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陆从兰一愣, “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啊!到处都找不到她!”
陆从兰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当即跨进门槛, 发现昨晚还在的人,今天却没了踪影。
“四娘?四娘?”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令宜?你在吗?不要吓我。”
安安静静, 无人回答。
陆从兰慌慌张张地去找卫夫人。
“怎么办,母亲, 四娘不见了,她怎么会不见呢?”陆从兰无措道。
卫夫人眉头紧锁,看向跟在陆从兰身后的两个丫鬟:“怎么回事?人不见了, 你们不知道?”
碧螺和玉钟也是刚刚才得知此事, 她们和别人一样,平时根本都见不着崔令宜的面。昨夜又在隔壁睡觉, 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发现崔令宜不见了,满眼惊惧, 一看就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崔令宜近来情绪有所好转,但仍旧足不出户, 大家恨不得架着她到外面去逛逛,根本没料到她会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夜晚突然消失。
――普通吗?
卫夫人眼神一凛:“来人, 立刻去查各个房间有没有丢失东西!尤其是利器!”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厨房里丢了一把拉刻刀。”
陆从兰倒吸一口冷气。
卫夫人按紧桌角,沉声道:“立刻去通知老爷和三郎!”
“是!”
陆从兰担忧不已:“此时通知,恐怕也走不开吧?”
今日是康王回京的日子,他平定营州山匪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城,虽然比起保家卫国的边军来,这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功绩,但毕竟是喜事一件,朝廷总要有所准备。卫相自不必提,卫云章在家歇了这么久,今日也得去翰林院销假上值了。
“走不开也得通知!难不成还指望靠你我两个人能找到她?”卫夫人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说不定她现在已不在城里了。”
陆从兰:“她不会是……去找康王了吧?”
如今他们一家都已知道康王觊觎东宫之位,想要拉拢卫家,而卫云章这趟是带着崔令宜去的营州,与康王有不小的干系,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卫云章却含糊其辞――皇帝没下定论前,终究不好细说。
至于崔令宜的身世,他们一开始都以为她是康王那边派来的细作,她自己也是这么承认的,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事情竟发展到如此地步,不仅是他们惊愕万分,连崔令宜自己都大受刺激,难以接受。
那封本该生效的和离书,如今也没人提了。
卫夫人不禁闭了闭眼。
她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常人若得知自己“麻雀变凤凰”,定是大喜过望,她却自郁自伤;而她自郁自伤了那么久,竟还能想出一个清晰的计划,故意降低旁人的警惕性,悄无声息地骗过所有人,直接偷离卫府。
此等女子,唉,此等女子……
“可是她是怎么知道康王今日入城的呢?”陆从兰百思不得其解,“三弟肯定不会跟她说这个啊。”
“那就得问问你女儿了。”卫夫人叹气,“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定是被她套了话――你和大郎聊天是不是根本没避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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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泛着隐隐的絮白,压在人的头顶,宛如一幅用笔干枯的水墨画。
崔令宜安静地坐在树枝上,看着远处山坡下快速流动的黑点。
那些黑点离她很远,从她这里看过去,如一粒一粒微小的砂砾。然而,这些砂砾成群结队,正以统一的速度,往城门口的方向流动而去。
砂群前端是一个略大一些的方块,被前呼后拥地围绕着,崔令宜知道,那就是康王的马车。
不过她现在对康王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有些漠然地转开了眼。
她前些日子过得浑噩,白日里也睡得多,所以这次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她什么。为防她自残,她的各种暗器武器早就被卫云章收走,所以她只能临时从卫府的厨房里偷了一把细长的拉刻刀,以充匕首。
天刚亮时,她就混在一群等着出城办事的队伍中,很顺利地成为了今日第一批离开京城的百姓。
她已在此处等了两个时辰。
她不知道自己等的人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等的人究竟会不会来,她只能赌一把。
她合上眼,有风拂面,带来微微的湿气与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再睁开眼时,远处山坡下的那些黑色砂砾已经不见了,流向了她看不见的更远的地方。
哦,她赌错了,人不在那里面么?
头上传来叽啾鸟鸣,她仰起脸,看见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扑着翅膀飞来,停在高枝上蹦跳。
鸟的正下方是很危险的地方,容易倒霉。崔令宜默默地站了起来,想给自己换个位置,却在转身的一瞬间顿住。
离她至多四十尺的地方,另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他还穿着上次遇见时的那件玄色衣袍,衣摆沾了露水,沉沉地坠着。他束了发,铜色的发冠泛着微微的冷光。他负手立在那里,灰色的阴天,照不出他一丝影子。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寂静地望着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料峭春风吹人醒。
她身上泛起细密的疙瘩,也直直地与他对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俯视的角度看他,令她心中生出几分微妙的畅意。于是她便继续站在树枝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上一次见我,还那么乖巧害怕,今天见了我,倒是硬气了许多。”楼主率先开口,缓缓走了过来,语气讥嘲,“看来,卫云章对你还真是痴心不改啊。这是有了卫府当靠山,觉得可以与拂衣楼作对了?”
崔令宜没有接话。
楼主冷笑一声:“你特意在路上做了标记,引我过来,怎么见了我,却是一言不发?”
他略一弹指,一枚石子弹射而出,击中了崔令宜头顶聒噪不休的鸟儿。
一道灰褐色的影子从眼前一坠而过,嚓的一声掉在了草丛里,不动了。
“那你既然来了,为何迟迟不现身?”这是崔令宜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居高临下,看起来有一种冷硬的傲慢,“这附近什么人也没有,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她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但没有害怕,甚至有一丝决绝的兴奋。
“我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背叛了拂衣楼。”
“拂衣楼的叛徒,自然该杀,但你我都知道,死得太快,反而是种解脱。”楼主轻嗤一声,“纪空明这个废物,连你都捉不住。”
“他若是能在京城地带劫走相府儿媳,那他可真是为了拂衣楼鞠躬尽瘁。”
“就这么喜欢当相府儿媳?”楼主盯着她,“卫相知道你的来历么?竟能容忍至此?”
“要不人家能当一国之相呢,自然是宽容大度,知人善任。”崔令宜也轻笑道,“他卫家培养一个卫云章习武都要偷偷摸摸的,现在有了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会的儿媳,岂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楼主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卯十六!”
崔令宜:“怎么,你觉得喊这个名字,我就会觉得耻辱?”
“你觉得你配吗?”楼主道,“你觉得卫相真的会接纳你?”
“我怎么不
配了?当初你要我嫁给卫云章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配?卫相又凭什么不接纳我,不是他拍板决定的与崔家联姻吗?”崔令宜冷笑,“我若是不配,这世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更配的人吗?”
楼主眯了眯眼。
“你知道了什么?”他问。
只这一句,崔令宜陡然变色。
她从枝头跃下,虚影自眼前一晃而过,细长的拉刻刀停在了楼主颈前。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楼主瞥了一眼刀面,道:“想杀我,还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看她的目光像在看小孩子过家家:“卯十六,如果有求于我,那就对我态度好一点。”
崔令宜:“我奉你为主,对你言听计从,何曾有过忤逆!在营州的时候,我跪在你跟前恳求你,不要杀了卫云章,我的态度难道还不够好吗?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楼主一把反攥住她的手腕,将刀尖对准了她的咽喉,“我早就告诉过你原因,我栽培你多年,讨厌你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堕落!”
“你,栽培我?”她倍感荒谬地笑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刺得她颈上肌肤微微下陷。
“十四岁之前,我的成就都是靠自己拼杀而来。若不是我为了去销毁卯十二的尸体,偷了火油和连弩烧了对方的山庄,你会知道我的存在吗?”她哈了一声,“你见到我第一面,便给我安排好了任务,对我不过是利用罢了!我倒是真想知道,若我早早地死了,你康王这单,还怎么接!”
“当然是不接。如果不是正好有你在,我根本不会搭理康王――拂衣楼本就不涉朝政,更何况他还是个蠢货。”楼主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不过话说回来,卫云章倒确实有几分小聪明,他给康王送去的信,倒还真把我绊住了。不过如今已无所谓了,我根本不在乎这世上谁当皇帝,也根本不在乎卫家的荣辱兴衰,更不在乎康王那几个钱,他们斗他们的,都与我无关。”
崔令宜怔住:“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我在乎的只有崔家而已。”
第108章 第 108 章
闻言, 崔令宜呼吸一顿。
“你说得对,你十四岁之前,我确实没管过你。”楼主悠悠道,“我把你带回拂衣楼, 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 根本没考虑过你的以后。但你自己争气, 让我意识到, 你好像和你的父母不太一样。”
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 崔令宜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抑制的战栗:“所以你终于承认, 我根本不是什么弃儿, 我就是崔令宜,我就是崔伦多年前在江南走失的那个女儿……是吗?”
楼主道:“是。”
“我也根本没有走失, 就是你故意把我带走的, 是吗?”
“是。”
“为什么?”崔令宜眼底泛起雾气,“到底是为什么!”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处的这几日, 她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到了为了争抢名额自相残杀的同龄人,想到了想给普通人家当儿子的卯十二,想到了给卯十二立碑、碑上刻着“付春”的卯十三, 想到了那些手拉手走街串巷路过的普通百姓人家。
她还想到了逢年过节时, 崔伦和赵月青带着五郎六娘放烟花的场景,她站在一旁, 故作端庄,并不参与他们, 但心里其实会有小小的羡慕。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崔伦的女儿,那就好了。
她还想到了自己对襄儿微妙的嫉妒, 想到了过年时卫云章一家人其乐融融打雪仗,多她一个不多, 少她一个不少,她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崔令宜”,享受着“崔令宜”应该享受的荣华富贵,却并不会去奢望得到“崔令宜”应得的爱。荣华富贵,只要她努力,当上门主,也可以过得很滋润;但所谓的爱,建立在虚假身份上的爱,却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与其失去后难受,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
可现在,却告诉她,她本该拥有这一切的。
她本可以有手拉手走街串巷的家人,本可以被父亲架在肩膀上撒娇,本可以被母亲追在后面喂饭,本可以有一起玩耍打闹的兄弟姊妹。她可以是襄儿,可以是卫岚潇,可以是这京中任何一个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女子。
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是。
她曾用探究和审视的目光,扫视着试图跟她重建关系的父亲,并最终选择了保持距离;她曾被父亲带着,前往母亲墓前祭拜,却在父亲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中,在心里对着墓主人说了句抱歉,就开始发呆和走神;她很少主动跟大伯母一家来往,很少主动去接触她同父异母的弟妹,她只是悄悄地、阴暗地观察着他们,来思考如何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们。
她从来没有把崔伦当父亲看待过,更从来没有虔诚地给陈瑛上过一炷香,现在却告诉她,她是他们的女儿。
她是吗?她可以是吗?这世上,有她这样的女儿吗?
崔伦未必会计较,陈瑛更不可能计较,可她自己,却不能不计较。
“你想知道为什么,可以,其实原因一点也不复杂。”楼主望着她,说道,“因为我厌恶崔伦。偏偏人人又都说他好,所以我更加厌恶他。”
崔令宜咬了咬嘴唇:“他和你有仇?”
“仇?”楼主思索了一下,“也许吧。但平心而论,他其实根本不认识我。”
崔令宜愕然。
楼主伸出手,将那柄拉刻刀从崔令宜手中慢慢地抽了出来,用冰凉的刀面在她脸上反复擦拭。
“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母亲。但我曾以为你和她不一样,你比她有血性,有胆量,有狠劲,我没骗你,你如果能一直按我期望地长大,我是真的打算立你为门主的。”他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可惜,你和你母亲一样,都为了男人,头脑发昏。”
崔令宜的胸膛急速起伏着,脸色渐渐苍白。
“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地牢,那时候你十四岁。”楼主说道,“那时候我就想,真像啊,我第一次见到陈瑛的时候,她也就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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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瑛十四岁那年,楼主十八岁。
那时他还不是楼主,也不是门主,只是拂衣楼里一个普通的杀手。
某一夜,狂风暴雨,他一个人于京畿杀死了悬赏名单上的三个江湖客,却因为负伤太重,泄了行踪,遭到了死者同行者的追杀。
他为了扰乱视线,一路逃进京畿附近的大山,并藏进了山上的寺庙中。
这座寺庙平日香火还算旺盛,有不少和尚住着,只是今日天气不好,风声雷声雨声如重锤一般砸下,以这些和尚的耳力,根本不会听到他的动静。
他血流得太多,身上太冷,急需找个地方包扎取暖。
他找了一间最近的空房闯了进去。
只是他刚从窗户里跳进去,便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空房。
闪电划破天幕,也在一瞬间照亮了房中的布置。
这里是寺庙供香客休息的客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而此时此刻,桌子上放着叠好的女式衣裙,床脚摆着一双沾了泥土的女子绣鞋,而床上,正坐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少女。
他手中的匕首一下子压在了她的咽喉。
闪电一瞬即逝,轰隆雷雨中,少女被吓得一动不动。
而他眯了眯眼,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留她性命。
她腿上盖着被子,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似乎原本是想坐起来干点什么的,却受他惊吓,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