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每日里都能看得见的哭嚎了,顾二丫半点没放在心上:“可是阿奶,砍柴我做了,挑水等会就去,咱们家也没有鸡鸭,我没地方喂呀!”
顾二丫虽然年纪小,可也不算太笨,她都很久很久没有吃过鸡鸭了――上一次吃还是梅氏怀孕的时候,就那一次她也没吃到肉,而是喝了一碗兑了好几次水的鸡汤。
此时此刻她相当真诚:“要不阿奶你买几只小鸡小鸭回来养吧!”养好了就能吃肉啦!
林阿奶一噎,随即恼羞成怒:“家里头都过的什么日子了你看不见?还想着鸡鸭鱼肉?那是你能吃的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死丫头,赔钱货!”
饶是顾二丫脸皮厚,这会儿也被骂得脸颊通红,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赔钱货,可不论是村里还是家里都总在说女儿孙女都是赔钱货,儿子孙子才是最金贵的,哪怕她心里再不认同,耳濡目染之下,那一点儿不舒服和不认同也被强行压下去了。
顾二丫心里闷得慌,只能低着头,恨恨地砍柴,心里想:总有一天,她要让阿奶知道,她才不是赔钱货,等她年纪大一点了,她就能再往山里头去深一点,春天捡野菌子,秋天拾果子,到时候把它们晒得干干的,卖给村里的货郎,一天能挣好几文钱呢!
――她以后会挣钱的,才不会是赔钱货!
顾二丫不出声,林阿奶骂了两句也自觉没意思,扭头进屋看孙子去了。
顾二丫饿着肚子劈完柴,又去把家里的水桶提出来准备挑水。
前三年实在干旱,周边能用的水几乎都被用完了,河源村比起旁的地方要略好一些是因为正好被一条大江的分支河流穿过,然后这条河也已经干了,他们要吃水得徒步走上两里地。
顾二丫年纪小,只提得动半桶水,也恰恰好,每家每户每天也只能打上半桶水罢了。
等她提着半桶水回来,就看见梅氏、林阿奶正陪着人说话。
那是个约莫四十的精瘦妇人,长着一双势利金钱眼,颧骨高高的,上头抹了樱红的粉,头发盘在脑后成了髻,听见动静,扭头看见顾二丫,吊着眼细细将她打量了个遍。
就这一下子的眼神,顾二丫就把她认出来了――是六姑。
她有些畏惧,擦着门边溜进院子里,连水也不肯倒了,躲进屋子里偷偷听外头的动静。
那位六姑来了相当一阵子了,之前大约已经说了些什么,这会儿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如今生意不好做,前几年倒还好些,那会子还没旱上呢!到处都缺人,给的价钱也都高些,如今是不行了,一个细丁也不过就二两银子,更别说女娃娃了。”
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我也不瞒你,五斗米。”
林阿奶急道:“怎么才五斗?这才够一家子吃多久啊!往年不都是十斗么!”
六姑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也不瞧瞧现在的米都什么价啦?五斗米省着点吃能吃上大半年呢!”
眼看着林阿奶还想说情,她转身就要走:“你家不卖有的是人卖!我这趟来也是凑巧还惦记着河源村,下回再来指不定哪天呢。”
她当真一点都不留念,牙婆当惯了的,总在乡下行走,这三年里碰见这样的人家不要太多,有些是舍不得儿女的,更多的是嫌价钱低的,可也不想想,这人和东西也没什么分别,都是越少的越贵!谁知道这天老爷还要多久不落雨呢?再过两三个月,甭说五斗米了,一斗都未必咯!
她也不缺人,随便走两个地儿也就有了,尤其是女娃娃,总是最先被卖出来的,再是年轻些的儿媳妇,要到最后逼不得已了,才轮到家里的男丁。
这世道啊,就这个样!
她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林阿奶就开口了:“等等!五斗米就五斗米!”
六姑笑着转过身:“这不就得了!我呀就喜欢痛快人!谁耐烦看那扭扭捏捏犹犹豫豫的做派!你放心,我必定给你家姑娘找个好去处!”
林阿奶才不管什么去处不去处的,卖出去的人哪还有惦记的道理?她只管卖了多少米!
手里拎着才得的五斗米,扭头她就朝顾二丫招手:“二丫,过来,叫六姑。”
门后的顾二丫早就淌了一脸的泪啦。
她再蠢笨,再听不懂话也能知道,她这是被家里人卖了。
卖了五斗米。
脸上的泪哗啦啦地淌,她看看林阿奶,林阿奶正在找家里的秤,怕六姑给米给的缺斤短两;她又看看梅氏,梅氏望天望地望怀里的弟弟,就是不敢望一眼她。
六姑细脚伶仃站着,伸出手要拉她走,顾二丫便哭着挣脱开来朝外头跑。
她要往村头榕树下跑,那是她爹顾大山常在的地方,一路上她哭嚎着,光着脚丫子跑,被石头扎出了血也不管。
她看见了顾大山,大喊了一声:“爹!”
顾大山正和村里人闲聊吹水,听见声音回头,很不耐烦:“怎么了?”
顾二丫说:“你过来!”她还惦记着家丑不可外扬呢,怕顾大山觉得丢人,所以不往人群里去。
顾大山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过来问:“到底怎么了?”
顾二丫的委屈一下子就迸发出来了:“爹!阿奶把我卖了!”
可叫她难过的是,顾大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只平淡问了一句:“卖了多少?”
顾二丫的眼泪涌得更厉害了,她低着头拼命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一点话都说不出来。
顾大山板住脸:“说话!”
他一向懦弱,在家里头的女人们跟前却是“顶天立地”的,女儿面前也不例外,很有副威严的样子。
顾二丫含着泪:“……五斗米。”
六姑已经过来了,她走得不紧不慢的,看见顾二丫跑了也不急着追,看见顾大山更不急了,就揣着手冷笑地看着。
顾二丫看见她了,却不想理她,只固执地盯着顾大山看,指望着自己的亲爹能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来,亦或是做下什么决定,让林阿奶望而却步。
可顾大山只是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
自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儿以后,他从来也没摸过她的头,可这会儿他却摸了。
好像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他道:“噢,五斗米啊,那二丫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第3章
顾二丫坐在颠簸的牛车上,眼睛无神地盯着远方。
天已经亮了,她的眼前却模糊,只能看得见满眼的荒草,耳边还有细细的啜泣声。
牛车上除她以外还坐了四个丫头一个小子,个子都瘦瘦小小的,顾二丫细看了一眼,她今年五岁,竟然是这些人里头年纪第二大的了。
几个小孩脸上都湿润着,一个个都吸溜着鼻子轻声啜泣着。
六姑大约是听烦了,扭头道:“哭什么?有钱买你们的人家难道还缺那两三口饭不成?不比你们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强?我呀,是带你们去过好日子的!别哭哭啼啼地招人烦!”
她面相实在刻薄,说话也并不好听,有两个年纪约摸只有三岁的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
六姑倒眉横眼的:“听不进去好话?你们要是再继续这样哭下去惹得老娘心烦了,就把你们卖到窑子里头去!那边就爱你们这些细皮嫩肉年纪小的小丫头!”
这下,连顾二丫都坐不住了,她伸手拽了拽那两个哭起来的小姑娘,悄悄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窑子是什么东西,但能被六姑拿来威胁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几个小丫头瑟瑟发抖地坐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出,顾二丫也从发呆中回了神。
她不算太笨,被冷风兜头一吹,她也想明白了为什么爹娘要把自己卖掉了――无非就是穷这一个字。家里穷,米面都吃不上了,也只有卖了她换了钱和东西,她的弟弟才能活,家里人才能活。
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都有什么情绪,怨恨?怨倒是有一点,却很难恨得起来,她想啊,如果家里不卖她,她也不过是跟着他们一起挨饿,最后一个人都活不下来,大家一起死。
而现在,六姑话虽然说得很难听,却有一句很对,能买得起他们这些小丫头的人,难道还能饿得到她们不成?至少有一口饭吃,能让她活下去就够了。
家里人能活,她也能活,这样就再也没有不好的了。
想明白以后,顾二丫叹了口气,然后就抛开了所有的念头。
她实在是个很容易看开的人,心里从来都不装着事情,这会儿甚至已经开始观察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们早就已经出了河源村了,身边这几个同样被卖掉的小孩她并不认识,六姑驾车走的这条路她也不认识,陌生的路,陌生的人,以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陌生未来,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总是会让人心生忐忑和忧虑的,哪怕年纪再小也不例外。
可她们被六姑威胁了一通,谁也不敢说话,只闷闷地坐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六姑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麦糠饼,顾二丫畏惧六姑,也怕她以后不给她吃的,吃了半个,又把另外半个藏进了袖管里。
她眼尖,看见那个小男孩学着她的样子藏了一半。
两个人目光对视了一瞬,又都移开了。
六姑领着他们一路走了七八天,一路上走走停停,中途六姑下车,领了三个人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车上就只剩了二丫、小男孩石头和另一个小丫头巧儿了。
七八天的功夫,小孩子们都憋不住话,悄悄地交换过姓名,六姑也不管他们的小话,若是有缘分,他们兴许还能见上一两面,亦或是被卖作一堆,往后还能长长久久地相处,更多的不过都是四处飘零,徒记个名字罢了。
走到这个地步,他们都已经称不上人,只能算是货物。
老牛驮着这些货骨碌碌地进了一座陌生的城,顾二丫靠边儿坐着,眼睛睁得酸软,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她总要记下来时的路,恐怕将来还能有机会回去。
她刚刚还特意抬起头看了城门口的牌匾,可惜她不识字,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大约知道六姑是到家了。因为一进城,六姑那刻薄的面相也软和下来了,显而易见地带了笑,偶尔还碰上熟人,略略站住说上几句话。
那些人大多会瞟一眼牛车上坐着的三个小孩儿,嘴上问:“怎么都才这么大点儿?”
六姑便笑笑:“年纪小的才好调.教呢!”她不是蠢人,牙人和牙人之间也有竞争,要当一个好牙婆,手里的人脉最重要,消息也得灵通才好,所以她从来不会透露自己要做什么,就怕被别人抢先一步。
顾二丫闷头跟着六姑回了家。
六姑家住得也偏得很,落在一条小巷里,青石板的路,走上几步就是一户,顾二丫一边跟着进门一边咂舌――万万没想到做生意的六姑家里比她们乡下房子还住得窄呢。
在她眼里,能在这时候出五斗米的六姑显然已经相当富有了。
可富有的六姑还住着个小房子,有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立了两根木头,中间牵绳晾衣服,上头挂着几件青布麻衣,还湿淋淋滴答着水,可见是家里有人。
六姑也明白,吆喝了一声,很快从里头走出来个才留头的丫头。
她一见六姑就笑:“娘回来了!怎么也不叫人提前带个消息回来!”
她亲亲热热地搂住六姑的胳膊,又打量了几眼顾二丫她们,也不过分好奇,只和六姑说话:“我和阿爹还以为娘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六姑:“你阿爹呢?”
“阿爹去打听消息了。”
这显然是她们已经极为熟悉的相处模式,一问一答都十分熟练,等她们交代了几句家常再扭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巧儿抢着问了一句:“六姑,家里有热水吗?我帮您倒热水洗洗脚吧!”
顾二丫诧异地看向巧儿。来时的路上巧儿除了说自己的姓名以外就没和他们说过别的话,这会儿到了六姑家里,话反倒多起来了,竟还这样殷勤?
巧儿却不看她,借机凑到了六姑的女儿跟前:“姐姐,我叫巧儿,怎么称呼您?”
“春杏。”
春杏对她的行为也不意外:“灶屋里有热水,你去吧。”
等巧儿走了,她转过身问了剩下二丫他们的名字便道:“咱们屋里没别的人,只我爹娘和我三个,你们住偏屋,别想着往外头跑,这边儿住着的都是我们熟人,你们的路引还在我娘手里头,跑了也出不了城。”
这就是给下马威了,小小一个人,偏偏和她娘六姑的性子一般无二。
敲打完以后,她又说软话:“你们也不过只在这里呆几天,手脚勤快些,我娘才好给你们找后路是不是?”
软硬兼施了一顿,她便出门买菜去了,留下顾二丫和石头站在院里不知所措。
巧儿去给六姑烫脚了,灶屋的门又锁着,衣裳也都洗完了,顾二丫左右看看,去捡了一把扫帚扫地。
石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眼瞅四下无人,问她:“你真听她的话不跑啊?要是她给我们卖到那些地方去呢?”
顾二丫看他一眼,慢吞吞道:“要卖早就卖了,还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吗?”
她看得很开:“倒不如好好干活呢。”
她的性子让她没法做到像巧儿那样左右逢源,可她也有自己的优点――打小就被迫干活,她勤劳能干不怕吃苦,眼里也有活。
等六姑烫完脚、春杏买完菜回来,就看见院子里头被扫得干干净净的,连墙角散乱堆着的杂物和柴火都被重新归置过了。
六姑满意地点了点头:“吃饭吧。”
这回吃的就不是路上的麦糠饼了,那麦糠饼是野菜混着麦麸和糠皮做的,粗粝干燥,剌嗓子,可就是麦糠饼也是顾二丫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了。
所以在看见春杏摆了饭桌,桌上还放着半只烧鹅、一碟麻香豆腐、一碗干笋焖肉、一例清炒菜蔬以后,顾二丫的口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原先心里还嘀咕六姑家里小呢,这会儿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天爷,她从小到大,哪怕是过年的时候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不止是她,巧儿和石头也都两眼放光。都沦落到卖孩子的地步了,他们家里基本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如今盯着那些吃食,一个个都口水满盈。
可他们也不敢擅动,都怕在哪里惹了六姑不高兴,转手被她卖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三双眼睛紧盯着自己,六姑反倒笑了,她给他们仨一人碗里夹了一块烧鹅,然后道:“你们放心,我也不是那些个黑心的牙婆,为了挣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你们只要听话,我保准给你们找个好去处,到时候甭说是烧鹅了,便是山珍海味你们也吃得,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要指望着你们提拔我。”
有些不讲究的牙婆为了节约成本,连饭也不给货物吃,每日里只喂点水,把人饿得头昏眼花的,也省得他们逃跑。
她可不会无缘无故虐待这些人,顶多嘴上凶上两句,虽不至于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也不会饿着他们,天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里头什么时候就有出人头地的,再碰上个小心眼的,她的小命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