。
“这部戏……我记得很出名吧。”
“《夜行记》第一卷里的戏都出名,可惜遗失了一部分,剩下的真正能演出来的还不多。唉,要不是虞梦惊太难演,十年开台唱过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然哪还有那所谓四大戏曲的事。”
说着说着,任劳任怨搬道具箱的贾文宇猛然发觉不对:“等等,您难道没看过?”
“我小时候经常看,家父是《夜行记》的狂热戏迷。”
原晴之叹了口气:“但后来家里出了点变故,我生了场大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病好后一直遵循亲戚的话,没再接触过戏曲。对于这些戏,也只记得些皮毛大概。”
“啊……是柳大宗师那件事吧,抱歉。”
贾文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柳问青是戏曲界近代最后一位得以被冠以“大宗师”之名的戏曲演员,不仅创立“青派”的戏曲艺术风格,还将戏曲传播到海外,在国内外拥有极高社会影响力。
可惜这样一个人,却因为过度痴迷戏曲,在戏楼走水时仍旧站在戏台上演出,最后因为没有来得及逃离,与大火融为一体。
他的死亡极具戏剧与浪漫,也代表着近代戏曲衰落的开始。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年,说到这件事,无数戏迷仍旧扼腕。更别说在人家女儿面前提起这一遭,贾文宇尴尬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没事。”反倒是当事人毫不在意:“对了,失踪的三位名角分别是哪三位?”
贾文宇连忙配合着转移话题:“是元项明老师,戴茜老师和霍星岩老师。”
听到这三个名字,原晴之忍不住“啧”了一声。
其他两位她不熟,顶多听到过名字。但元项明是她爹柳问青的关门弟子,也是青派如今的中流砥柱,小时候的青梅竹马,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也没能幸免,倒霉悲催入了戏。
虽然柳家退出了戏曲界,可她爹的心血青派要是真没落,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难得感到压力的原晴之放下戏本,闭目沉思。
戏台外演奏团队已然就位,开始调试声音设备,远远地便能听见唢呐洞箫的二重奏。
贾文宇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终于瞧见人:“快快快。”
提着行李箱的戏曲化妆师和道具师一起急匆匆赶到,因为来得太赶,两人额头都带着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刚进后台,化妆师一个箭步推开行李箱,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她拧开化妆盒:“原小姐,您准备扮成《邪祟》里哪个角色?”
“嗯……我想想,就这个吧。”
闻言,原晴之睁开眼,手指随意向戏本其中一段。
“您确定?”不仅是化妆师,在场几位同样面露惊诧,想不通她这么选的原因。
“对。”
既然原晴之执意坚持,他们自然无法说什么。贾文宇本来想开口,但思及自家监正的千叮万嘱,最后还是默默闭嘴。
一时间,戏台后场只能听见道具师捣鼓衣服首饰的声音。
过了一会,贾文宇还是没忍住,“原小姐,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问。”
“您口中的入戏……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原本贾文宇只以为,入戏是《夜行记》和现实融合才会出现的特异现象。后来听原晴之和晏孤尘方才的解释才知晓,原来入戏这个名词早已存在戏曲界多年,甚至被历朝历代戏曲大家们奉为圭臬,不惜毕生追逐。
他从两人交谈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惊人的信息:即便是没有雨水作为媒介,没有戏曲和现实融合,也能触发这样神奇的效益。
虽然自家监正临走前语焉不详,并未透露太多,但凭借贾文宇聪明的脑瓜也能猜到,天生戏骨就是掌握入戏这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这着实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司天监找上梨园那会,原晴之就直白地表明自己不会唱戏。可饶是如此,晏孤尘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贾文宇知晓自家监正向来是个明明可行却过分谨慎的性子,若事情没有个九成成功率,绝对不会放手去做。所以更显可疑。
“你问我入戏的过程?好问题。”因为正在上妆的缘故,原晴之一直闭着眼,没好气道:“我这也是第一次登台唱戏,我怎么知道?”
贾文宇:“……?”
他语气委婉:“无意冒犯,那您学戏学了多久?”
“零零散散学过几年吧,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后来就老老实实上学去了。我不是刚才和你说我失过忆,就算学过也早忘干净了。”原晴之安慰他:“不过你别担心,古籍上说,天生戏骨天生就能入戏。船到桥头自然直。到底能不能入,待会上台不就知道了。”
“……”
很好,贾文宇冷静地想。
他那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原小姐,妆画完了。”
虽然赶时间,但化妆师精益求精的态度不允许她草草敷衍了事。即便原晴之指定的角色并不需要这样的精度,她还是用了二十分钟的宝贵时间,才终于完成全部妆面。
闻言,有些昏昏欲睡的原晴之睁开了眼,然后一下子睁圆。
镜中人柳叶眉,丹凤眼,额染朱砂,点丹唇,眼尾描红。头面以青白色点翠修饰,顶花簪着圈翩翩欲飞的琳琅蝴蝶,边花悬挂凤凰珠翠,两侧身后青丝垂落,配合着同色水袖宫装,一下子从散发着摆烂气息的现代打工人变成了古代小家碧玉,不说话时颇有空谷幽兰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