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杞人忧天,想太多了。这些皇亲国戚,说不定还有更深层的打算。
他这一次已经在侯府滞留得太久,不能再继续了。
他怀着低落的心情与她告别,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她还沉浸在对婚事的思索中,而他已不想再继续触碰这件事。
之后一年,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她。哪怕他又有任务来到京城,他也故意绕开去侯府的路,他生怕不小心就听见了她成婚的消息。
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里就可以一直把她当小姑娘对待。
直到第二年初秋,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再去见一次她。
他在拂衣楼中并没有朋友,而她是他唯一想分享喜悦的人。
平平无奇的初秋浅夜,她的闺房关着窗户。他看着窗户纸上映出的人物光影,耐心地等到里面的丫鬟离去,确认她们暂时不会再回来后,轻轻敲响了她的窗沿。
笃,笃,笃。
没人回应。
笃,笃,笃。
这一次,那个模糊的人影靠近了,靠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户。
当看清他的一瞬间,她面上浮现惊喜之色:“真的是你!”
她的惊喜令他一下子提振了精神,他含笑道:“是小人。”
“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陈瑛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全身,咦了一声:“这是你的新衣服吗?料子很不错啊,裁剪也好。”
先前几次见她,他都穿着普
通而便于行动的衣服,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之前小人事务繁忙,不曾来见娘子,但现在赚了些小钱,所以也会偶尔给自己置办一身能看的行头。”他说,“不过,这次小人是有个好消息,想告诉娘子。”
“是什么呀?”她很高兴,“是你赚到钱了,要成家了吗?夫人漂亮吗?”
“……”申六噎了一下,原本喜悦的心情登时熄了几分,但仍保持着笑容,回答道,“不是成家,而是小人升迁了。”
“升迁了?那也很好,真是恭喜你了!”陈瑛道,“升迁成什么了?大镖头吗?”
“嗯……差不多吧。”他说,“当了大镖头,手底下有了人,有些事情就不必亲自去做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过得那般忙碌了。”
“真好,我就知道,你这么努力,肯定会有回报的!”她笑盈盈地说,“我给你包个红包好不好?”
“红包就不必了,如今小人也不缺钱了。”他笑道,“只是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娘子。”
“有什么劳烦的,你说来听听呢。”
他说:“如今小人当了大镖头,对内得有威信、得服众,对外,得跟客人打交道,得维护镖局的行内地位。可娘子也知道,小人原本叫申六,这个名字……嗯……过于普通,小人一直想给自己换个更好听更响亮的名字,说出去也有面子。只是小人才疏学浅,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但娘子饱读诗书,若是能给小人赐名,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原来就这事儿,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陈瑛道,“确实,有个好名字,行事会方便许多。就像那些戏子,在唱出名前都得给自己起好一个艺名,否则谁家老爷想看一个王二妹唱贵妃醉酒的戏呢!”
他翘了翘唇角。
他终于当上了门主,他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姓与名了。
“起名是大事,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不能乱来。”她说,“我们约个时间,到时候我准备几个名字,你最后挑个喜欢的,如何?”
“那就多谢娘子了。”
“谢什么谢,我还从来没给人取过名呢,万一取得不好,你可不要怪我。”
“小人岂敢。”
“你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她朝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说道。
他唇角笑意一僵,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她紧接着说道:“我要成亲了。”
他的呼吸停滞住,下意识地抬起眼,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目光。
她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有些不安道:“怎、怎么了吗?其实、其实纳吉请期的流程都走完了,婚期已定,但你一直没出现,我也不知道上哪去告诉你。”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浑身轻搐了一下,又随即恢复镇定,勉强笑道:“哦……原来真的要成亲了,恭喜娘子。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郎君有此荣幸?”
“不是哪位大人府上,他们家是白身。”陈瑛抿唇一笑。
申六愣住。
“但虽是白身,却不是普通的白身呢。他叫崔伦,是瑶林书院院长家的小郎君,你知道瑶林书院吗?那可是高祖皇帝御笔亲批的书院!他们崔家的祖宗,可是跟着高祖皇帝出生入死的谋士呢!”
瑶林书院?略有耳闻,但却不了解――他怎么会去了解这些读书人的事情?
“小人……小人以为,即使不嫁武将子弟,娘子也会嫁给那些勋贵子弟……”他愣愣地说道。
“你说的那些,都有道理,可是,我喜欢崔伦呀,我既然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去嫁不喜欢的人呢?”提到自己的心上人,她的眼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而且他也喜欢我呀,我们两情相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哦,哦……”他讷讷地回应着,因为完全不了解瑶林书院和那个崔伦,所以他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呢!”陈瑛激动道,“你知道吗,若不是我按照你教的方法,女扮男装去了一次诗会,我就不会认识崔伦。那个时候的他可讨厌了,作起诗来强势得很,一点都不让着我,可是,可是他作的诗又确实好,在场没有人能比过他……他真厉害,是怎么想到那些形容的呢?我一想到我在诗会上丢了人我就难受,我回家后天天想着他……后来我在中秋灯会上又遇见了他,才发现他好像只会吟诗作对,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嘛,做起事来有点傻傻的,禁不起逗……真的很有意思……”
他如雷轰顶,她后面还嗦嗦地说了很多话,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脑中回荡的,只有那句“感谢你”。
最后,她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分享,发觉他表情有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尴尬地轻咳一声,总结道:“反正……崔家虽无功名,但家风很好,受人尊崇,父母亲也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就定在今年年底――你要来参加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一块,冷风穿透他的胸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良久,他回答道:“小人就不来了。”
“为什么呢?是你太忙了吗?”她恳切地问道,“我们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更何况若是没有你,我又怎么能――”
“小人一介平民,怎敢参加娘子的喜宴?”他断然拒绝了她。
许是他打断得太过粗暴,她愣了一下:“若是这个原因,那很好办的。你不是押镖的吗?那我让侯府从外地进一批货,就说是我采购的嫁妆,你带队护送过来,最后留下来吃个喜宴,沾沾喜气,不是顺理成章吗?你替侯府送了货,对你的镖局也好呀,以后生意肯定好做!”
然而他还是道:“多谢娘子美意,但年底各路货都多,镖局早有排期,小人脱不开身。”
“那……好吧。”她有些失望道,“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有空呢?我怎么把起好的名字给你呢?”
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理解她的问题,正想着这个名字到底还要不要,却又听她犹豫着说道:“要不……你定个日子,我们去外边找个茶馆雅间见面吧。我快要嫁人了,若还在这里见面,委实不大妥当。若到了雅间,即使被人撞见,还可以说是在谈生意。虽然我们问心无愧,但是……人言可畏,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灯影摇曳中,他看见窗台下长着一株矮矮的梅树。它年纪太小,还开不出花,只有稀疏的枝干和并不繁茂的叶片。
他伸出手,轻轻掐下它的一枚叶片,在指腹里反复揉压,挤出湿黏的汁液。
“再说吧。”他说,“时候不早了,或许丫鬟还要来,小人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顾她的反应,他一个纵跃,上了屋顶,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下。
第111章 第 111 章
“我至今也没看出来你爹到底好在哪里。”楼主凉凉地说道, “作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既不考取功名,又不继承家业, 整日挥霍他那所谓的才华, 仗着有家财, 专做一些附庸风雅之事, 可曾为将来做过打算?作为一个丈夫, 徒有虚表, 却无力护妻子周全, 还要他何用?”
崔令宜:“他不考取功名,那是因为有家训;他不继承家业, 那是因为当时他兄长还在世。你所谓的附庸风雅, 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听不懂那些诗文里的奥义,就像在他们文人眼里, 武者之间的交流切磋,都像是流氓在逞凶斗狠一样。你看不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
“你现在知道了他是你爹, 倒是为他说起话来了, 以前可没听你夸过他。”楼主讥
嘲道,“什么家训, 什么兄长,看似是限制, 实则都是可以打破的罢了。否则他现在为什么成了瑶林书院的院长,又为什么违背祖训, 和朝官结亲?”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若按你的要求,如今的崔伦在男人中也算是略有成就了吧, 可是这难道不可笑吗?你分明讨厌他,却让他受到越来越多人的爱戴。朝堂的半壁文官都可算作是他的学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她冷笑道,“我若是崔家的祖宗,还真得感谢你,振兴崔家门楣!”
话音未落,她的咽喉便被猛地扼住。
他的手掌力量出奇得大,直接将她甩在了树干上,令她后脑一阵剧痛。
她本能地抬腿反击,可她的武学皆出自拂衣楼,他对她了如指掌,她的所有动作,皆在他的预判之内。他甚至还给她留了出招的时间,再让她看清自己是如何制服她。
他这是在故意羞辱她。
她的发带在打斗中滑落,长发凌乱地散在鬓边,蹭到了汗水与山林间的水雾,黏成一绺一绺。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她抬起头,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却穿过发丝,直直地逼视着他。
“我杀了他,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定亲,若是崔伦乍死,她只怕要惦记他一辈子。”楼主冷冷地说,“更何况崔家虽是平民,侯府也并无实权,但崔伦若真死了,他们动点关系逼官府查案,到头来也是桩麻烦事。我还没有蠢到为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搭上自己的未来。”
“所以你不敢杀崔伦,就把我带走了,是吗?”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们,是吗?”
“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楼主俯视着她,“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你娘不欠我的,更何况我也根本不可能娶你娘,我不会报复她。至于你爹,他根本不认识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报复他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你娘喜欢他吗?我若如此狭隘,当初就根本不会建议你娘去嫁个武将子弟。”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爹实在是太没用了。他根本不配娶你娘。”楼主说道。
“他有没有用,那是我娘的事,她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不过,你凭什么替她愤愤不平?!”
“那你知道他根本就护不住你们母女吗!”楼主眉眼间浮出戾气,“你娘若是过得好,我为什么要去破坏?我难道天生就喜欢当恶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这个恶人,你只怕没机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崔令宜怔住。
-
时间倒回多年以前,陈瑛邀申六参加喜宴,却被他婉言推辞。连同他曾拜托她给他起个正式些的名字,他后来也没有问她去要。
他当上了门主,有了些许的空暇时间,他也离开了京城,整日整日地喝酒。
在离开京城前,他跟踪了崔伦多日,把崔家调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崔伦身上有什么过于值得指摘的点。他是游手好闲了些,可京城比他游手好闲的勋贵子弟大有人在,别人甚至还爱好喝花酒逛花楼,而崔伦只爱钻研那些风雅之事,相比之下,能获得少女的青睐,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只是觉得荒谬,每每想起陈瑛眼中真诚的感谢,好似把他当成了红娘,他就感到一阵绞痛。
喝了几日酒后,他的情绪渐渐平复,逼自己不要再想她,还是专心处理门内事务为好,毕竟升迁上任,不能犯错。
她在京城大办喜宴之时,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处理手下人没收干净的尾。
眼前尸体躺了一地,死状凄惨。手下人恭敬地递来帕子,他接过,细细地擦拭过手指上溅到的鲜血。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一悸。他望着指缝里的血迹,莫名地想起她,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也穿着如此鲜艳的嫁衣?
但他也只是想想,动作停留了片刻,便继续若无其事地擦掉血迹,将帕子丢还给了手下。
又是一年后,他再次踏入了京城地界。
他不是为了她来的,他是来办正经事的,有一名刺杀对象逃到了京城,失去了踪迹,手下人遍寻不得,向他求助。
他在心里暗骂废物。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容易惊动官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逃跑的刺杀对象显然也是深知这一点,否则也不会硬是绕路也要跑到京城里去。
他乔装打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在街边寻找着那人可能的踪迹。
无数百姓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人声鼎沸,皆不能影响他搜查时的专注。直到一句熟悉的声音乍然传入耳畔――
“我不要那件,显得我好胖。回家吧,我不买了。”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一抹熟悉的倩影从一家店中飘然而出。
陈瑛穿着一件绿色衫裙,一只手臂挽着身边的丈夫,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而那小腹,正微微隆起。
“怎么不买了呢?你不是很喜欢吗?哪里胖了,明明没有啊!”年轻的崔伦很不解地问道。
陈瑛撅起嘴:“不要,我就是胖了,不买了不买了!”
崔伦:“虽说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但你是不是瞧见旁边那位娘子,瘦得像竹竿似的还在勒自己的腰带,所以才不高兴的?你和人家比什么,人家那样也不好看啊,你如今这样好得很,这才能撑起衣服来!否则衣服撑不起来都皱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
陈瑛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很快故作严肃:“反正我不高兴,我不买了!”
“那咱们出来不就是买新衣裳的吗?好不容易挑着一件喜欢的,就不买了?”
“谁说我出来就是为了买衣裳的?我想干别的不行吗?”她蹭了蹭崔伦的胳膊,“我想喝香饮子,我们去买香饮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