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仔细看,还是能看见一道黑影撑着额角靠坐在大殿上,四周空无一人,寡绝至极。
他闭着眼睛,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周身威严不怒自威,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凛然。
随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幽沉晦暗,朝着殿外开口。
“滚进来。”
一直在外立候的老太监心跳一下加剧,闭了闭眼睛,随后一咬牙,弯着腰走了进去。
“陛下。”
“将灯点燃。”
“是。”
一阵烛光猝然映亮殿墙,盛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弯着腰站在殿下的人,目光幽深。
“你来说说,朕的计划,是怎么被打乱的?”
老太监额头冷汗直冒,枯瘦如柴的手不自觉的攥着袖摆,音色颤抖。
“是,是郡主提前发现了真相,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西域君主发了疯,然后将人提前,提前吓跑了。”
陛下本欲用二殿下将他们麻痹住,让他们认定二殿下便是策划这一切的凶手,然后玄甲卫前去拿人时,那西域君主不知陛下早已识破他的身份,为了继续伪装下去,定会与太子和叶小侯爷一样,心甘情愿缴械,不做反抗。
而一旦将人收押,纵使他有滔天的本领,他的命也不再由他。
四海盛宴的那天,本该是陛下用西域君主的血来开场,就算他还能反抗,郡主也早在陛下手中,用她来钳制他,他逃不了,也不敢逃,只能做那日盛宴的头菜。
而后陛下便能堂而皇之的为定安侯府定罪,将整个盛宴推向高潮。
用一代君王的血和百年将门的骨,成就一场惊世盛宴,此乃千秋独有,足够后世百年,津津乐道。
待他们在那场盛宴上食饱餍足后,中原,北幽,南坻,召楚都会前去瓜分西域。
那时西域才是真正的众矢之的。
没有摩那娄诘的大漠,怎么承受的住四国的战火?
四海的局势会迎来一次重大的洗牌,中原,北幽,南坻,召楚,将为新的四国鼎立。
可事实却是,西域君主逃了,至今重兵围城都找不见一丝踪迹,一旦他逃回西域,必将反扑中原。
南坻也早早出了偏差,黎宿未死,南坻终将落在她的手中,南坻女帝与陛下的盟约成了一张废纸,到时候西域反扑中原,南坻定不会出手相助,黎宿反而会因七皇女之死,助力西域。
未将摩那娄诘擒住,北幽和召楚早就与陛下翻了脸,试问,谁能不惧怕鬼域修罗的疯狂报复?
可大局已定,他们只能联合中原一起对付西域,不然,就凭他们如今的国力,压根挡不住西域铁骑的践踏。
所以,如今呈现的局势是,三对二。
火烛“噼啪”一声,火苗顿时借势高涨,瞬间将他脑中的想法惊散。
他抬头看了一眼垂着黑沉的眸子盯着他的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自觉的瑟瑟发抖。
“老奴该死,老奴不该走神。”
盛帝起身朝他走去,俯身抬起他的下巴,感受着手下人的颤抖,盯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视线微压。
“知道阿榆是怎么发现真相的吗?”
“老,老奴不知。”
盛帝一脸漠然,抬手摸着他脸上的轮廓,随后一把将他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揭下,语调平缓。
“因为,她冲破了朕的暗示,发现自己从黎州回来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张脸了,随后明白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黑袍老者就是朕身边的魏公公魏海,你说,她聪不聪明?”
老太监捂着发疼的面皮,瑟瑟发抖,不敢答一句,只不停地求陛下息怒。
盛帝俯身将手放在他的脖颈处,叹息一声,“魏海自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已经跟在朕身边了,他从来不会是这种软骨头,朕给了他这张脸,让他将真正的样子藏在面具之下,随后成为朕手里最利的一把刀,盛京之中,能敌过他的,寥寥无几。
可惜,月余前,被阿榆将朕的这把刀折了,既然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你也不用带着这人皮面具扮他了,污了他的气节。”
“咔嚓”一声,一具枯瘦的身影瞬间倒在地上,再也没了生息。
又三日,整个盛京透着风雨后的宁静,某处空旷的宫殿中好似凝滞了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只见案前坐着一个一身素白的女子,机械的吃着案上的饭菜,一口一口,直到发吐了才停下。
盛帝走进殿内,便看见这幅场景,只见听到声响,她瞬间回头看着他,就直直的看着他,抿着苍白的唇,不发一言。
可满眼却都在说,看,我有好好吃饭,我有好好喝药……
盛帝久违的笑了一声,小丫头的状态是比三日前好多了,随后接过宫女手中的汤药,慢慢喂给她。
“阿榆下午就可以去看看你阿爹了,侯府里的东西朕都没让人动,都是你和你阿娘的,阿榆还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只是,不能太贪心。”
他好像还是以前那个纵容着她所有的舅舅,若不是最后一句不轻不重的警告,都要让她以为此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她咽着苦涩无比的药汁,长睫颤了颤,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嗓音嘶哑。
“让我阿娘带我阿爹回黎州,让他葬在止夷山上。”
定安侯府的每一个人,死后都要魂归止夷,那是荣耀,代表着一生忠勇,俯仰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人。
盛帝盯着执拗的看着他的人,幽沉的眼眸微敛,默了许久,随后点了点头。
“好。”
叶昭榆一下卸了力坐在软垫上,眼眶微微泛红,回家了。
傍晚,夕阳如醉,漫天霞光染红了天边流云,像是一阵飘浮的雾气,朦胧而迷离。
叶昭榆闭着眼睛靠在马车里,周身空静无比,被一队人护送着前往侯府。
此时宫门外依旧凑着许多人,看着穿着大盛官服还跪在宫门前的几道身影,唏嘘不已。
听闻那日朝堂上,也只有这几位竭力为太子与定安侯府辩驳,奈何大势已去,独木难支,终是未能力挽狂澜。
如今人人对那件事避之不及,他们却不怕被牵连,求情至今。
尤以谢太傅,御史中丞,裴尚书为最,四处奔走,为太子与侯府叫屈。
裴朝将百年侯府与太子殿下的功绩缩列成书,手书千张,从高楼之上一洒而下,纷纷扬扬。
满城百姓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功绩,说不动容都是假的,可他们人微言轻,怎敢发声,只能避着人偷偷去侯府门口吊唁。
叶昭榆一身白衣走在街上,只听一身文骨献明堂,人间处处颂他声。
第310章 知道
夕阳垂暮,将整个定安侯府照的暖黄一片,四周空空荡荡,只余灵堂前的白幡随风飘扬。
萧焕茸跪在灵堂前,身后是一片霞光,身前是一片素白,缟素覆在消瘦无比的身影上,将整个黄昏都衬的凄切苍凉。
她拿起一叠纸,一张一张丢入火盆,火光映在她苍白的面孔上,整个人哀莫大于心死。
听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没有一丝想回头看一眼的意思。
“阿娘……”
一道颤抖至极的声音从身后缓缓传来,带着无限哭腔与破碎。
她瞳孔一缩,手中的纸堆一下掉入火盆,溅起数点火星。
随后她猛的起身,一下冲到来人面前,“啪”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带着无边痛恨与怒火。
她看着不退不闪的人,胸口剧烈起伏,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与他的事,你阿爹知道吗?”
“知道。”
叶昭榆抽咽不止的点了点头,双目通红,随后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开口。
“对不起,阿娘,对不起……”
“起来!不许跪!你阿爹是怎么教你的,不跪无错之事!起来!”
她刚刚没有办法不打她,没有办法不怨她,若不是她与西域君主牵连,又怎会落人把柄,定安侯府也不会落得这副样子。
可她阿爹竟早就知道她与西域君主的关系,既然他未有异议,那便证明,此关系纯良,西域并不是要借她图谋中原。
他们二人在此祸端中亦无辜,亦是被贼子所害。
叶昭榆站起身来,抽噎着看着站在眼前的人,满腔的酸楚与难耐,试探着扑进她的怀里,见未被推开,随后抱着人哭的不能自已。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呜呜……”
萧焕茸紧紧抱着她,也痛哭出声,这些天头一次痛痛快快的哭出来。
事发至今,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倒下,不能溃败,她还有一双儿女要救,她还有侯府满门要救,她不能在此时倒下。
可看着满身死寂与破败的小丫头,她还是没忍住崩溃大哭。
她的阿榆,她的阿榆才十六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大雪满途,怎么就命途多舛,好似走完了他人一辈子才遇见的荆棘路。
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啊!
两人也不知道抱在一起哭了多久,只知太阳已接近地平线,再过不久,夕阳便会走到尽头。
萧焕茸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又替哭的脱力的小丫头拭了拭泪,音色沙哑。
“阿榆怎么回来了?”
“舅舅让我回来看看阿爹,明日一早他会派人与阿娘一起送阿爹回黎州。”
萧焕茸眼眸颤了颤,回黎州,他是该回黎州了,可是,
“你们该怎么办?”
“阿娘放心,我会留在盛京周旋,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你先带阿爹回家,别让他久等了。”
萧焕茸红着眼睛点了点头,音色哽咽,“好,我先送他回家,然后再回来找你们。”
“嗯。”
“去看看你阿爹吧,你阿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叶昭榆从阿娘怀里出来,目送她离开后,又回头看向灵堂前的棺椁,眼睛又是一热。
随后擦了一下眼泪,抬脚朝着棺椁走去,清白的面容一寸一寸映入她的眼帘,她腿一软,终是跪倒在棺前。
颤抖着手去摸他额前的血痕,整个人像是从中间被劈开了一样,心脏抽着抽着疼。
“老叶,老叶,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你为什么不等等我!我能救你们!我能救你们啊!呜呜呜呜呜呜……”
她终是跪在棺前捂着脸大哭出声,整个人崩溃无比,不断地哭喊着。
“你为什一定要死守忠勇,他不配啊!他配不上你守了一辈子的忠勇,他不是我侯府要追随的良主!我侯府满门忠骨,白献刍狗……”
他果真做到了“死守忠勇”几个字,可一身忠骨献明堂,换来的只有片刻喘息。
随后所有阴谋粉墨登场,只他一人行至黄泉。
怎么能这样,世道怎么能这样!
她趴在棺椁上痛哭,无声的问着周遭万物,可却只见黄昏到了尽头,被黑暗将最后一缕光线抬入长夜。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几只流萤煽动着翅膀,缓缓飞入灵堂,悠悠绕着跪在灵堂前的身影翩跹。
叶昭榆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没了喧嚣的力气,像是沉寂下来的死海,不会再为任何事情翻腾起浪花。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身后,沉静的眼眸看了一眼跪在灵堂前的身影,眼眸微眨,缓步走了过去。
叶昭榆长睫颤了颤,并未睁眼,音色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他们出城了吗?”
丹娘走到灵堂前先点了三炷香祭奠英烈,随后转头看着苦苦支撑许久的人,抬手将人靠向自己,音色沉缓。
“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已经通过密道出城,我也已放出消息,中原各地的怀远军会为他们开路,他们能安稳到达边城。”
那条密道三年前已落成,连接着侯府,醉仙楼后院以及城外,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竟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今日陛下放姑娘归来,整个侯府外被重兵包围,她只能通过密道来见她。
叶昭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猛然卸了全部的力,身体止不住的朝着一边倒去,又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
她无力的靠在丹娘怀里,思绪止不住的翻飞。
那晚知道所有的真相后,她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下坠,可自救的手却迟迟伸不出。
直到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砸开了厚重的宫门,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哭了。
她便知道,她不能消弭。
他是她溃败到极致的最后一道防线,她碎不了,也不能。
那夜,她打碎一切希望重铸。
那夜,她直到看见那迦赶来将人带走,她才合上双眼。
他知道该往哪里逃才能躲过这场困杀,他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力挽狂澜。
所以,她安心了。
这些天萧徜将整个盛京城围的水泄不通,没有哪一条出城的路没有被重兵把守,挨家挨户的搜索他们的踪迹。
可他想不到,他们就藏在醉仙楼的后院。
谢归知道她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他亦知道那条密道由丹娘镇守。
走投无路时,他自会去找她,丹娘会带他们出城。
她抬眸看着无边的夜色,眸光微寒,就算他用整个中原来困杀他,他也逃的了。
整个中原大地都有怀远军的影子,他们会为他开路,他能穿过重重城关回到西域。
她闭着眼睛嘲弄一笑,鼻尖翻腾着无边酸楚,万万里归途,终究是大梦一场。
谢归,中原负你,我不负你,怀远军不负你。
第311章 塌不了
“驾!”
漆黑的穹顶下,几道黑影骑着快马护着一辆马车向前奔袭,身后无数雄鹰遥遥追着。
四周树影婆娑,孤月一照,荒僻无比。
马车里,那迦拿着几枚银针刺入靠在车内的人的穴位,看着他惨白的唇色,面露焦灼,随后抬手猛的点在他的胸口。
“噗嗤”一声,一口淤血瞬间喷出,手下的人长睫颤了颤,终是醒了过来,随后一把将他推开,朝着马车外大吼,双目赤红。
“画殷!传令给阿坦勒,发兵中原!”
“是!”
摩那娄诘捂着胸口,长发散在周身,死死盯着窗外深邃幽沉的黑暗。
是他中原挑衅在先!他要他西域铁骑踏平中原!
他琉璃色的眼眸充血,紧紧攥着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那夜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将她带走,就差一点!
可笑的是,分寸之间,如隔重嶂,让他尝尽苦求不得的滋味。
那迦叹了一口气,抬手点在他的几处穴位上,随后运功为他梳理心脉。
“师兄勿要动怒,‘死枝’已经反噬至此,别再将其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