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六淡淡地看了一眼妇人:“现在排到什么次序了?”
妇人答:“寅字辈,最末的一个排行十三。”
“唔,那你便叫寅十四吧。”
“寅十四叩谢门主!”
妇人把小孩带走了。
申六再次看向下方。
丢了女儿,陈瑛和崔伦,连同他们的丫鬟小厮,都乱作一团,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他掩上了窗。
这一次,她总能吸取教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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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丢失七日后,申六出现在了陈瑛面前。
她和崔伦,还有丫鬟、小厮,都分头行动,各自找人,此时此刻,夜幕降临,街上人烟渐渐变少,而她走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不得不暂时坐在路边台阶上休息。只是这休息,也只是腿脚的休息,陈瑛几天没合眼了,眼圈青黑得可怕,眼中布满血丝。她满脸憔悴,但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不放过从街头路过的每一个人。
他在她面前站定。
她看着他,呆了片刻,才终于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申六皱了皱眉:“陈娘子?真的是你?你怎么……这个样子?”
“是你!”她猛地站起身来,因为站得太快,眼前一时发黑,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你竟然也在这里!”她拽住他,眼中有短促的光芒亮起,“好久没见到你了!”
申六道:“小人是镖头,哪里都可能有小人。倒是娘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搞成这个样子?”
“你是镖头,太好了,你是镖头!”她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双臂,恳求道,“你手下是不是有很多人?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能不能帮我找找我女儿到哪去了?她不见了!我的女儿不见了!求求你帮帮我!”
申六:“你的女儿不见了?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于是陈瑛开始颠三倒四地讲着丢女儿的事情。
他平静地听着,脸上却必须得露出担忧之色,还得时不时安抚她的情绪。
其实他看着这样的她,也觉得心痛,也觉得有一丝懊恼――他是不是做得太绝了?但他又随即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只是在逼她认清现实罢了,她的女儿现在其实很安全。
陈瑛终于讲完来龙去脉,握着他的手,流着眼泪道:“申六,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一想到我的女儿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我就感觉自己要死掉了……”
他看着她,道:“陈娘子,这恐怕有点难办。”
“难办?”她愣了一下,“哪里难办?是钱的问题吗?你知道的,我不缺钱的!想要多少钱都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娘子,这世上也有很多钱解决不了的事。你们明知孩子这么小,还带她出来,如果你们当初能做好万全之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我,我,都是我的错……”她哭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帮帮我吗?哪怕找不到人,只是一点线索也好啊……”
“如果没有小人,陈娘子就找不到孩子了吗?”申六问,“你的丈夫呢?他也找不到孩子吗?”
“我们都找过了……”陈瑛哽咽。
“有一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啊!”
“若陈娘子当初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武将子弟,或是别的什么勋贵子弟,失女之事,必不可能发生。”申六道,“因为崔家是白身,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保护
娘子,又偏偏因为祖上荣耀,在京中享有盛名,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于是他们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应付麻烦,甚至比起普通百姓还不如。”
陈瑛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申六轻轻叹了口气:“请恕小人冒昧,若娘子非要小人帮忙找孩子,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陈瑛喃喃道:“什么?”
申六:“与崔伦和离。”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生怕她没听见一般,他还又重复了一遍:“娘子,崔伦他根本护不住你们母女,今日之事发生,与他为人夫、为人父的失职脱不开干系,你与他和离吧。”
陈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
“小人没疯。”申六道,“如果娘子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就该知道,小人从一开始,就认为娘子应该嫁给与崔伦完全不同的人。”
她望着他,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后退了一步,却因为绊到了台阶,直直地往后倒去。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可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他,自己跌坐在了台阶之上。
他垂眼:“是小人卑劣,小人有私心,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与娘子相见。”
陈瑛低着头,手指抠着凹凸不平的砖缝,眼泪簌簌地落下。
“你让我和离,可我与崔伦已育有一女,你让我如何自处?”她声音尖锐,“你是打算让我回到侯府,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还是让我二嫁给所谓的什么武将子弟?人家凭什么要我一个和离的妇人?还是……”她惨笑一声,“你让我嫁给你?”
他猛地抬眼:“小人不敢。”
“你不敢?那你现在要挟我!”陈瑛叫道。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个态度过,也没有对别人这个态度过。没了女儿,这个一向积极开朗天真的女子,好像突然就变了个人一样。
“小人没有要挟娘子。只是小人……实在做不到此事,还请娘子另请高明吧。”
她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颤声道:“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女儿?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就是见不得我和崔伦在一起,想要拆散我们?”
一瞬间,申六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竟全靠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直觉,就对他做出如此质问。
“我没有!”他几乎是立刻否认。
“你没有?”她追问他,“那你都消失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
“我出现,是因为这里有我的生意!”他断然回答,“我只是个镖头,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偷侯府的外孙女不成!我偷了她往哪放?她自己不会跑不会喊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看庙会那天,是我站在你旁边偷走了你的女儿吗?你觉得这可能吗?”他顿了一下,缓了口气,“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卑鄙的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松开了他。
“对不起……”她再次哽咽,“可能是我真的疯了……但我现在什么都怀疑……”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不要紧,你一时情急,可以理解。也怪我唐突,只是……只是我方才确实说的是实话。陈娘子,你与他和离吧。”
“我与他和离,那你能向我保证,一定能找到我的女儿吗?”她擦了下眼泪,幽幽地问道。
他哑然。他当然不能保证。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与他和离?”她说,“你走吧,你不愿意帮我,那就算了。”
“你现在在江南,根本没有可以用的人,我手下那么多镖师,又跟三教九流的人混熟,极有可能打听到你女儿的去向。”他说道,“你宁愿不要你女儿的线索,也不愿和他和离吗?”
“这两个难道一定只能选一个吗?”
“你难道就这么爱他吗?”申六失望道,“我又不可能逼你与他签下和离书,押着你们两个去官府公证。你连骗我一下都做不到吗?你得到了女儿的线索,却反悔不与他和离,我也并不能把你怎么样。”
陈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是因为爱他,而不要我的女儿。”她慢慢地说道,“而是我认为,你今日用我看重的女儿作为条件,让我放弃我的爱人,来日未必不会用我看重的其他东西,让我放弃我的女儿……申六,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摧毁了他在她心中的一切形象,再无回头路。
“所以你不需要我帮你找女儿了,是吗?”
“是。”她看着他,眼里泛着血色,说道,“你也只不过是个镖头而已,我凭什么要这样求你,受你威胁?”
她在他面前从未展现过的、出身侯府的高傲,终于在此刻尽显。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 天上开始飘起小雨。
崔令宜跪坐在地上,喉间有淡淡的腥意。
“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娘好,为我娘考虑,可是你把我带走, 难道这就是为她好?”她仰起脸来看着楼主, 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她为了找女儿, 殚精竭虑, 油尽灯枯,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是没想过把你还给她, 但是我没想到,你娘和你爹两个傻得天真的人, 居然还生出了个聪明的女儿。”楼主眯了眯眼, “我让人把你关在房间里,你一哭闹, 就给你喂安神药,后来你不哭了,我还以为是小孩子不记事, 忘了找爹娘的事, 结果有一日照看你的人一不留神,门没关好, 被你跑了出去,你一跑出去, 就拉着别人大喊抓坏人。若不是你拉着的那个人也是我的属下,真被你找回了家, 向你爹娘告状,我可怎么办呢?”他轻扯嘴角, “你娘本就已经怀疑我了,我若再把你还回去,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只好继续给你喂药……喂多了,慢慢地,你就糊涂了,问你爹娘是谁,你也真的不记得了。”
崔令宜闭上了眼。
她的十指嵌入泥土,喉间的腥意愈发浓重。
“你怎么不干脆继续喂,喂得我变成痴儿,永除你后顾之忧!”
“那倒也不必,我本意并不是想害你,而是想让你听话。”楼主看着她,“你既然听话了,那我为什么要养个痴儿呢?痴儿养起来麻烦多了。”
“把我杀了更省事!”
“可你毕竟是她的女儿。”楼主道,“杀了你,就永无转圜之地了。”
“转圜?你还有什么好转圜的?”她冷笑道,“她找孩子找了两年,直到去世,你也没给过她一条线索!她不是暴毙,是慢慢地死去,你若真的在意她,又怎么能忍心将她活活逼死?”
“我没有打算逼死她!”楼主眼神凌厉,“只是那段时间,我被别的更重要的事绊住……等我处理完,才得知她已经去世。”
崔令宜默算了下时间,嗤声道:“什么更重要的事,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那段时间,拂衣楼内部应是有一场动乱,如今的楼主杀了上一任楼主上位,因当时她年纪甚小,对此毫无印象,还是长大后与别人私下聊天时才得知的。
“随便你怎么想我。”楼主道,“我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陈瑛死了,我还管别人做什么?”
“所以你就彻底把我丢进了拂衣楼?”
“不错。”楼主道,“你娘已死,我留着你毫无用处,你小时候长得像崔伦,我更是看见你就心烦。但你毕竟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我还做不到直接杀了你,于是放你进了拂衣楼,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但是我竟然活下来了,你是不是还有点后悔,不
应该给我这个机会?”她问道。
“不,我没有后悔。”他说,“因为崔伦续了弦,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留在拂衣楼,迟早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她瞳孔猛地一缩。
“你难道不觉得,你在此处口口声声讨伐我,说我不在乎你娘,说我逼死你娘,是件很可笑的事么?你有这个时间怪我,怎么不想想你那所谓的爹?你娘的死,他难道没有半分责任?”楼主咬牙笑着,眼底森冷,“崔伦此人,百无一用,又偏偏花言巧语,骗过了你娘,骗得周围人都以为他是什么大情种,但其实呢?你娘才死了多久,他就续了弦?他丢了一个女儿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儿女双全,享尽天伦之乐吗!”
“他续不续弦,生不生子,关你何事?侯府能指摘他,你又凭什么指摘他?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能有机会续弦,有机会儿女双全的吗!”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是楼主一巴掌甩在了崔令宜脸上。
这一掌用力极深,她脸上登时浮现出几道红印。
“真不愧在崔伦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明知自己是陈瑛的女儿,却还帮着崔伦说话。你怨恨我,无妨,但你竟然还替他说话,真是令我心寒。他辜负了你娘,你却还能原谅他,亏我还觉得,你长大了,模样变得像你娘了,这很好。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流着和崔伦一样恶心的血。”他冷冷地说道。
崔令宜低着头,面色苍白,竭力压制着体内翻涌的气血。
“不过这样也好,你既然想当他的女儿,那就继续陪着他吧。”楼主眼中露出一丝讽意。
“我陪他什么?陪他去死吗?可他现在有什么罪名值得一死呢?”崔令宜道,“事到如今,我已知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你怕引来官府注意,不敢直接在京中动手杀了崔伦,正好康王又主动联系你合作,想要拉拢一切势力,助他夺嫡,于是你虽然看不上康王,却还是顺水推舟答应了他。先是让我回到崔家,转头告诉康王,你安排了自己人假装崔伦的女儿,从此瑶林书院就是他的囊中之物;然后再从幕后煽动,让康王看重的卫家生出和崔家结亲的心思,于是又能把卫家笼络门下,是也不是?”
楼主厌弃地凝视着她。
“看来我猜的是对的。”崔令宜呵了一声,“你不是被康王的钱财打动,你就是觉得康王难成大器,所以日后必遭皇帝或太子清算,于是投效他的崔家和卫家都会受到牵连,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借刀杀人,让崔伦受到报应――你也确实不在乎卫家,卫家只不过是联结崔伦和康王的一个结点罢了,要是你有办法让我直接嫁给康王,想必你定会这么做。只可惜康王认为我是个假的,根本不会娶我。”
见他不置可否,她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我还有个问题,你觉得康王不行,那只是你觉得,倘若康王真的行呢?或是太子意外身故,必然换康王即位,那崔家不就有了从龙之功?你还怎么让崔伦受到报应?”
楼主扯了下嘴角:“这有何难?人的气运难测,但人的性格却很难改变。就算康王将来荣登大宝,但以他的性格,只需要找个人给他吹吹风,说崔家和卫家当初不过是被他逼至此地,实际对他并不服从,他自己就会动手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还是这么聪明,实在可惜且可恨。”楼主弯下腰,用力掐住她的下巴,字字如刀,“你知道吗,在你长大的那些年里,我虽然没有来看过你,但我一直有关注你的消息。当我听到你才十四岁,就敢撬开武库大门,偷到火油和弩箭,独自一人去替同伴报仇时,我是发自内心的欣慰。我觉得你和你娘、和你爹,都不一样,你在拂衣楼里被锻炼得多好啊,勇敢、坚强、机敏、警惕,最重要的是,你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更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你去执行任务,大家都很放心,因为知道你可以做到。而且,你长得更像你娘了,我在地牢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也许我与她的女儿,就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