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惨白,脑中嗡鸣一片,忽见皇帝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转头望来。
他心头一颤,正欲言语,却见皇帝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边的太子。太子对上皇帝的视线,连忙躬身行了一礼:“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紧抿嘴唇,朝他抬了一下下巴。
太子一愣,短暂的犹豫之后,便试探着上前:“父皇……”
皇帝转身就走,随行的大太监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这才赶紧跟了上去。
康王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了宫殿尽头,浑身发冷,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跪在地上,就那么直挺挺地立着上身,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直到有小黄门靠近他,低声道:“康王殿下,奴婢扶您起来吧。”
他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金銮殿里已是人去楼空,那些乌泱泱的、交头接耳的大臣,早已退朝离开了。
-
“什么?你说康王被禁足了?”一处偏僻荒宅里,楼主皱着眉,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放下。
“正是,早朝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纪空明道,“谁能想到,这康王除了营州的事情,竟然还安排了人去太子那里动手脚!同时做两件这么重要的事,也实在大胆。”
楼主冷笑一声:“果然蠢货!”
“不出三天,便该传遍整个京城了,康王只怕是名声都要臭了。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案,也很难挽回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了。”
楼主哼道:“什么冤案,贪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两边都没落着好,不过是他自找的。就这水平,也妄想夺嫡?”
纪空明:“属下听说,这两件事都是由那个差点被砍了头的陇定县县令揭发的,但奇怪就奇怪在,陇定和营州相距几千里,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楼主:“显而易见,那县令已经投靠了太子,而卫云章是最了解营州怎么回事的人,他也一定早就是太子党了,才会教那县令在早朝上说出那些话来。”
“当初卫云章是奉皇命来追查营州山匪之事的,那他应该早就上报给皇帝了,如今却要再借县令之口将此事公之于众,莫非是因为,皇帝此前未惩罚康王,他心中愤愤不平?”纪空明问道,“可是这样一来,不就暴露了他和太子是一伙的吗?”
楼主:“一伙又如何,那些事康王是真的做了,名声也是真的毁了,太子却清清白白,皇帝除非是老糊涂了,才会废太子,改立康王。”
纪空明拧起眉头:“康王府现在除了三司的人,谁都不能进去。楼主,万一三司会审的时候,康王把咱们拂衣楼说了出去……”
“你的醉香楼,还有那个绘月轩,不是已经关了吗?在京城活动的楼中人本就不多,其他人更是散落天涯各处,他们抓不着的。”楼主不以为意。
纪空明点头:“也是。”
醉香楼是他在京城的据点,而绘月轩则是他不在的时候,拂衣楼中人交接情报的地方,崔令宜就曾在那里与绘月轩的掌柜传递过卫家的情报。
不过,近日发现有卫家的人总在醉香楼和绘月轩附近徘徊后,他便果断关了两家店,遣散了里面的人。虽然知道崔令宜的目标是楼主而不是他,但他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目前,他和楼主落脚在一处看似荒僻的小院中,卫家的人暂时还没找到这里。
“如今见不着康王,楼主,那咱们之前的计划……”
“管他做什么?不是已经拿到了贡院守卫的服饰和腰牌图纸么?”楼主镇定道,“该做的事,继续做就是了,本就不是为了康王去做的。”
他之前让纪空明去跟康王的人传话,说为了弥补之前的错误,拂衣楼有心帮助康王拿下春闱考题,如此一来,康王那边的学生,便能占据高分。康王虽仍旧对楼主半信半疑,但此举诱惑实在太大,他考虑了几天,还是答应了。没过多久,便疏通关系,想办法弄来了贡院守卫的服饰和腰牌图纸。
――出考题的主考官和其他几位副手近日都吃住在贡院中,不到春闱结束不能离开,贡院周围更是守卫严格,能弄来一套衣服,和进出腰牌的图纸,已是康王竭尽所能。其他的,便只能靠拂衣楼自身了。
“尽量速战速决。”楼主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望向这院子里无人打理的荒芜景致,有些心烦地说,“那两桩案子虽然复杂,三司恐怕要查上一两个月才能下定论,康王那边也一定会嘴硬一段时间,但不知中途会不会出意外,还是早日结束比较好。”
“楼主放心,属下定竭尽所能,不负楼主厚望。”纪空明抱拳郑重说道,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
第120章 第 120 章
不知是不是受了康王案子的影响, 近来京城里气氛紧张,同僚之间,若非特别相熟的,都不敢说上太多的话, 生怕被波及什么。
翰林院午歇时间, 张松悄悄地来找卫云章打听:“康王那事儿, 真的假的?”
卫云章拢着袖子, 与他并肩站在廊下垂荫里, 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你爹可是卫相!你难道没听到什么风声?”张松挑眉。
卫云章笑了一下:“这案子又不归他查, 我能听到什么。”
“你小子。”张松竖起一根手指, 对他指指点点,“你肯定知道什么, 就是不讲道义, 不告诉我。”
他眼珠转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康王回京那日, 你突然离开翰林院,与他有没有关系?”
卫云章不由白了他一眼:“我夫人出了事,我急着去见她, 和康王有什么关系。”
张松摸着下巴:“怎么觉得你自从成了婚, 生活就突然变得如此坎坷了呢。你俩到底有没有对过八字啊?”
“当然对过,契合得不得了,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卫云章轻呸一口。
“好好好,我不挑拨离间。”张松搭住他的肩膀, “晚上一起吃饭吗?你从外面回来,我还没替你接风洗尘过呢。”
“用不着。”卫云章摇头, “我回家吃。”
“又回去陪夫人?!”张松叫道,“你太没意思了!成婚之后就再也没和兄弟喝过酒, 这到底是成婚还是坐牢?你不会是妻管严吧!”
“唔,我乐意。”卫云章淡定道,“咱俩天天见面,有什么必要晚上还在一起吃饭?”
“你和你夫人不也天天见面?有什么必要晚上一定要在一起吃饭?”
“没了我,她活不下去。”卫云章半真半假地说道,“没了她,我也活不下去。”
张松:“……”
张松被深深地震惊了,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挤着嗓子道:“……好恶心,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打了个寒战,嫌弃地看了卫云章一眼,走了。
卫云章笑而不语。
待到下值时间,瑞白来接卫云章回府。
“郎君,今天也还是先去如意街吗?”
“是啊。”卫云章道,“昨日买的吃食,四娘似乎不大喜欢,今日换一款买。”
如意街是京城里的一条繁华商街,街边全是各色食铺,近来卫云章常常光顾,街上的老板们都认识他了。
卫云章一下马车,卖糕点的老板娘便一眼看见了他,忙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卫大人这是下值了,又来给您家夫人买吃食了?”
卫云章点点头,目光扫过店里一些糕点,道:“昨日的金乳酥,似乎是乳味儿重了些,她不太喜欢,我今日瞧瞧有没有别的。”
“有有有,自然是有!”老板娘笑道,“夫人不爱吃咸口儿的,也
不爱吃油多的,今儿个又多了一条不爱吃乳味儿重的,我都记下了!我们吴记糕团别的不敢说,口味花样却是多!卫大人今日要不要试试这款梅露团子,有一点儿酸,又有一点儿甜,许多娘子都喜欢,不如也让夫人尝尝!”
卫云章:“拿个我瞧瞧。”
老板娘连忙去让店员跑腿,趁这会儿工夫,对卫云章道:“卫大人每日公务繁忙,下值后还要绕路来替夫人买吃食,这感情真是叫人羡慕!不过,若是夫人方便的话,下次也可以让夫人白日里亲自来店挑选的,看中什么,都尝一尝!卫大人也就不会买着她不喜欢的东西了。”
卫云章笑了笑:“她近日身体不大好,不便出门。索性我也无事,便买点吃食,回去哄哄她。”
“卫大人,好久不见。”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卫云章转过头,只见对方正摇着团扇,倚在糕点铺子的门框上,笑盈盈地道,“卫大人前些日子还在我们云记买了蜜饯瓜条和五香炒果,连着买了三日呢,怎么近日却不来了呢?是不是味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一定改正。”
卫云章咳了一声:“呃……没有,味道很好,只是我家夫人吃多了也想换换口味。”
“那真是太好了!”女子忽然从身后掏出一只食盒,一把塞进了瑞白手里,“这是我们云记近日新研制出的芸豆卷,清爽细腻,不收卫大人一文钱,只要卫夫人喜欢就好了!还请卫大人务必收下!”
说罢,也不顾卫云章答没答应,便一溜烟跑了。
瑞白捧着个食盒,无助地看向卫云章:“……”
吴记老板娘瞪大了眼,正好店员拿着一盒梅露团子来了,她立刻交到卫云章手里,殷切道:“卫大人连日照顾小店生意,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这样吧,这款梅露团子就当是送给卫大人和卫夫人的谢礼了,卫大人带走便是。对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明日上门,给卫夫人送一碗翠玉琉璃冻去尝尝,可好?那翠玉琉璃冻其实是咱们吴记春夏之记卖得最好的零嘴儿,如今天气暖和了,吃一碗这个,清香爽口!只是工序有些复杂,为了保证新鲜,每碗都是现做,食材也是每日限量的,所以卫大人下值的这个时候,早就卖完了!但若是能让我白日送去府上,卫夫人便也可以尝到!”
卫云章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躲开老板娘火热的眼神:“……”
好可怕,这些老板为了卖货,比他未婚时见过的女子们还要热情。
“多谢,多谢,但还是不必了。”卫云章示意瑞白赶紧付钱,又对老板娘笑了笑,“如今京城里……不大太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我家行贿的呢。”
“哦,哦哦!”做生意的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老板娘顿时反应过来,“那还是算了,绝不给卫大人添麻烦!卫大人明日也还是这个时辰来吗?若是来的话,我掐着点做好一碗翠玉琉璃冻,卫大人带回家就能给夫人吃!”
“不一定,不一定。”卫云章摆了摆手,迅速撤退,“告辞了,吴娘子!”
“那卫大人,若有空,一定要常来我们吴记啊!”
卫云章叹了口气,上了马车,对瑞白道:“明日你送完我上值,去那云记瞧瞧芸豆卷多少钱,给付清了。”
“是。”
马车驶回卫府,卫云章跨进自家小院,看见玉钟和碧螺蹲在花圃前侍弄花草,便问:“你们夫人呢?”
玉钟道:“在画室里呢。”
“怎么在画室?”卫云章诧异。崔令宜画画无非就是为了给拂衣楼传递情报,后来不传了,画室便被冷落了。
他推开门,看见崔令宜正站在案前,提笔画一幅工笔花鸟。
那花鸟画得极为精细,尤其是鸟羽上的纹路,每一笔都细得很,对画工有极高的要求。
“怎么突然开始画这个了?”卫云章打开食盒,往她嘴边递了一只梅露团子。
崔令宜张嘴咬了一口,回道:“试试手感,看休养得如何。”
“看来休养得不错,这落笔一点儿也不抖。”卫云章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令宜搁下笔,将剩下的半只团子也塞进嘴里,点了点头:“还不错。”
“那再吃一个?”
“先不吃了,不然等一会儿又吃不下饭。”
卫云章笑道:“这卖糕团的老板娘还想明日登门来送别的吃食呢。”
“可别。”崔令宜道,“我对吃的其实没什么讲究,何必弄那么夸张。”
“没什么讲究,那你近来这么挑食。”卫云章也拿起一只梅露团子咬了一口,咀嚼一番,点评道,“里面馅儿不错,酸甜适中,吃一个就当开胃了。”
崔令宜瞧着他:“你自己也想吃吧!”
“我这是陪着你吃。”
“行了,快去换衣服。”崔令宜笑着推了他一把。
晚膳崔令宜吃得和以前差不多,吃完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院子后一边看闲书一边又吃了两块芸豆卷,便再也吃不下了,把没动过的糕点都拿去给玉钟和碧螺分了。
玉钟悄悄对碧螺说:“郎君再这么给夫人买下去,我腰都要肥上两圈了。”
碧螺:“不吃没人逼你吃。”
玉钟:“那不行,我要吃。好吃我为什么不吃?”
碧螺笑骂道:“你这丫头!赶紧吃完,去给夫人烧热水沐浴去!”
夜里,崔令宜和卫云章躺在床上休息。
崔令宜问他:“康王案子进展到哪儿了?”
卫云章:“营州那边有钦差去当地调查了,曹刺史也在来京的路上了。等着吧,牵扯到皇子,不会那么快的。”
崔令宜又问:“还是没有楼主的下落吗?”
“暂时没有。”卫云章说,“京城这么大,人又这么多,他还会易容,确实难找。康王出事这么久,他却一点行动也没有,你说,他会不会是怕被康王牵连,已经逃出京城了?”
“不可能。”崔令宜拧着眉头,“他的目标没有达成,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那再等等吧。”卫云章轻叹一口气,“至少现在你是安全的,崔家和瑶林书院都安排了人保护,也应该是安全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渐渐生了困意,睡了过去。
不成想,深夜却突然被拍门声惊醒。瑞白在外面焦急地喊道:“郎君!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
崔令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匆匆抓了件袍子披在身上,一把打开门,看着瑞白:“出什么事了?”
瑞白道:“贡院,那个主副考官都住在里面,负责出春闱试题的贡院,今晚抓到了一个偷窃春闱试题的贼人,问他为何窃题,他竟说是崔院长指使他的!”
“什么
!”崔令宜大惊,“这怎么可能?”
“听说那人穿着贡院守卫的衣服,还有贡院行走的腰牌,但不知怎么进到的主考官房间,点了迷香将主考官迷晕。因为主考官常常熬夜点灯思索题目,所以他趁机借光抄录了现有的考题。若不是恰好有添茶的人敲门,发现不对,那人只怕早已抄完考题溜出了贡院!”
崔令宜大怒:“贡院防守那么紧,真要偷窃考题,那也该贿赂考官,或是买通里面的守卫,岂有让一个陌生人混入贡院的道理?!此人有如此能力,却偏偏被一个添茶的抓住现形,这分明就是拂衣楼的人,故意为之!”
“主考官醒了没?”卫云章站在崔令宜身后,沉着脸问瑞白。